颜如玉每次拉着赵子宴喝酒听曲儿的时候都觉得很奇怪,因为赵子宴从来不会付钱,三品虽然是小官,但大梁俸禄一向丰厚且不会克扣,堂堂的太子太傅,就这么穷?
两人狼狈为女干多日,早就好得像是兄弟两个,当然偶尔的动气不算数。颜如玉逮着个机会问赵子宴,赵子宴但笑不语,恼得颜如玉差点儿将茶盏扔他脸上。
直到后来一回,颜如玉逮着了赵子宴,是在一家珠玉铺子里,彼时颜如玉屈尊去给自个娘亲取珠花,那珠花因着和颜相闹气的时候被摔掉了一颗珠子特意送来镶,颜如玉在内室,赵子宴在外室,是来买珍珠的。
珍珠?颜如玉挑眉,他从前竟然不知道赵子宴还有这么个爱好,故意慢腾腾磨蹭了一会儿,也没听出个什么来,于是抬脚出去问个明白。
帘子一挑,里头出现个熟人,还是个熟得不能再熟的人,赵子宴一时惊异非常,难得连笑都忘了扯。
颜如玉功夫好,劈手从赵子宴手里夺过那颗珠子,拿在手里把玩,斜着眼问他:“这是买给谁的?”
赵子宴比颜如玉高了不少,奈何是个不会功夫的,气得牙痒也没能抢过来,闹了一会儿赵子宴无奈,只得老实交代:“这是聘礼。”
聘礼?那肯定不是重湘,颜如玉当下失了风度,一双桃花眼瞪得极大,显然十分震惊:“你看上了谁家姑娘?要多少珍珠做聘礼?”
赵子宴躲过珍珠不咸不淡,企图糊弄过去:“我答应了他,十斛珍珠作聘礼,娶他过门的。”
颜如玉倒吸一口气:“十斛珍珠……”他摇着白玉骨扇围着赵子宴上下打量,“你该不会是给哪家姑娘骗了吧?”
赵子宴气哼哼没有理他,颜如玉打破砂锅问到底,问得赵子宴禁不住无端端恼了:“你要是和我说一说你心里那事儿,我就告诉你,你看如何?”
颜如玉蓦地也恼了,冷冷一笑拂袖而去,那时候宋进是颜如玉心底触不得的痛,当下几乎两个月没有理会赵子宴,赵子宴来了也闭门不见,赵子宴才知道这事儿大发了,最后还是找了颜夫人,厚着脸皮跟进了门,略略给颜如玉透了口风。
后来重湘接了倌院,依旧不去跟赵子宴;再后来,百里璟召秦将军回京,一夕之间朝堂人人自危;再再后来,颜如玉以身犯险,治水未回,虚惊一场之后却下了狱,颜相顺水推舟,准备来一场漂亮的反击。
当赵子宴听到陈丹青这个名字的时候,他下意识觉得,一定不是那个记忆中的陈丹青,何况这名字那么俗,大街小巷的不定谁叫了去。但是心里最深处,却打起了哆嗦,浑身上下难受。
还是忍不住看了过去,一身青衣,袖口翩然而动,待再见到那张脸,安然沉静,赵子宴脑中轰然一响,不用再确认了,就是他,不是别人。
霎时间脑中转过千百个念头,想问问他这些年过得怎么样,想抱着他说我等你很久了,想……可是不行,在这个紧要关头,非常时期,若是这样做,说不定会害了他。
绷着脸不去看丹青,但还是忍不住期待看到丹青能认出他,又一想,这么多年都过去了,丹青他,还记得自己吗?
煎熬着,忍耐着,不去相认,这时候最要紧的,是颜如玉。但是丹青没有认出他,赵子宴还是忍不住十分失望,甚至有点儿伤心,就像很久那次,站在重湘院子外头那一夜。
呆在颜府,忙来忙去,没来得及说一句话。
一晃多年过去,时移世易,多年未见,偶遇朝堂,当年的陈锦墨长大了,看了他一眼之后,却不认他,明明就认出来了的。
改了名姓,换了身份,丹青也知道那是陈锦墨。
丹青十分委屈,陈锦墨从小就喜欢漂亮的,那位颜侍郎生得极其好看,难不成陈锦墨已经将自己忘得干干净净了?那自己这么多年来,算什么呢?
后来丹青发现,他想错了。
又想起小时候陈锦墨就说,他要出人头地,要像前朝闻名天下的丞相一样,在朝堂上指点江山,开创盛世。他心气那么高,一心看着上头,如今连名姓都改了,要争取一个无限风光的未来,这个未来里,恐怕无他陈丹青的立锥之地。
陈丹青依旧是小山村一块不起眼的小石头,陈锦墨却是拂去尘沙的黄金珠玉,两人站在一起,高下立见。
这遇见,委实不是时候。
赵子宴走了来,来了走,连个招呼都不同他打一个,视而不见,丹青心里十分委屈,故意对着他的背影叫了陈锦墨一声,眼看他慌乱了步伐,丹青不由得开心起来,还是和以前一个样。
那夜月色十分好,月凉如水。丹青跟着赵子宴回太子东宫,赵子宴走在前头,低头看着地上的影子,两人一前一后,丹青的影子被月光扯得长长的,正好搭在他的肩膀上。
像小时候,丹青没了娘亲,趴在他肩膀上哭。
赵子宴停下来,后面的人显然还没有反应过来,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赵子宴眼看着丹青撞在了自己怀里,然后一把抱紧了。肚子里千言万语,当口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丹青水润的眼睛看着赵子宴,带着几分委屈,像是指控。
这么多年了,还是比自己矮了一头,还不如颜如玉高,瘦得可怜,腰上尽是骨头,抱着都嫌硌得慌。赵子宴寻着丹青的唇吻过去,对方微微闪躲之后,默许了他这种行为。
极尽缠绵的一个吻,温柔又小心,丹青窝在赵子宴怀里半张着嘴不住喘息,脸烧得能起火。
就像秦书说得那样,赵子宴简直每次开口说话都恨不得让人抽一巴掌。久别重逢之后,赵子宴说了第一句话,十分不正经问丹青:“这么多年了,你难不成还想着要嫁我?”
丹青大脑混乱,有些摸不准赵子宴是个什么意思,微微点头,他一直在找陈锦墨,不,是换了名字之后的,赵子宴。
赵子宴笑一声,拉着丹青的手不再说话,牵着他回太子偏殿,心里一会儿想着秦书与颜如玉,一会儿想着重湘与丹青,要担负的事情太多了,一时之间什么都想不出来,方才那一吻,像是被挖空了脑袋。
丹青见到重湘的时候,赵子宴正旁若无人和重湘亲吻,那个神仙一般的少年,貌美得让庭中纷乱的白梅红梅全都失了颜色,他那么漂亮,漂亮得让丹青自惭形秽。
那么自己算是什么呢?丹青想。在太子偏殿住了半个多月,第一次和赵子宴红了脸,问赵子宴,赵子宴却一言不发,丹青委屈得差点儿哭出声,明明就是陈锦墨先去招惹他,说要娶他的,这又算是什么?
(下)
当晚不欢而散,丹青收拾了东西准备走,却在临出门的时候被赵子宴黑着脸拦住了,赵子宴怒气难耐,疯了一般冲着丹青吼:“你要去哪里!”
丹青十分淡然,他已经想通,赵子宴不喜欢他也就罢了,虽然伤心,但是总不能在这里一直跟着赵子宴,给他添麻烦,还是走了比较好,虽然不能娶他,但以后两人还是朋友就对了,也只能这样。
孰料话未说,就被赵子宴连拉带扯拉进了房里。
赵子宴要得是千秋业,万古名,不仅要江山在侧,也要美人在卧,在他还没有想好丹青与重湘的问题之前,陈丹青不能走,他更不会让丹青就这么走。
丹青话说到一半,赵子宴终于不再顾忌,当场撕下了那层人前温文的伪善面具:“走?谁允得你走了?”
好脾气的丹青被气得双眼通红:“你既然喜欢重湘,我还要留在这里给你做妾不成?陈锦墨,我也有自己的坚持,你放手!”
赵子宴喜欢重湘,放不下重湘,如此被丹青一语道破心事,登时气得六神无主,他承认,他是十分喜欢重湘,但是陈丹青他一样不会放。赵子宴手上不禁使了力,丹青纤细的手腕被勒出一道红痕。
“想来你反正是存了嫁我的心思,不如先洞了房再说?”
赵子宴想起那时候,重湘说,你既然抱了我,我就是你的人了。留下丹青的话,也不是那么的难,他不像秦书那样是个君子,赵子宴想要的东西,就要立刻抓在手里,以免再次失去。
多年不见,彼此之间难免有些隔阂,纵然如此,丹青也想不到赵子宴会说出这等的混帐话来,霎时间被吓得苍白了脸,几乎是立刻便掉了泪。
丹青想,若是没有再次遇见作为赵子宴的陈锦墨就好了,他再也不是从前那个动辄哭闹,在自己身后不依不挠叫媳妇儿的陈锦墨了,多年不见,只有自己还傻傻的留在过去,陈锦墨早就长大成了赵子宴。
没有遇见赵子宴,自己依旧回到那个小山村,做个教书的先生以图温饱,到了年纪,娶个妻子,生个孩子,这一生平平静静也就了了。
可偏偏遇见了有什么办法。
赵子宴开始不认他,认了他又闹了这么一出,要束缚着他,不让他走,他在赵子宴心底,到底算是什么?
身体上的痛丝毫比不得心里的痛,即使到了这会儿,丹青也说不上恨不恨赵子宴,只是赵子宴俯身吻他的时候,丹青躲了过去,泪一下从眼角流进耳窝里,很凉。
赵子宴当时不知道,人和人是不一样的,有些爱,他用错了方式。就好比世界上许多种类的好酒,每一种酒都自有其滋味,但是不同的酒,是要用不同的酒器去盛的,唯有如此,方能品其最好的滋味。
情关难过,赵子宴再清醒,再善于使手段测度人心,也免不了是个凡夫俗子。
近乎掠夺占有的欢爱一场,丹青什么都没说,抱着锦被低低抽泣,大病一场,到了过年都还没好。终于在去颜府的路上,赵子宴将丹青逼到墙角,年夜傍晚,几近黄昏,街上已经空无一人,丹青背靠着墙别过眼去。
赵子宴却强制让他别过脸来:“你就打算这么着一辈子?不看我,不同我说话吗?”说着从丹青领口探进手指,在他耳边呼气,“我听说,在外头做别有滋味,不如我们试一试?”
丹青看一眼赵子宴,眼里无波无澜:“你混蛋。”
赵子宴哈哈一笑,为丹青拢好领口:“我就是混蛋了又怎样?”
再来就是秦书与林景出事,颜如玉本着好心将偷跑来告别的丹青诳到秦书那里,那个早晨委实过于慌乱,赵子宴每次想起都忍不住叹一句造孽。
赵子宴说得话,丹青都听见了,他说他要的,自然都是最好的,他喜欢重湘。看看,赵子宴到底是喜欢重湘的,只有陈锦墨,才是一直只喜欢陈丹青,闹着要娶陈丹青做媳妇的。
秦书与赵子宴的一番对话,从两人动了手,丹青就听在耳里,连带着走在前面的颜如玉的反应,丹青也看在眼里,丹青虽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但是进门见秦书的表情也知道事情非同小可,不敢随意开口。
看着丹青眼里的那阵绝望,想到以后自己要走的路,艰难险阻,赵子宴牙一咬,终于放过了丹青。丹青背着包袱出燕京城门的时候,除了松一口气,心里更多的是失落。
年少憧憬一夕落空,不知今后要如何。
重湘不讨厌丹青,一点儿都不讨厌,甚至大年夜看着丹青裹着厚厚的棉衣,面色苍白又沉静坐在那里的时候,心里生出一种无法言喻的感觉,丹青是那么干净的一个人,让他羡慕又怜惜。
赵子宴的心思,重湘每每以为已经抓住了,却依旧是半个云雾里,颜如玉说得一点儿都没错,赵子宴这人,从来不会把真心剖白给人看,哪怕是颜如玉。
赵子宴活得太清醒又太不清醒。
一晃又是几年,江山更迭,朝堂兴衰之事,也不是他这样一个教书先生能够关心得了的,何况这里与世隔绝,消息落后很多,不过丹青还是听说,小皇帝登基,赵子宴一夜之间位极人臣。
他的愿望终于实现了。丹青想要笑笑,还未笑出来,邻村好心的大婶带了媒人来说媒,是隔壁村的姑娘,虽然没有念过书,但也是个知进退的。
“先生年岁也不小了,总要有个房里人操持家务,那姑娘面貌生得也不错,女红也是一等一的好,咱这里没有多少规矩,不如先生跟着去见见?”
二十过半的人,是该成亲了,丹青没有推辞,去看了,果然是个知进退的姑娘,于是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等着八月中旬成亲。
丹青万万想不到能再次见到赵子宴,彼时他在学堂里拿了本书胡乱翻着看,想着几日后成亲的事情,心思烦乱,这时候外面一群小鬼头跑了来,说是村口有人找他。
丹青先是去村口看了看,没见人,听说人已经被隔壁的大婶请到家中去了,又忙不迭赶到家里头去看。家中唯一一个小书架前,正正站着那个人,一袭蓝衫,身形挺拔,不是赵子宴又是谁?
家里是特意打扫了的,但是赵子宴站在那里,还是令人觉得不相衬,赵子宴这样的人,合该是站在白玉堂上,而不是在这简陋的两间小房子里头。
赵子宴无视丹青的慌张,面色不惊,慢条斯理将手中一本小册放起来,挥手退了侍从,想到方才那大婶嘴碎唠叨的话,其余事情暂且按下,赵子宴开口问道:“听说你要成婚?我来看看。”
又是那副斯文的面孔,温文有礼,丹青心里翻腾了一会儿,初时的震惊过去,倒也平静下来:“是你啊,还有四五天,不嫌寒酸就留下喝杯酒吧。”
赵子宴火一下蹭上来,眼一转,压下那火气:“也好,只是需要劳烦你几日了,对了,这村中可有客舍?我见你这处也没有多余的房间,总不能让我露宿街头不是?”
这样的小村哪里会有客舍,赵子宴心里打得本就是这个主意,眼见丹青攒了眉头,立刻会意似的接口:“没有也无妨,不知看在多年情分上,能不能央你留我几晚?”
也就是赵子宴,换了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面不改色说出这话来,还多年的情分,若不是丹青脾气好,换成颜如玉那脾气的,不待赵子宴进门就得将他打出去。
丹青点头同意了,当晚赵子宴在丹青榻边上十分识趣地打了地铺,晚上两人睡不着,赵子宴开始说话,说他那几年乞讨,又是怎样顶着人家白眼求学,讲到重湘的时候,丹青翻了个身:“我困了,睡吧。”
赵子宴终于也被气得磨牙,无他法,只得独个儿睡下。
第二日丹青照例要去学堂教书,十里八村就这么个先生,怠慢不得,赵子宴跟着一道儿,也不捣乱,就坐在角落里头,不时插一句话。
一连这般过了三天,第四个晚上,赵子宴该说的也都说完了,丹青什么也没说,翻身就要睡,赵子宴忙拦住:“我几天同你解释,你难道看不出来?”
丹青点点头:“我也听了解释,不是吗?”难道有什么不对的?还要他安慰几句赵子宴,可是赵子宴看起来并不需要安慰。
赵子宴心里憋屈得不行,他何时这般低声下气过?只得挑明了问:“那你明儿别成亲了成不成?跟我走吧,等和谈结束,我带你回燕京。”
孰料丹青一口回绝了,不行,这婚得成。
赵子宴火从脚底一直烧到头顶,眼见丹青心无挂碍睡了去,怎么都睡不着,混性上来,偷偷爬上床去,当年之事再次重演,想当然尔,丹青再忍无可忍,开口一个滚字,赵子宴连夜滚出了丹青家门,北上去找秦书。
要人抢亲一气呵成,期间丹青反抗,被赵子宴狠了狠心打昏过去,在西北呆了段时间,又被带回了燕京。门匾上相府二字流光溢彩,官员改制,没了左右丞相,赵子宴一人独大,百里容又什么都听他的,不可谓不风光。
只是一进门便遇见重湘,还是让丹青措手不及。
彼时已至永和二年春夏之交,赵子宴依旧很忙,给颜如玉的信都被秦书偷偷截了去,颜如玉没法儿出主意,忙坏了赵子宴,一会儿忙着改制,一会儿忙着同朝中贪官做斗争,还忙着受贿充盈国库,一时间当真是脚不沾地。
相府小厮尽心尽力,丹青连大门都难得出一次,只能沉了心在后院小亭中看满池亭亭出水的荷叶,一时间十分无聊,想画幅画也没有纸笔颜料,去和赵子宴要是万万不可的,他还不打算给赵子宴好脸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