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就免不了选择,选择就免不了分离。
就像纪飞云和双双,选择了回蜀地,赵俭选择了跟着他来西北,就像……颜如玉选择了秦书,秦书也选择了颜如玉。
跟着秦书一步一步走上高台,那脚步太沉重,台阶被踩得咯吱作响,赵俭最先红了眼,不忍再看前方的身影,只得低下头来,却又害怕眼泪下来,又仰起头。
从前的一幕幕在赵俭心中掠过,跟着秦书的这一路,欢喜苦痛,他与秦书同尝,这份情谊,如今想来竟然比与纪飞云还要浓烈许多,一起上过战场的,将彼此生命交付在对方手里的,甚至比亲生手足还要亲近的情谊。
是朋友,也是家人,没有秦书,何以来今日的赵俭?
一望无际黑压压的人,秦书登上台,心里渐渐平静起来,台下将士不知道莫名其妙被招来要做什么,甚至从没有想过,这也许是今生最后一次,与带领着他们的秦将军见面。
不安感随着身后将领的表情开始蔓延,最后数十万大军竟鸦雀无声,秦书很想扯出一个笑来,可是失败了,他深吸一口气,开始说早就已经想好的话,可是话还未说,脑中却先空白了。
颜如玉在不远处看着,心里冷不防一阵刺痛,是否太勉强?今天一走了之,来日秦书会不会后悔?自己是不是……太自私了?想到此,脑中竟然无法抑制地慌乱起来。
这里是秦书的家,有秦书的亲人,还有秦书一手打下来和平安宁的半壁江山,如今竟要舍弃这些……
似是感到颜如玉的不安,秦书遥遥望他一眼,唇角勾起笑来。
不是非要为颜如玉舍弃什么,只是他也倦了,心里知道这是必然,只是临到头还是有些不舍罢了。秦书深吸一口气,说不出来什么,顿了一顿解下头盔,单膝跪地将头盔安安稳稳放在地上。
那一瞬间,众军哗然。
这是要……解甲?
将军是要解甲!意识到秦书要做什么,众人皆惊。
“将军不可啊!”不知校场是谁喊了一声,好似惊醒了沉睡中的人,校场上开始慌乱,接下来此起彼伏犹如潮水的声音霎时铺天盖地。
“将军万万不可……”
“我等誓死追随将军!”
“将军留下吧……”
秦书静静地没有动,这情景任是谁都会觉得震撼,数十万将士齐齐呼喊,情真意切,几乎要使人落泪。秦书示意众人安静下来:“我秦氏手下军纪严明,今日都忘了么!”
浑厚的声音传出好远,最后一字犹带哽咽,校场再次静下来,等着秦书一个解释,可是秦书却没有:“秦书不能与各位一起走下去了,心内铭感大家伙儿的追随之恩,只是人各有志,诸位——保重!”
军中老小,老的跟了秦恒又跟了秦书,小的近几年跟着秦书征战,那感情可想而知,乍听秦书要解甲,登时热泪滚滚。
十万将士齐解甲,头盔落在地上,场面怎一个震撼了得,颜如玉在下面看得双眼发红,鼻子发酸,秦书将战甲规规整整放在头盔一边,银白战甲在阳光下闪着银光,他十分不舍地摸了摸,然后起身,头也不回朝下而去。
有人在台下看了一眼,他们的将军,一身单衣,黑发飞扬,却脚步坚定地朝着台下而去,目光望着不知名的地方,这个和他们一起浴血征战的男人,无论如何是留不住了。
“众将士听令——跪!”
霎时所有人单膝跪地,秦书甚至能感到由此引起的震动,不敢侧脸去看,真的怕看一眼就再也走不下去,颜如玉还等着,只是他们着实不必如此的,这一跪,秦书自认受不起。
“我等,恭送将军!”
回音传出好远,那样热切的、浑厚的、又饱含着无边别离之意的送别声让秦书脚步顿了顿,终于忍不住流下泪来,手在背后挥了挥。
半生奔波风与尘,今朝弃掷名与利。
几年征战,换来这半纸利禄功名,不要也罢,今后只愿携手颜如玉,观锦堂风月,赏风景如画,将青山踏遍,看儿婚女嫁。
从今以后,风清月朗,花好月圆。
小小的一辆马车毫不起眼,载着两人出了城,颜如玉蜷着腿躺在秦书腿上,一旁两个小家伙正兀自玩得欢快。车帘蓦地吹起一条缝,光晕在颜如玉脸上流动,白玉一般的皮肤衬着如星的桃花双眸,清澈见底,说不出的安宁。
秦书望着颜如玉出神,颜如玉却打破了沉静的气氛,问秦书:
“舍了这一切,后悔么?”
秦书摇头,露出一个十分清朗的笑来:“怎会,只是一时十分不舍。”他为颜如玉舍弃这一切,颜如玉何尝不是,甚至舍弃得更多不是吗?
颜如玉浅浅出了一口气:“忽然放松下来,一时竟然想不出要去哪里,我们是要去什么地方?”
秦书在颜如玉脸颊吻了下:“等到了你就知道了。”
秦尧挣扎着爬过来,嚷着爹爹一口亲上了颜如玉的脸颊,罢了咧开嘴笑出声,露出细细几颗牙来,颜如玉抚一把脸颊,全是秦尧的口水,又顺手在秦将军衣襟上揩干净。
其实这样不论去哪里,都很好,颜如玉想。
——正文完——
番外:清平乐(上)
赵子宴生得相貌堂堂,相貌儒雅,看上去风流倜傥,识得赵子宴的人都知道,赵子宴这人好,笑眯眯的,整日将笑挂在脸上,是个见人三分笑的主儿,不由得你不待见。
可是了解赵子宴的人都知道,赵子宴是个禽兽,且是个不折不扣的败类!秦书与颜如玉对这一点深信不疑,其中最大的受害者丹青尤以为甚。
颜夫人私底下十分担忧地拉着丹青,义正言辞告诉他:你可别离赵子宴那么近,那个小禽兽,一肚子坏水儿,我看你又是个老实好欺负的,可小心着些。
丹青但笑不语,他早已经领教过了。
赵子宴小的时候这种特质就已经初露端倪,那时候他还不叫赵子宴,他叫陈锦墨。陈锦墨这个名字还是他哭天喊地闹着陈夫子给丹青换过来的,换言之,五岁取名字的时候,赵子宴合该叫陈丹青,而不是陈锦墨。
陈锦墨小的时候就是个断袖,不仅断袖,还以貌取人。
那时候也不过六岁,陈锦墨抱着他爹陈夫子的腿,仰着头:“爹,原来男孩子也可以喜欢男孩子啊?你怎么不告诉我?我不管,长大了我要娶隔壁的丹青做媳妇儿!咱们这里就数他长得好看!”
于是当天,陈锦墨信誓旦旦,陈夫子教导不成,小断袖狠狠挨了一顿,嚎啕大哭,隔壁丹青听见声响,偷偷趴在门缝里看了看,眼见着他被陈夫子狠狠打了屁股。
但是第二天陈锦墨就忘了前一日自己还在床上嚎啕大哭,捂着屁股跑到隔壁,殷殷切切拉着丹青的手:“丹青,等我长大,以后娶你做媳妇儿好不好?”
丹青又羞又恼,好不容易推开他的手,想说男孩子怎么能嫁给男孩子呢?还没说话,陈锦墨就一屁股坐在地上哭了起来。
原因无他,方才丹青推了他一把,他一个趔趄没站稳坐在了地上,后背正好对着一株仙人掌。
于是那天丹青看着陈夫子给他挑完了刺,小败类满脸泪花旧事重提,执拗地拉着丹青的手,要娶丹青做媳妇儿。
丹青又是个实心眼的,愧疚之下,就答应了。陈锦墨又哭又笑,眼泪汪汪也不忘色胆包天,趁着陈夫子不在,吧唧一口,亲在了丹青的腮帮子上。
丹青一愣,那厮亲罢了,美滋滋道:“我有媳妇儿了。”
丹青登时觉得自己受了轻薄,脸一扭,十分委屈地回了家,思来想去的觉得,反正亲都亲了,两家离得又近,只隔了一道矮墙,长大以后嫁给他也不错,只是陈锦墨有点儿不好的,就是平日里喜欢欺负他。
听娘说,陈锦墨一出生没了娘亲,于是就和他抢母乳,他吃不饱,每天饿得哇哇大哭;再长大点儿,又和他抢玩具,哪怕是一块小石头,也得被陈锦墨抢去;等到前些日子取名字的时候,又和他抢名字;娘做了好吃的春饺,陈锦墨也总要从他碗里多夹走一个……
对了,就是这样喜欢欺负人的陈锦墨,还有个十分令人讨厌的毛病,他很喜欢哭。
跌倒了要哭,认字认不得要哭,吃不到好吃的要哭,稍微一点儿不顺意就要哭,跟个女孩子似的,丹青十分看不起他这一点儿,夫子也太宠着他了,要是以后嫁给他,得事先和陈锦墨商量好,以后不许欺负人,不准动不动就哭。
丹青寻了个陈夫子出去的空儿,将这些话同陈锦墨说了说。
陈锦墨十分沮丧:“那我以后不欺负你,也不哭了就是,你娘包得水饺十分好吃,能不能每回多给我个?我爹不会做。”
丹青想了想,反正已经习惯了,于是小脑袋一点,就答应了。两个不经事的娃娃,在陈夫子不知道的时候,竟然私自定了终身。
只是以后陈锦墨虽然不哭了,但依旧时不时欺负一下陈丹青,抢他的水饺,抓他黑亮的头发,丹青脾气一向好,也不怎么恼,就这么一直到了八岁那年。
那一年,村里爆发了瘟疫,死了很多人,这很多人里头,有丹青的娘亲,丹青孤零零一个人,因为想娘整天哭,陈锦墨就抱着他,给他擦眼泪,也不欺负他了。
村子里的人该走的都走了,没来得及走的,也成了村头的一座座坟土包,陈夫子没法教书,没法儿教书就没有办法养活两个小孩,于是丹青只能跟着远房的一位姑姑去乡下。临走的时候,陈锦墨忍了忍没忍住,先是眼红了,然后眼睛里蓄了泪,最后泪噗嗒噗嗒都落了下来,他又哭了。
丹青也抽抽鼻子,红着眼睛安慰他:“你别哭了,等我长大就回来找你,我很快就长大。”
陈锦墨泣不成声,胡乱抹泪:“那你回来还给我做媳妇儿不?”
丹青眼泪汪汪连连点头:“做,不嫁别人,就嫁你,你在这里等着,我一定回来。”
陈锦墨强压着委屈难过:“你放心,到时候我一定做很大的官,有很多的银子,让你天天能吃村口张老头卖的糖,我听爹讲过,古时候有个富家人,用珍珠做聘礼,你等着,等我长大了,一定用十斛珍珠作聘礼娶你回家,要是你回来找不到我,就去燕京寻我,我在那里等着你。”
丹青走了,哭得脸花成一团,那是陈锦墨印象最深的表情,丹青哭得好难过,像是喘不过气来一样。
好景不长,没两月陈夫子也没了,陈锦墨环顾一圈儿,家徒四壁,什么都没有,过了几天,米缸里连一粒米也没了,可是他都还没长大,丹青比他矮了一头,肯定也没长大,等着丹青长大回来找他,他就饿死了。
陈锦墨决定去找丹青,可是他不认得路,兜兜转转,没有找到丹青不说,连回家的路也找不到了。
乞讨,挨打,几次濒临死亡,当再次想起丹青哭花了的脸的时候,陈锦墨窝在街角,那是冬日难得的一个好天气,没有下雪,陈锦墨望着天,脚下滚过一个馒头来,拼了力气爬过去想要捡起,却被人抢了去。
没有馒头他会死,陈锦墨忽然意识到,死了就再也见不到丹青,不能娶他做媳妇。于是陈锦墨像个疯狗一般扑上去与那比他高了一头的乞丐厮打,只是为了一个干裂的馒头。
最后的意识是那人一拳打在了他面门上,漫天都是血红,握着馒头倒下去的时候,眼前依旧是丹青哭花了的脸,还有被他扯了头发时候委屈瞪着眼又笑了的模样。
再醒来,就看见了赵夫子,那个和蔼的老者。从此赵子宴开始学着忽略别人鄙夷的眼神,学着怎样才能更好地生存,学着记忆中的丹青的模样,开始笑。
对所有人笑,温温润润,品貌儒雅,但是心里却冷得发寒,唯一的温暖被他小心回护着,藏在最心底。
十六岁赶考,那一年,名为颜如玉的少年名扬大江南北,遇见宋进,两少年意气风发,前程无量。
那一年,名为赵子宴的少年落榜,当夜买醉归来,于街头巷陌偶遇被众人抓回小倌院的绝美少年,少年满脸绝望,让赵子宴想起了当年的陈锦墨。
赵子宴不会功夫,那少年也不会,却从赵子宴的眼神里,看到了某种怜惜,他拼了命抓住赵子宴不松手,抓得赵子宴一只手血肉模糊,对身后几名大汉哭喊:“我接客,我接,你们莫要伤了他,我就接他,不然今日我立刻死在这里,你们什么都得不到。”
少年如愿以偿,当晚梨花木床,红绡纱帐一夜风流,翌日一早,赵子宴起身欲走,却被少年拉住,少年微微一笑,催开了赵子宴心里某个地方,与记忆中的某张脸重合,明明不像的,明明一个还是孩子模样,一个已经是这般美艳无双。
少年笑着开口:“我叫重湘,请你记住我的名字,不管怎样,你既然抱了我,我就是你的人了,你叫什么名字?”
那绝美的笑里头,带着释然……与浓重的绝望。
赵子宴微微一愣:“为什么选我?”就只是因为那一刻的出手相救吗?明明自己也没有救他出火海,反而令他……
少年依旧笑,指着他的眼:“因为你看见我的时候,这里头没有丑陋,只有怜惜,很好看,你叫什么名字?”
世间诸多肮脏不堪,这少年委实不该命丧红尘,他该活得更好。
赵子宴抓了他的手指,牢牢将五根手指齐握在手里:“我叫赵子宴,海晏河清的宴,你别死,总有一天,我会接你出去这楼里,记住了吗?”
名为重湘的少年本是一心寻死,只待赵子宴留下名姓,算是不枉这一场情分,闻听此言,停了一会儿泪滚滚而下,点了点头。
赵子宴出门便被打了半死,闷声不哼想着将来一定要出人头地,不再受人欺凌,将自己所爱护的一切都牢牢抓在手里,再也不让不相干的人伤害到他们。
也是那一年,丹青回归故里,故居杂草丛生,再也住不得人,更是没有遇见赵子宴,丹青背着包袱,又一路去了燕京。
又两年,赵子宴十八岁,他金榜题名春风得意,为了应景去青楼喝花酒听个曲儿,遇上颜如玉,本带了三分的嫉妒,哪知一见如故,两人满身傲骨不拘幸得互相引以为知己,而后却被百里璟戏言一般,钦点为陪侍太傅,区区三品。
心中恼怒陡升,自然不会去管身后同阶进士是个何等模样,彼时名为丹青的少年恭谨淡然站在角落,低低扫视,场中各色官员并不见陈锦墨,便垂了头去,赵子宴却领圣恩抑郁难平,转身踏出金銮殿去见百里容。
此后丹青赴任镇州府,做了苍兰镇县令,两人再次错过。
赵子宴因着颜如玉,轻轻松松熄了旧恨,要将重湘接出倌儿馆,重湘断然拒绝,赵子宴吃了闭门羹,在馆外站了一夜,心神慌乱,全不知里面少年以泪洗面到天亮。
当初的诺言,赵子宴来兑现了,重湘却不敢跟他走。
不是不想,很想,可是堂堂新科状元郎,从小倌院里赎了个卖腰的小倌回去,且这小倌红得燕京里头好这口的人尽皆知,其中不乏朝中同僚,他若是跟了赵子宴去,以后朝堂之上,赵子宴该如何立足?又如何抬得起头?
赵子宴也找过丹青,丹青是被他压在心里多年的一个结,他不舍得对人讲出口,即使是对着颜如玉,他也不舍得,找了很多地方,当年的人搬家的搬家,生老病死早就找不到了,区区一个丹青,这红尘漫漫,如何找寻?
是巧,也是缘分未到,赵子宴只要稍稍一翻那朝中卷宗,便能找到,可是他没有,他在等,等丹青来,等啊等啊,丹青却总是不来。
每月的俸禄赏赐,赵子宴一半给了倌院,不让重湘接客,一半留了存起来,每到存够数目,就换回一粒珍珠来,放在箱中,一边安慰自己,十斛珍珠还没有存够,丹青你再晚到几时也无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