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楼的老板会将客人剩下干净的饭菜留给街边的乞丐,贫民布衣能自若地和他们的将军打招呼,不用卑躬屈膝,街边的小贩不像燕京那样会察言观色,即使遇上衣衫褴褛的主顾,他们也不会露出丝毫不耐。
平和,安宁而又温厚的一座城,让人时刻感受到被尊重,虚伪和狡诈,世俗与圆滑都不属于这里。
这座城,像秦书,又或者是说,秦书很像这座城。不知是与生俱来的,或者是深受这座城影响,秦书与四方城之间,是如此的和谐。
“嗳,是小将军,这抱着的,是咱的小小将军?”路边摊的老伯大声问,说着过去仔细打量秦尧。
秦书笑着不知道说了什么,身旁围了一圈的人,男女老少都有,七嘴八舌的,一会儿夸秦尧,一会儿夸秦书。秦书隔着人群望过来,眼神搜寻到颜如玉,使了一个颇无奈的眼神,颜如玉遥遥一笑,举着如心的小手冲他挥了挥。
心里也在笑,都二十过半的人了,还是被人叫做小将军。
有细心的人寻着秦书的目光看过去,不期然看到颜如玉抱着如心,年少的姑娘看红了脸,年长的妇人连连称赞,这公子好生俊俏!连带着年迈的大伯都忍不住称了一句,当真是风采折人,不知是哪家的公子?
饶是颜如玉也有些不好意思,大街上被一圈人围着品头论足,虽是称赞,但也不免过于热情了。
费了好大的劲儿这才摆脱了热情的乡亲,两个小孩子正是刚刚学会走路,偶尔牵着两人走几步,玩得也算高兴,到了半下午,两人累了,开始昏昏欲睡,正好遇见出来采买的管家,秦书可算是松了一口气,将秦尧如心往管家手里一放,转身便走。
颜如玉不放心,秦书却不大在意,管家在秦家多少年了,小时候他自己就是被管家看着长大的。“放心,丢不了,终于打发了两个小的,走走走,带你去逛。”
颜如玉失笑:“那可是你亲骨肉,怎的如此……”
说话间秦书牵了颜如玉的手,人来人往的街上,颜如玉像是被烫了一般,赶紧挥开,左右看看无人注意,咳一声斥道:“大街上拉拉扯扯像个什么样子?”
秦书由着他,但笑不语,也不知道从前他那个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论调是怎样扯出来的,明明就只是做个风流的样子而已,骨子里却正经固执得很,更难得的是,大家伙儿居然还都被他这个模样给骗过去了。
颜如玉走在前面,秦书跟在后面,四方城的东西和燕京丝毫不一样,燕京都是些精巧的小玩意儿,胭脂水粉什么的,这里却不是,秦书一一指着,小声说给颜如玉听。
这是鹿皮,那一张应该是放了有两年了,不能要;这是狼骨做得骨笛,有人能用它驭狼……
颜如玉从前在书上看过,转脸问秦书:“驭狼,你也会吗?”
难得能在颜如玉面前显摆一下,秦书乐不可支:“你以为人人都会的吗?我不会,不过军中有将士会,哪日有了空让你见识见识,甚至有人可以驾驭整个儿狼群呢。”
“真的?”
“嗯,不过听说要用狼王的骨头,我也没有真正见过,狼王的骨头也不是那么好得的。”
颜如玉十分想看,但是又不想让秦书看轻了去,遂没说,放下心神接着看东西,看了一会儿发现摊上尽是些动物皮毛,或者是各色弯刀匕首,也不知道摊主是个什么模样的人?
颜如玉抬头却吓了一跳。
世界上居然有这么高大的男人!秦书已经算是高大,眼前的人……可以称之为魁梧了,络腮胡掩了半张脸,眉角处还有一道疤,延伸到耳后,配合着冷硬的神色,看上去有些吓人。
秦书抱歉一笑,摊主示意无妨,颜如玉也知道自己失态了,十分抱歉一笑,以貌取人不是他的作风,他可不是与那赵子宴一路货色。
“客人看中什么,尽可知会,无妨。”
秦书终于知道为什么那好好的鹿皮会压了两年,这模样,配合着语气,比不苟言笑的洪飞还要令人胆寒几分,能不压着么?
一排狼牙被打磨得光光亮亮穿好孔系了红绳挂在简易小架上,颜如玉挨个看过去,有些喜欢:“这是……”
秦书尽心尽力解释:“这是狼牙,猎户每打来一头狼,就会将狼牙掰下,也有拿出来卖的,买来可以送人……”秦书看了看颜如玉的表情,心思一动,“保佑人长命百岁的。”
摊主表情跟着动了动,颜如玉面无表情:“我怎么……”
“你看中哪一个,不如我送你?”秦书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时机,趁机给摊主使了个眼色,那摊主眼中竟浮现出一丝笑意。
颜如玉作罢了,指着其中一个:“就这个吧。”洁白的狼牙上端以青铜镶嵌起,小小的狼头形状,倒也十分精致。
秦书付了钱,接了那狼牙,细细的红绳在颜如玉手腕上绕了几圈,倒是正好,就是这手腕子还是细了不少,怎么就没有肉呢?秦书想。系好了狼牙,秦书低低开口:“以后无灾无祸,长命百岁。”
走出好远,颜如玉瞧着秦书得意的模样不禁想泼他冷水:“诳着我想必是十分好玩的罢?”
秦书一愣,继而反应过来:“你知道?”
颜如玉挑眉:“你也就是拿这话儿诳一诳赵俭或是宋夏,这种事情若是还能被你诳了,这么多年书我岂不是白读了?”
狼牙在草原是做什么的,颜如玉不仅知道,且知道得十分清楚,书上有写,是草原男子送与女子的定情之物,本是戎人部落的传统,但是近百年来西北也渐渐有了这习俗。
“姑且就诳这一回。”何况你情我愿,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也不算是诳,秦书腹谤,不过书读得多,人聪明了就是好,若是颜如玉想诳他,保证一诳一个准儿。
走走逛逛煞是惬意,往日深沉的心思全放下,也没有什么挂在心上,俗话说得好,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
茶棚精神矍铄的老者刚说罢一场书,陆陆续续有人出来,秦书非要拉着颜如玉进去听,颜如玉没奈何,秦书掏了块碎银子,熟门熟路坐在茶棚里头不是特别显然的地方,将桌上的干果点心往颜如玉那边推了推:“虽然没有府中精致,但也不错,且垫一垫。”
颜如玉拈了一块糕点,秦书又倒了茶,茶不是什么好茶,糕点也只是平平常常的点心,配在一起,倒是还不错,颜如玉点头,一边垫肚子一边等着开场。
等了一会儿,人陆陆续续坐满了,堂前老人喝茶润喉,眯着眼睛煞是享受,摇头晃脑哼着什么曲儿,几年不见,依旧还是老样子。
秦书低低同颜如玉说话,带着掩饰不住的笑意:“如果我没猜错,下一场讲得,你应当十分感兴趣……我从前在这儿听过几场,就这一场说得十分精彩。”
颜如玉也好奇起来,问了一会儿,秦书打定了主意不说,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颜如玉索性不理他。
老者终于休息好了,场中稀稀落落还空着几个座儿,杯中茶水续好,老者起身整袍,清咳一声,堂中醒木往桌上一拍,啪的一声,十分响亮,颜如玉集中了精神,十分想要听这一场讲什么。
“俗话说得好,这滚滚红尘事,不由您不沾,各位看官,在我小老儿这儿,咱不谈天下大事,不说风云迭起……”
秦书十分淡然地看了认真听的颜如玉一眼:“和从前的可能不大一样……”这都几年过去了,是该改改,要不可能就没有人听了。
颜如玉点点头,抬手执起桌上茶盏,听那说书先生继续道:“……我只说天下风月,您听过,感慨罢了,一笑而过也就算了,莫去真心计较,今天这一话,说得人,是名动天下的才子,你道是哪个?”
在心里将前朝的几位大家猜测了一番,冷不防说书先生醒木再次一拍,比方才还要响亮几分:“没错,正正是那燕京的第一公子,颜如玉!”
颜如玉没来得及咽下的那口茶瞬间呛了上来,呛得满脸通红,眼泪横飞不住咳嗽,秦书手在背后给他顺气,这一下动静不小,连堂上说书先生都停了下来看这边。
颜如玉呛得说话断断续续,脸通红:“您继续……继续讲,咳咳,十分,对不住……”
秦书抿着唇也没能压下那笑意,摆手示意这边无大碍,让那说书先生继续讲,一边给颜如玉顺气,一边自己也笑得不住喘气,他着实没有想到颜如玉反应会这么大。
反应能不大吗?任是谁好端端的,毫无防备之下听到说书人说得书里头主角是自己,都不会淡然的吧?颜如玉瞪一眼秦书,好不容易才将那阵咳嗽压下去。
“……这位公子,真是个文曲下凡,赛神仙一般的人物,你道他如何?不是仲尼重出世,定知颜子再投生。天资高妙,过目成诵,出口成章,有太白之风流,胜曹子建之敏捷……”
颜如玉是不咳了,只是听着说书先生那话脸开始烧,这都是什么和什么,实在是太夸张,什么天资高妙,过目成诵,当他真的是神仙不成?
微微有些不好意思,颜如玉压低了声音问秦书:“从前你也听过?也都是这么说得?”
秦书忍住那笑:“也差不多,只是如今又添了不少,毕竟几年没有听过了……”顿了顿很认真道,“他说得一点儿都不错,你在我心里头,就是这样的,我嘴笨,不大会说这些话儿。”
颜如玉扯扯他的袖子:“不听了不听了,咱们走吧……”
秦书压下颜如玉示意再听一会儿,显然他也非常想知道接下来那位先生会说什么。
“……古来贤者何其多,单是这个,远远不够小老儿在这里说,你道这公子,他文韬武略,真真是文欺孔孟,武赛孙吴,除非天子可安排,以下诸侯压不得,且生得姿容秀美,骨骼清奇,有飘然出世之表……”
颜如玉扶额,什么时候才进入正题?
那说书的先生环视一圈儿,恰好与颜如玉眼光对上,手中折扇哗一声合上,指着颜如玉道:“嗳,你别说,眼前这公子,倒是生得好相貌,这颜才子,也不过生得如此……”
善意的笑声哄堂而起,纷纷转头来看,颜如玉脸通红,恨不得将头直接埋在桌子下头,咬牙切齿决定今儿一天不理秦书。
待那笑声停了,秦书赶在说书先生之前开口:“怎么会,我家这位,可是比先生书里头的颜公子还要好上三分……”
那先生也不恼,捋着胡子笑吟吟开口:“小将军说得自然没错。”
众人又是一阵笑,笑罢了继续听书,说到精彩处堂下众人不住叫好,小半个时辰过去,先生终于将醒木一拍,结束了这一场:“……这一下金榜题名,当真是乘风御天,前途不可估量!欲知后事,您明儿赶早,听下回说!”
颜如玉几乎是落荒而逃,秦书好不容易出了人群,就见颜如玉正好跑到了个死巷子里头,是以不慌不忙追过去,恰好颜如玉发觉走错了路又出来,正好被秦书拦住。
“跑什么,难道先生将你夸得尚且不够?”
颜如玉咬牙切齿回一脚:“你这混帐!”
第一六一章
秦书堪堪躲过,颜如玉生气的模样十分讨人喜欢,用宋进的话说就是:他娘的,真好看。眼见四周无人,秦书手长脚长抱过去:“好了,这也要不好意思么?”
颜如玉哼一声:“取笑人想必很是好玩,不如改天我写了本子,找位先生将秦将军的故事说给你听,让秦大将军你也切身体会一下,如何?”
秦书想了想那情形,十分用力地摇头:“还是算了。”说罢将两人的方向换了换,自己朝着外面,背倚着墙,“先生说得很好,只是这会儿改了话本子,以前都是一场就能听完的,如今竟然要两场了。”
“你听过很多次?”
秦书摇摇头:“那时候不认得你,又整天往军营里跑,也没有时间去听,总共不过听过两三次而已。”说着似是想起什么,笑得开怀,“记得有一回讲得是你和一位姑娘,时间长,也记不清了。”
颜如玉想起今日不理秦书的决定,于是不做声了,两人静静抱着,大冬天的靠着墙有些冷,秦书却觉得凉意直熨帖到心里,他喜欢的人,抱着的人,是别人口中的传说,这让秦书觉得非常骄傲。
一只草编的马球忽然滚到街口,七八岁的小孩忙不迭来捡,看见两人抱在一起,那孩童蓦地瞪大了眼睛,怔怔地看着两人似是十分震惊。
秦书微微一笑,将手指竖在唇上,对他眨了眨眼,示意不要出声。
那孩童蹑手蹑脚捡了马球,最后对秦书挥了挥手,咧着嘴笑的时候露出缺了牙的牙床,秦书不禁想,等秦尧或者是如心七八岁的时候,会是什么模样呢?
说书一事很快过去,赵俭听闻此事还特意带着宋夏去听了两场,专听说颜如玉的那一话,听得津津有味,回去后两人绘声绘色讲给洪飞听,洪飞觉得赵俭两人实在过于聒噪了。
秦书几乎将所有的事情都交给了赵俭与洪飞,齐钟与韩承信看着,赵俭与洪飞也机灵,并没有出什么岔子。
秦书非常放心,整日带着颜如玉出去,带他看温尔娜河,讲从前的时候在河边给惊帆洗澡;带他看冬天的雪山,雪花纷纷落在两个人的眉间,像是多年以后白发苍苍;带他去大漠戈壁看血红的夕阳……要将从前的身体不好时浪费的时光都补过来。秦书还记得,那时候颜如玉说,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想跟着他来西北看一看。
情有所归,愿有所遂。
很快就到了过年,国库依旧没有缓过来,是以年过得还是稍稍有些紧张,不过比起前两年已经好了很多,战争停歇的第一年,所有人都打心底里兴奋,秦书在军营里和几个将士闹到半夜,回到府中又被亲近的几个人灌了不少酒,昏昏沉沉连夜都没有守完就睡了过去。
再醒来天光微亮,秦尧趴在他头上看,低着头叫爹爹,口水差点儿就要流到秦大将军的脸上,颜如玉吃吃笑,没有看到秦将军一脸口水显得十分失望。
秦书将颜如玉脑袋拉下来,偷了个吻,心满意足。
秦尧手脚并用爬过去,小胳膊小腿肉乎乎地嚷:“爹爹,亲……”小孩子越来越知道事情了,颜如玉脸一热,秦书好笑地为儿子抹了口水,在他脸颊上亲了亲,翻身起床,小榻上如心还在睡,小脸粉红。
思考斟酌良久,秦书花了三天给赵子宴写了一封厚厚的信,算是一个最后的交待,四方城已经拿下,乞颜人退居温尔娜河以北,盟约已经订好,他当初答应百里容的事情也已经做到,此间事了,再没有理由继续为百里家卖命,已经够了,他想和颜如玉过平静日子。
回信是在春天到的,恰逢院中最后一株白梅梅花落尽,后院小池春水乍皱,暖风袭人,虽然信比预期中晚了些,但依旧十分合意,秦书捏着那信一角,和颜如玉相视而笑。
二月十八,天气晴朗,万里无云,西北的天纯净得像是一匹湛蓝的缎子,毫无瑕疵。
秦书摸了摸战甲,颜如玉不知费了多少心思的战甲,今日可能是最后一次穿起,心底仍旧有几分不舍,脚下的土地,身后像家人一样的人们,齐钟,韩承信,赵俭,洪飞……还有跟随他出生入死的那么多将士。
只是人生这一段,总要同很多人告别,无论愿意,或者是不愿意,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都有各自的人生要去过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