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朝华听着区区一个年轻少将对他横加指责,虽然脸色不好看,却没有反驳,直等到慕平说完,才淡淡地回了一句:“弱肉强食,胜者为尊,古今皆是如此。况且——”
公爵看着始终沉默的明岚王子,目中的神色有些奇怪,慢慢地接着道,“况且凡事总有个源头,而这一切真正的起因,王子殿下应该也已经知晓了。真正追究起来,难道你明家便能问心无愧?便能理直气壮?”
慕平气笑了:“哟,公爵阁下这哑谜打的,是存心要来个颠倒黑——”他还没说完,王子忽然淡淡地制止道:“好了,别说了。”
凤朝华冷冷地哼了一声,王子平静地回道:“虽然有些了解,但也不过是令祖上一面之词,我并不认为那便是全部真相。当然,如果公爵阁下已经先入为主,我也无话可说。只是事情毕竟已经过去太久了,无论孰是孰非,那都是属于他们两人的过往,后人本就不该去探究。公爵阁下觉得呢?”
凤朝华脸上浮现一抹怒色,又很快消失,没有回答。
王子沉默片刻,轻声一笑:“而且,我此番行事与先人也并无很大关系,只是想为自己讨一个公道罢了。”
凤朝华不屑地冷笑两声:“公道?什么又是公道?指责我见不得光,难道王子殿下就很光明正大?”他指了指锦锦,“这孩子的身份来历,给你十个胆子,你敢不敢对外公布?”
王子淡淡道:“我敢不敢先不说,问题是如果公布出去,必然要牵扯出公爵阁下,牵扯出这留月湖和骄阳神殿——公爵阁下以为呢?”
凤朝华:“……”
王子轻轻呼出一口气,缓慢地抬起手,再次把一线白雾注入锦锦体内,温和地命令道:“有我撑着,不会有事的。去吧,去拿到那颗‘骄阳之心’。”
双方嘴炮也就是几个来回的事,虽然信息量很大,但是锦锦全部精神都在对抗光阵施加的灼痛,用尽全力也就伸进去一只手,直到王子给补了点元气,呼吸才变得顺畅一点,衣服都被血和汗湿透了。
这一个晚上发生的事太多,听到的真相也太多,差不多已经麻木了,对身边的动静不知道该怎么反应。
他有些糊涂,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明明一直都清醒着,所有的话都听在耳中,但是大脑分析不出来具体意思。
去拿那个珠子。
唯一听懂的只有这一句。
每走一步都好痛,心里想我应该哭啊,可同时又莫名其妙忍着一口气,怎么也不肯哭出来。忍的血气翻腾,呼吸困难,也不肯发出一丝声音。
算了,一定是很要紧的事情吧。那就忍着。
他休息片刻,咽下一口腥甜的液体,颤抖着踏出最后一步。
脚尖触到了流动的光。
慕平钳制之下,容微忽然猛地一挣,慕平不耐烦地啧了一声,但是没等他怎么着,容微就冷冷地说:“放开我。”
慕平咦了一声。
容微脸色仍然很苍白,但是显然已经平静下来,眼睛也没有那么红了,他没有看慕平,而是对着王子说:“我明白,我不会阻碍什么,就是在他旁边看看。殿下,求求你。”
最后三个字从傲慢高冷的喵星储君嘴里说出来,不止慕平的表情变成了=口=形,王子也怔了一下,容微不闪不避地迎着他的目光,神色很平静,看不出任何异样,王子沉默片刻,对慕平点点头。
慕平松了手。
容微慢慢走到锦锦身边。
来自遥远异世的少年,经过懵懵懂懂的成长和牺牲,经过无数次得到和失去,经过七年举目无亲孤独求生的日子,终于还是按照早已被设定好的命运,站在了这里。
他已经踏进了光阵之中,显然痛的厉害,整个人摇摇欲坠,颤抖一直都没有停止过,汗水大颗大颗地冒出来,又很快被蒸发殆尽。
容微看了片刻,慢慢伸出手,将他还在外面的那只手轻柔地握在掌中。
锦锦似乎没有察觉,仍然摸索着往里面走,只是到了手臂的时候,他扯了两次都没能抽出去,先是有些疑惑,然后似乎清醒起来了,迟疑地问道:“大人?”没有听到回应,过了片刻,他又小声道,“容——微?”
容微鼻子一酸,没有回答。
锦锦很少叫他的名字。或者确切地说,是被划伤脸之后,就再也没有叫他的名字。
最初两个人刚刚恋爱的时候,锦锦对他的称呼有很多,调戏的时候叫美人,犯错的时候叫大人,亲热的时候叫宝贝,正式场合一般叫先生,只有非常难过,准备对他说什么心事的时候,叫容微。
一开始毫无顾忌地依赖他,什么大大小小的不开心都会告诉他,到后来就什么都不说了,再也没有腻在一起闲聊的时光,也没有各种各样的称呼了,就剩下一个敷衍了事的“大人”,以前这么叫是为了撒娇,后来就是纯粹在表示我们不熟。
“我想起来了,”锦锦任他拉着,轻声地重复道,“我想起来了,我跟你去过一个叫雅林的地方。”
容微:“……”
锦锦的手在他掌心微微发颤,声音也颤抖,仿佛在说梦话:“我真笨啊,怎么能忘了呢……难怪你一定让我去,其实那次和这次差不多吧……是提前练习吧?也是这么痛……一模一样……好痛……”
容微猛地咬住了嘴唇,眼泪夺眶而出。
锦锦慢慢地走进了光阵中,容微依然握着他的手,没有阻拦,也没有放开。
终于他的手也触到了最外层的光。
仿佛碰到了石头和钢铁浇筑的墙壁,无比坚硬。
“阿容,快放开。”明岚王子温和地提醒道,“那不是普通的光,其中附有骄阳之心的磁力,只有我明家后人才能安然进出。”
只有身负明氏一族的力量,才能与之抗衡。
这才是锦锦作为工具的关键用处。
工具啊……也是,养了这么久,看了这么久,终究也只是为了这个用场。
容微很清醒很理智地想着,手上却越抓越紧。
“对其他人便和铜墙铁壁差不多,碰上了闪开便是,不会有什么伤害,但是——”明岚王子微一皱眉,加重了语气,“阿容,你再不放开,这只手便要保不住了。”
王子话音未落,容微便感到指尖传来尖锐的滚烫的剧痛!
“唔——!”他短促地叫了一声,又立刻咽回去,惊讶地看向自己的手。这一眼看去,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硬是握着手不肯放开,随着锦锦一起,好不容易穿过外层光壁,然而才这么一眨眼功夫,与那些彩色流光接触到的部分已经没有了!
仿佛被烈火灼烧,食指指尖鲜血淋漓,第一个指节连皮肉带指甲被吞噬殆尽,只剩下血肉模糊的断指和一截白森森的指骨。
容微怔了片刻,锦锦已经离开他,全部走进了光里,七彩缤纷的光芒笼罩着单薄的少年,在他身边缓缓流动着,衬得整个人莹莹生辉,瑰丽奇美,仿佛诗中画卷。
容微眼前一片模糊,脑子里就剩下一个声音。
……抓住他……抓住他啊……快点……
“阿容!”王子厉声叱道,“你不要命了!——慕平!快拦住他!”
42.
在场的人都看到了,锦锦走进那个巨大的圆柱光体之后,容微因为拉着他死不撒手,被削了半根手指,终于明白自己扛不住,然后就一言不发呆呆地站在边上,隔着一层光壁看着里面,谁知道过了片刻,他忽然像吃错了药一样,砰!一拳砸进去!
王子大惊,急忙喝止。
但是,王子一声令下,虽然慕少将出手很快,立刻冲上前去,但是仍然晚了一步,等他把容微拖回来,拖到安全地带,定睛一看,不禁头疼地皱了皱眉。
骄阳之心的威力果然名不虚传,就那么接触了一下,容美人就又少了半只手。
好端端修长漂亮的右手,除了大拇指,其余四根指头都是齐根失去,就剩下血肉模糊的手掌,光秃秃地露着骨头和血管,血流如注,瞬间就把衣服全染红了。
王子看到他的伤,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示意慕平给他包扎,这种条件下也没有什么能用的东西,只能匆匆撕一片衣角下来把血止住,整个过程中,容微就好像感觉不到似的,任慕平摆布,哼都不哼一声,紧紧地盯着光阵中一步步艰难行走的少年,眼底泛着血一般的红。
包好之后,慕平干脆利落一甩手,狠狠地给了容微一巴掌,立刻就把喵星王子的脸给打肿了= =
容微被打的差点趴在地上,慕平扯住他的胳膊,让他靠墙坐着,自己蹲在他面前。
容微这时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脸上火辣辣的刺痛让他简直不敢相信,愤怒地瞪着慕平,半天才说出话来:“你他妈敢打我!”
慕平见他恢复过来了,松一口气,赶紧推卸责任:“喂喂,不是我啊,是殿下叫我打的。”
慕少将说着就让到一旁,容微抬起肿着手指印的脸,明岚王子正冷冷地看着他。
视线一对上,容微怔了怔,脸一白,很快移开了目光。
王子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怒意,似乎有什么话想说,却又没有说出口,他顿了顿,看着容微的手,平淡地道:“别闹了,你把自己弄成这样,让我怎么跟你父母族人交代?”
容微嘴角一抿,没有回话。过了片刻,他半跪着撑起身体,慢慢地站了起来,虽然伤口痛的满头是汗,却看都没有看一眼自己那半只手,仅仅是皱了皱眉,便又向着那个璀璨华丽,却又危险至极的光阵走去。
明岚王子神色一沉,语声含怒:“阿容!”
然而容微就像没听到一样。
慕平一闪身,伸臂挡在他面前。
容微低声道:“你让开。”
慕平看了看王子,又看看付少将,把路挡得更严实了,无奈地道:“容少,早就说过了,这个破玩意儿邪门得很,除了殿下这一脉谁都进不去,不然也用不着这么多年费尽周折。”他用眼神示意对方的手,“你看你自己也试过了,进去就是个灰飞烟灭啊。”
容微默不吭声,仍然目不转睛地看着锦锦。
慕平道:“容少,中间的道理不用我说你也明白,到这个地步了,最后一步只有这孩子能做到,他也必须去做。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我们只有这一条路可以走。总要有人牺牲,才能换回我们需要的东西。”
他停顿片刻,加重了语气:“但是,一段错误的注定不能长久的感情,和你母族今后世世代代的自由,二者相比,孰轻孰重,难道很难取舍么?”
错误……
轻描淡写的两个字,就像尖刀一样,刺的容微脸色煞白,五脏六腑都像被人一刀一刀挖开了,喘不过气。
不知不觉间,眼泪模糊了视线,模糊的看着锦锦被七彩流光笼罩其中,如同深陷泥潭,举步维艰,却还要一步步向前走,一步步走近光阵中心,走近漂浮半空的血色明珠。
这是他最终的任务,也是最后的命运。
七年前来到这个时空的时候,就被注定的命运。
他什么都不知道,活在被编织好的世界里,到最后真相揭开,也没有反抗的余地。
而容微是幕后黑手之一。
整个计划的制定、完善、调整、实施,他全程参与。他一直都是很冷静地为自己的目标而努力,一手主导并控制着锦锦在这个世界的生活轨迹。
容微不止是费因容家的继承人,也是喵星女王的独生子。
因为素萝公主与明辉王子订下契约,喵星皇族千百年来都受费因明氏驱使,最初是为了获得保护,后来由于政务院独揽大权,明氏一族无力回天,这个契约也逐渐不再符合素萝公主的初衷。
喵族仍然对费因恭敬有加,然而明氏后人已经不能提供对等的庇护,政务院也只进不出,除了索要贡品就没有其他回应。
于是,这个以血为媒的契约,终于也到了解除的时候。
正好明家凤家矛盾激化,明岚王子虽然隐忍不发,其实早已有了对付凤朝华的决心。
女王殿下和明岚王子约定,将自己的儿子送到王子手中,倾尽一切力量,全力帮助他完成心愿。而作为交换,王子许诺,事成后即刻解除对喵族的血契束缚。
这么多年来,容微一直在为此努力。
凤朝华绝不是简单角色。
无论是容微,还是明岚王子,包括付少将慕少将,都是押上了自己的全部,包括他们背后的家族,亲人的生死和千百年的荣耀。这个计划的所有参与者都没有退路。
他们孤注一掷,剑走偏锋,看起来步步惊险,实际上每一步都经过无数次推敲和完善,力求万无一失。
然而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再精密的设计也不可能完全没有意外。
比如晨晨的死。
他们一下子失去了最重要的筹码,万般无奈之下,不得不启用锦锦。
但是,客观上讲,从晨晨换成锦锦,其实本质上并没有很大变化,充其量大概就是工具趁手与不趁手的差别而已,计划仍是照预计的步骤,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两边明争暗斗,对方造成的意外有很多,容微一直都是很冷静地应对,很冷静地逐一化解。这些年来,除了晨晨那一次差点伤及根本,也没有其他更大的波折。一切进展都在计划当中,井然有序。
本来以为,一切都将像计划好的一样进行,最后也能像计划好的一样取得成功,毁掉骄阳之心,击败凤朝华。
然后明岚王子重回巅峰,喵星皇族也就此摆脱血契。
各取所需,两不相欠。
可是,到了最后,容微忽然发现,竟然还有一个致命的意外在等着他。
并且不是来自对手,而是他自己亲手造成的。
他没想到,按照原定计划把锦锦送到凤朝华手里时,竟然会那么心慌意乱。
他也没想到,早已推算过千万遍的这最后一幕,真正如同预期,在面前上演时,竟然会这么难以面对,心如刀绞。
明明把什么都算好了,得与失,利与弊,每一个步骤,每一个细节,一切的一切全都握在手中。
什么都明白,什么都清楚。
为什么到了最后,胜利在望的时刻,他却感觉不到丝毫喜悦,反而这样痛苦这样泪如雨下,恨不得是自己在承受骄阳之心的折磨,恨不得……恨不得死也陪他一起?
机关算尽,唯独算错了自己的心。
于是就这样,公爵和王子无声地较量着,双方下属各自严格戒备着,容美人不小心挖坑埋了自己,正在崩溃地茫然着,一时间满室寂静。
只有锦锦还在动——以肉眼几乎察觉不到的速度。
在这个房间里,美丽又恶毒的光阵占了大半的空间,与房间高度一样,底面半径大约三米还多,而那颗“骄阳之心”就位于圆柱中心,离底面一米多不到两米,寂静地飘在那里,散发着血红的光。
锦锦才走了三分之一个半径,到中心还有两米。
可是好像已经耗尽了力气,整个人摇摇欲坠,好半天才能缓缓地踏出一小步。
容微简直不敢看下去。
他知道那少年正受着什么样的苦楚。
同样血肉之躯,自己顷刻间就被毁掉半只手,渣都看不见,而锦锦不过是因为流着明家的血,体内有明氏一族的力量,才能四肢俱全地走进去。
加在身上的外力是一样的,硬生生扛下那种瞬间将血肉化作飞灰的力道,该是怎样的痛苦?
可是锦锦始终没有发出声音,连喘息都弱了很多。
就像一个木偶,不反抗,也不说话,痛也不说累也不说,只会木然地执行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