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步没有停,也不能停。
也许连秦书自己都没有发现,他现在已经开始学着渐渐变强大,不是其他的,而是心。
也只有这样,他才有可能与颜如玉比肩而立。
林景想转过头去,又不舍得转过头去,怕一转头,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这样看着他了。
秦书一步一步走过来,英俊的眉眼渐渐清晰,长眉入鬓,凤眼生威,他朝自己而来,一瞬间让林景生出一种错觉。
是他,又不是他。
走到了床边,两人都没有说话。
秦书伸手,林景闭眼,他以为自己迎接的将会是一个巴掌,却不想秦书的手却放在了自己的额头上。
“不烧了。”
原来是探体温,林景鼻子一酸,眼未睁,泪已落,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感觉,自己这样对他,算计他,他还能这般对自己。
“秦……”大哥二字也叫不出来,只得将称呼也省了,“我……”也不知道要说什么。
能说什么呢?对不起吗?还是我喜欢你?无论哪一种,秦书现在想必都不喜欢听。
秦书抽了手,不防林景一把拉住,他手极暖,手心里还有细汗。秦书狠了狠心,将手抽出来。
林景望着空落落的手,心里一样空落落的。
他知道,自己又做错了事,他这辈子一直在做错事,错错错,所有的事,任性妄为的,或是深思熟虑的,都是错的,就连这辈子,好像都是错的。
可是他不后悔。
秦书坐在床沿上,想到昨晚一夜荒唐,还是忍不住尴尬。
“林景,我不知道你怎么想,可是昨夜,并非我所愿。我今天一直在想,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情,我们又该怎么办,可是我想不出来。”
林景不语。
“无论如何,长亭,事情发生了,我可以竭尽全力去补偿你,将你当做亲人照顾你,其他的,我只能说对不起,你就当我是个混蛋也好,恨我怨我都好,可是……长亭,对不起。”
林景依然不语,秦书该说的已经说完,也不想多留,起身就要走的时候,却又被林景拉住了。
林景抬起头来:“他喜欢的是宋进。”
不待秦书接话,又强调:“宋进已经死了,他不会再喜欢其他任何一个人,谁都不会。”
言之凿凿。
秦书停了停,被那句不会再喜欢任何一个人戳得难受。
“他喜不喜欢我,是他的事,我喜不喜欢他,是我的事。”
林景固执地不松手:“你难道不想知道,他的过去吗,不想知道,宋进到底和他是什么关系吗?”
这个诱惑太大了,秦书停了脚步。
“除了他们两个,谁都不会有我知道得这么清楚,他们两个,一个已经不在人世,一个更不会将自己的伤口扒开给人看。”
他怎么可能不知道呢?当初宋进一字一句,每一个细节,都对他讲了,所以他才答应了宋进的,不是吗?
所以他才……
今天却要以此为筹码,邀秦书停一会儿。
秦书又转过身来,没坐下,只靠着床柱子,低垂了眼。
“你说。”
终于在林景的讲述中,将那次没有听完的故事,补全了。
前半段和颜如玉说得一模一样,只是换了不同的口吻,换了讲述的人。
宋进无父无母,从小在江湖上混日子,有一个据说很厉害的师父,那年他师父故去,他自己一个人,走南闯北的,正好到了燕京。
也恰逢那日天气好,他和一个捕快朋友在酒楼上喝酒。
靠着窗户的位置,宋进喝完酒,随意那么一瞥,瞥见了楼下经过的颜如玉,宋进哪里见过这么标致的人,当下就指着颜如玉,拉了那位捕快朋友来看。
第六十二章
宋进的那位捕快朋友常年在燕京呆,虽然颜如玉不怎么出相府,可他也是认得的:“这你就不知道了吧?这神仙一样的小公子,是颜相唯一的公子,可不得了。”
宋进一口一口喝着酒,听着他的那位朋友讲这位小公子如何了得,脾气品性如何,讲了足足有一个时辰。
他不怎么能记得人,可是颜如玉的那张脸就好像印在了脑子里一样,挥之不去。
当时也没有多想,不过只当是印象深刻些罢了。须知话本里头写的,墙头马上,知君断肠,这种事情,都叫做一见钟情。
那时候的宋进不觉得,他压根就没往这儿想。
他的那个朋友也不是个靠谱的,宋进向他问罢了颜如玉,又问能不能跟他一起做个捕快,也算是有份职业,不至于整日在江湖上东跑西窜,风餐露宿。
他那位朋友想了想,寻思着宋进的功夫这样好,做个捕快太屈才,又恰逢那年正好是两年一次的大举,就撺掇着宋进去参加武举。
“拿个状元回来,可比做个捕快好多了。”
宋进想了想,深以为然。
擂台在燕京摆了三个月,从春末,一直到了秋初,宋进一路过关斩将,轻轻松松进了前五,与此同时,文举也告一段落,只差殿试。
殿试那天,宋进站在高高的擂台上,远远看见了一个人,颜如玉,他着了件白袍子,走在众人前头,参加殿试。
明明那么多的人,又隔了那么远,几乎连脸都看不清,可宋进就是一眼看见了他。
很长时间之后,宋进都还记得,那日暑气才退,天空一碧如洗,颜如玉风姿高华,带着大家世族子弟天生的贵气,看都没看一眼,就将宋进以后的人生击落在他手里。
两个时辰,一场殿试,宋进众望所归,颜如玉蟾宫折桂。
少年子弟,春风得意。
下面的一段,和颜如玉讲得一般无二。
只不过颜如玉的口中,宋进什么都不知道,而林景口中,宋进是故意的。
他知道颜如玉讨厌别人拿他名字做文章,所以他故意说出了那几句话,他知道颜如玉是颜相唯一的小公子,所以他故意揽住了他的肩膀问:
“嗳,你是不是和那老头有关系,怎的官品比我高?”
果见颜如玉气得脸上晕出一丝红晕来,看他明明气得咬牙切齿还忍着叫一句:宋大人。
那个时候的颜如玉,还不是如今这副模样。
虽耳濡目染学了不少官场的客套场面,但毕竟他才十六岁,满肚子的学问,天真又执拗,也自视甚高,所有的情绪都隐隐写在脸上。
当晚宋进留了心,琼林宴上果见颜如玉伸出了手。
宋进大大咧咧,可是常在江湖,没有几分精细,早就不知身首何处了,于是使了个坏心眼,泼了颜如玉一身的酒,然后摆出呆子像来,看他独自在一旁咬牙切齿。
直到后来宋进拉着颜如玉喝酒,颜如玉还问起当晚琼林宴上这一段小插曲,宋进愣一下,苦着脸:“你知道的,我平日里什么都好,就是记不住人,那晚你又换了衣裳,我哪里认得?”
宋进的确有这么一个毛病,颜如玉就信了,还狠狠地嘲笑了一番他所谓的什么都好。
琼林一宴,宋进就知道颜如玉和自己杠上了,他只当不知道为何,每日下了朝,总要和颜如玉你来我往那么一番,看他气呼呼又得意的小模样,宋进就忍不住高兴。
直到那天,宋进喝酒走到半路,一个不慎,叫颜如玉给制住了,酒喝得不少,他不服气,要再比一场,颜如玉这边刚刚答应了,宋进刚站起来摆好架势,颜如玉就倒下了。
林景说到这里含糊其辞,显然不知道为什么好好的,颜如玉就忽然昏倒了,秦书是知道的,几句带过,让他跳过这一段。
后来两人便渐渐关系好了起来。
宋进喜欢喝酒,毕生所愿乃是尝遍天下美酒,他知道,最好喝的酒要去哪里找,去楼里,各种美酒,甚至一坛千金,只要想,只要有银子,就能喝得到。
颜如玉不喜欢喝酒,也不愿意跟着宋进整日里往楼里跑,堂堂丞相家的公子,整日里逛花街,喝花酒,成什么样子?可是宋进打定了主意,非要拉着他。
颜如玉无法,只得跟着,后来宋进竟然发现,别看颜如玉没有喝过酒,可是酒量却好到令人咋舌,这之后更是变本加厉,有酒非要和他对饮,往往颜如玉还没有醉,他就醉了。
宋进这人,没有人推着,就是个不会往前走的。
渐渐喝酒喝熟了,往楼里跑,一来二去的,宋进发现,颜如玉渐渐对着个女孩子上了心,会学着关心人了。
宋进怎么想怎么觉得心里不是滋味,又没个可以说这话的人,他自己纠纠结结,喝酒也不拉着颜如玉了,一个人喝到烂醉,天黑到天明。
一开始颜如玉还不怎么觉得,后来有一回,宋进喝酒回来,被颜如玉拦住了,颜如玉怒气冲冲,质问他。宋进不说话,看着颜如玉嘴一张一合,听不清他说得什么,只觉得他站在自己面前,这小模样,真他娘的讨人喜欢。
颜如玉气得急了,以为他是因为双双,口不择言:“你要是喜欢,小爷让给你,小爷也不是非她不可,这么好的兄弟,你作何这般嘴脸!”
颜如玉是真心和宋进做好兄弟的,宋进合他脾气,偶尔呆愣,偶尔耍个小聪明,偶尔气一下他,无耻又无赖。
宋进却笑了,他想起自己为何那么多的人记不住,独独一眼就记住了颜如玉,为什么喝酒不拉着别人,就拉着他,为什么他看见颜如玉对双双上了心,却心里难受,因为他吃醋。
不是因为双双,是因为颜如玉。
宋进就这么被推着,明白了心意。
当下宋进捂着脑袋,向前几步,靠在了颜如玉身上,颜如玉身量小,被他压得一个趔趄,嘀咕了两句,但还是拿手扶住了他。
宋进就趁着这个诡异又难受的姿势,将脑袋搁在了他的肩膀上。
走到一半,宋进喝了酒,色胆包天,张口往颜如玉脖子上咬了一口,颜如玉嗷一声一脚踹开了宋进,捂着脖子咬牙切齿,脸却红了:
“你干什么!”
那晚夜色好,宋进想通了心情也好,被颜如玉踹在地上,爬起来:
“小爷不高兴,咬你一口怎么了?”
颜如玉哪知他心思,愤愤拉住东摇西摆的他不做声。
宋进靠在他肩膀上:
“嗳,你看今晚月色这么好,我带你去看月亮,好不好?”
“你个大老粗,看什么月亮,何况两个男人看月亮能看出什么来?”
宋进才不管那么多,拉了颜如玉就走,自此他毕生所愿除了尝遍天下美酒,还多了一个:愿有生之年,拥颜如玉入怀中。
第六十三章
那晚的月色的确很好,月亮皎洁如玉盘,挂在天幕上。
宋进拉着颜如玉,摇摇晃晃爬上了燕京北郊的城楼,那段城墙,紧紧挨着护城河,宋进脚下用力,两人功夫都不错,站在城楼上,还不待宋进感慨一句月亮真大真好看,一群手持长矛的守城将士就围了过来。
“什么人!”
宋进赶紧摆出官架子:“我乃兵部侍郎,闲来无事,看一下你们警戒如何,嗯,还不错。”
有模有样的,一圈儿长矛并没有后退半步,宋进反应过来,“要看令牌对吧?你们等等啊。”说着就浑身上下开始摸,摸了半天,想起自己出来的时候,并没有带,他囧了。
颜如玉笑嘻嘻看他出丑,宋进一个又一个眼色使过去,颜如玉无动于衷,宋进急了,准备换个地方,这边揽了颜如玉的肩膀准备走,颜如玉才慢悠悠从袖袋里摸出他自个儿的令牌来。
天黑,颜如玉手指又捏在令牌上头,只看见下面的侍郎,又见着是颜如玉,燕京城里几个人不认得这张脸?
面面相觑,都收了兵器。
宋进一副我是大爷的模样,吩咐:
“你们,十米开外站着,不,二十米,若是扰了我与颜侍郎议事,你们担待不起!”
当晚月亮很亮,让颜如玉整个后半辈子都没有忘。
两人坐在城墙之上,下面是静静流淌的护城河水,宋进那阵子无耻劲儿过去,看着一旁的颜如玉,静了好大的一会儿。
“小爷我难得遇见一个能够一起喝酒的朋友,说好了,你以后要陪我喝酒的,尝遍天下美酒!”
“就你这酒品?”颜如玉摇头,“也就是我好心,陪着你,放心,以后有我一口酒,就少不了你半口。”
城墙空出那么一大块来,宋进议的事,也不过如此。
自此两人又恢复了以往的样子,喝酒,逛花楼,偶尔听个戏,宋进这人特别虔诚,每月十五都要拉着颜如玉去北郊山上的一座小寺院里拜佛。
无论颜如玉怎么嘲笑,他都我行我素。
有一回,拜完佛,他拉着颜如玉,“要是我哪天不幸死了,你就把我葬在寺庙后头的空地上,我天天在这祈福,小爷保证,你就算半柱香不烧给我,我也一样保佑你。”
讲到这里,秦书忽然感觉自己听不下去了,即便是他,想到后来宋进的死,都觉得像是上天的一个玩笑。
原来那个时候,自己没有遇见的颜如玉,他是那个样子的。
秦书觉得,要是宋进没有死就好了,颜如玉也不必变成如今这样,自己也没有遇见颜如玉就好了。
情到了深处,宁愿自己没有遇见他,也想要他幸福。
舔干涩的唇,秦书问:“后来呢?”
林景见他依旧垂了脸,面色模糊。后来?后来宋进死了,颜如玉在北郊庙里的后山上,给他立了一座衣冠冢,这些都是后话了。
与心爱之人日夜相对,兄弟相称,满腔情意不能说出口,宋进委实憋得慌,他又是个忍不住话的,寻了那么一天,提着一坛好酒,在酒楼里摆了一桌,将从前那块颜如玉没有得手的玉佩一把拍在颜如玉面前。
“小爷没什么好东西,就当送给你了!”
宋进一向对这块玉佩珍视得很,是小时候他师父给他的,直言以后娶媳妇儿的时候可以当做聘礼,一块儿送了。
宋进这意思,不言而喻,可是那时候的颜如玉,就像他自己说得那样,他还不怎么明白。
酒喝到一半,宋进就喝大了舌头,他一向觉得酒能壮人胆,也的确如此。
“我昨天虽然没有喝醉生梦死,可是我梦见了最想见的人,远舟,你猜是谁?”
“是青姑娘?还是绯姑娘,或者是你哪个红颜知己?你的红颜知己那么多,我可不知道是哪个。”
宋进摇头,很严肃:“都不是。”
颜如玉刚想问是哪个,打趣他一下,宋进没能给颜如玉这个机会。宋进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胆子,站起来在颜如玉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低头就吻了下去。
后来他非常无耻又得意地告诉林景:“哎呀,你不知道,小爷我喝了一辈子的酒,都及不上远舟唇上那一点儿。”
顿了顿声音又低下来:“可惜他拒绝了小爷,要是哪天他心甘情愿喂我这么一口,小爷死了都愿意。”
颜如玉当时震惊又羞恼,一言不发后面像被鬼追着一样,跑了。
三天休沐假,宋进都没再见他,后来休沐假第一天下了朝,宋进将他堵在了宣德门门口,颜如玉避无可避。
沉默了好久好久,才挤出一句话来:“思行,对不起。”
宋进知他是拒绝了自己,哈哈一笑红了眼:“哎呀,都是好男儿,以后还是好兄弟,我们可是要喝遍天下美酒的,你到时候可不能推脱。”
自此两人绝口不提那日之事,只当没有发生过。
宋进后来曾调笑一般和颜如玉说过:“是我带你领略风月,而你却,半点儿风月不愿施舍于我。远舟,你这么好的男儿,当真是要配世间最好的女子,是我妄求了,你莫怪。”
颜如玉当日咬了咬唇角,没能答出话来。
林景笑笑:“后来宋进遇上了我,远舟哥哥又对他不自觉地有些疏远,宋进便想了这么一个法子,和我一起诓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