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飞没想到秦书还记得这事儿,身子挺得笔直,眼一红,但还是大声道:“回将军,为咱大梁捐躯了。”
秦书心里狠狠一窒,他还那么小,入伍的时候不过才刚满十六。
洪飞不敢低头,也不敢动,秦书看他眼红了红,鼻子抽了抽,终是忍不住掉了泪,“你今年多大?”
“回将军,二十。”
秦书点点头走了,洪飞回到队伍中,狠狠擦了一把眼泪,军甲又硬又寒,冰得脸生疼。
夜里洪飞却被叫到了秦书的房中,秦书卸了兵甲,只着了日常武服,在随便翻着看一本书,旁边还跟着个眉清目秀的小将士,生得很是好看。
秦书抬头:“来了?进来吧,林景先出去吧。”
林景点点头出去,洪飞略有些紧张,秦书指着另一边:“坐吧。”
洪飞坐下,等了好一会儿,秦书才道:“以后便跟着我吧,做副将,你看如何?”
洪飞有些踟蹰:“我不认字。”
“没关系,能打仗就行,从营长到校尉,也算可以了。”
洪飞一言不发,扑腾一下跪在地上,声音将秦书吓了一跳,他又咚咚几声,磕了好几个头,秦书赶紧将他扶起来:“不必如此。”
洪飞跪在地上不起:“将军,自阿晨战死那一天起,洪飞就发誓,今生誓不轻饶那乞颜狗,杀一个当报仇,杀两个当是赚了一个,四个五个就当是祭我阿晨在天之灵,将军大恩,洪飞无以为报,今后愿誓死追随。”
秦书无言,烛光下洪飞的脸年轻又张扬,尚带着恨意。
“起来吧,坐。”秦书倒了杯茶给他,洪飞看也不看一饮而尽,和齐钟一模一样,齐钟当年因着这个被杜主簿和韩师爷可是没少嘲笑。
第一零六章
说了几句话,洪飞渐渐放开了。
“将军,末将家境贫寒,自小父母双亡,靠着街坊邻里接济才不至于冻饿死于街头,也不认得字,一无所长,只好进军营讨口饭吃,打仗的时候我也怕,拿刀的时候,整个人都在发抖,看着旁边的人一个个都……我逃了,我是个懦夫……”
“……阿晨从小就那样,大姑娘似的,哪里会打仗,又偏偏要跟着我,这才……”
洪飞说着说着泪滚滚而下,秦书说不好自己是什么感觉,总觉得有种同病相怜的意味。
“……杀了一个人,再杀另一个人,就再也不怕了,只是不管我再杀多少乞颜狗,阿晨也回不来了……”
“将军,我这才明白,我们这些人在战场上出生入死为得是什么,我不懂得啥大道理,可是我就是知道,每个人身后都有自己的家,有自己的爱人,出生入死,就是为了身后那些人的安稳日子,你说是不是?”
秦书点点头,拍了拍他的肩膀,算是无言的安慰。
为了自己爱的人,为他们挡在危难之前,遇神杀神,遇佛弑佛。
家国天下,莫不是如此。
夜渐深,洪飞走了,安静了一会儿外面又一阵吵吵嚷嚷的声音,熟悉的大嗓门,是赵俭。
“……我们小侯爷哪里住过这等烂地方,你们未免也太……”
齐钟低低斥了两句,赵俭愤愤不做声,看着破烂烂的院子,心里一阵火气。秦书快步走出来,齐钟回以无奈的眼神,又吩咐了那些人去休息,赵俭才跟着秦书进了房。
进房更不得了,赵俭嗓门简直要冲天:“老子当年在寨子里做土匪的时候都没这么寒碜!”
秦书哭笑不得:“累了这么久,可以休息了,就别再挑挑拣拣的。”赵俭目的也达到了,不用秦书多说,冲着齐钟眨眨眼,齐钟一愣。
秦书不做声,赵俭道:“赵子宴说了,不能让他们欺负了去。”
第二日赵俭齐钟秦书三人正在用早饭,来了个面生的小将士,那小将士点头哈腰,说是奉了大将军的命令,给秦书换个地方,秦书冷了脸还不及说话,赵俭一拍桌子站起来:
“大将军?哪个大将军?这西北上下,只有一个大将军,就是你眼前这个,你睁大了狗眼给我看清楚!”
小将士讷讷不言,不敢多说,赵俭坏人做到底:“你滚回去,告诉姓何的,还有姓韦的,我们侯爷来了这么些时候,都无人来见一见,这是个什么道理?”
秦书知道赵俭这是什么意思了,见齐钟不反驳,想了想道:“你先退下吧,我在这里住着便好。”
那将士忙不迭走了,走出好远来还是一头的冷汗。
严冬阳光惨淡,太阳像个玉盘,挂在天上也不见暖。
拖了三四天,韦郡丞才来了,一张椅子只敢坐一半,赵俭将茶水往桌上重重一放,吓得他差点一屁股滑到地上去,见赵俭面色不善,接了茶连连道谢。
秦书坐在主位,右边是韩承信和杜仲贤,左边坐着齐钟赵俭和其余的一干人,韦郡丞战战兢兢,觉得怎么看怎么像三堂会审,咽了咽唾沫,看秦书面色尚可以,便小心开口:“在下怠慢,将军归来,不曾出迎,实在是心有不安,今日特来……”
不待说完,赵俭大手往桌上一拍,大声道:“别咬文嚼字!”
秦书脸色淡淡的:“赵俭,不可无礼。”
赵俭退至一旁,韦郡丞咽了咽口水,秦书温言道:“昔日我父尚在,大人待家父更是礼遇,怀远记得有一回,军中粮草短缺,还是伯父不吝开仓救我军中之急……”秦书说到这里站起身来,韦郡丞连忙起身还礼。
秦书接着道:“赵俭实数无礼,怀远在此替他和伯父赔个不是,赵俭你去领二十军棍!”
赵俭袖子一甩出去了。
秦书一说起秦恒,韦郡丞老脸一红,也意识到自己不太厚道了,秦恒在西北多少年,西北一直安安定定,如今秦恒一没,来了几个乱七八糟的将军,闹成了如今的局面,他再不识相,也不能如此不厚道薄待了秦书。
秦书是谁,何方旭是谁,孰轻孰重他怎能分不清?何方旭也不过是个驸马,秦书凭借的不仅有秦氏在西北的名声与威信,还有兵权,何方旭一个空架子,不过是靠着百里璟的几句话。
于公于私,他都该向着秦书这头。
韩承信与杜仲贤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里看到彼此松了一口气,中午一宴宾主尽欢。
一连几天,秦书都很忙,忙得厉害,四处奔走,召集从前麾下旧部,按着韩承信教的,恩威并施,旧部好召集,怕的是那些换了人的,一个个女干猾无比。
不知不觉半月已过,眼看着要过年了,秦书忘了件事,黄昏时分一身疲惫回来,就见一辆马车正好停下,秦书一愣,继而反应是香伶到了。
算了算日子,可不是,因着今年打仗,也没在意,还有四天又要过年了。
以杜韩两人为首,马车周围围了好些人,一个个伸长了脖子争着看,齐钟喝一声:“都别挤!”这才消停了些。
秦书一阵头疼,那些人见他回来,洪飞连忙来牵马,秦书将缰绳递给了另一个随行的将士,拍拍洪飞肩膀,齐钟见状大声招呼:“还不过来,接你夫人下马车!”
看见秦书,众人都识相地让出一条道来,秦书硬着头皮,掀开车帘就见香伶手足无措在车里不敢出来。
“他们都热情了些,不妨事,下来吧。”秦书伸手。
众人之间一只手搭在秦书的手上,帘子慢慢挑开,一位粉衣的姑娘,明眸皓齿,袅袅娉婷出得马车来。
“侯爷,这……”
香伶开口,也不知道谁开头吹了一声长哨,众人纷纷欢呼,叫着抱下来抱下来,热情高昂,活像夏武的校场,秦书比划了一下,以眼神示意香伶。
香伶咬咬唇,满脸通红,秦书一把抄起人抱在怀里就跑,香伶尖叫一声,身后的将士没大没小,追赶着秦书进了厢房,赵俭头脑发懵,不知道这是怎么了,只能迷迷瞪瞪跟着跑。
洪飞跑在最前面,一路跟着跑进厢房里,秦书喝了酒,身上还有残留的酒香,喘着粗气将香伶放在内室一张床上,张开双臂护着:“好了好了,都别闹了……”
众人哪里肯听,身后一阵一阵的喊声:“让新娘子出来啊,将军,我们要看新娘子……”
秦书求助地望着站在一旁笑的齐钟,齐钟收到信号,大嗓门一开,比赵俭还大:“好了,都散了,明儿再来给主母请安,散了散了……”
众将士又做鸟兽散了,来得快去得也快,赵俭抹抹脸上的汗,惊异道:“这是怎么回事?”
齐钟给他解释:“头一次见主母,咱们西北的风俗,洞房就是这么闹的,怎么样,没有被吓着吧?”
赵俭连连点头:“等来日成亲,咱也在西北再闹这么一回!”
洪飞赶走了人,进得房将门关了,靠在门框上喘气。秦书一一介绍了,香伶一一见过还礼,俏丽的脸依旧是通红。
瞧一眼秦书,秦书正在和那几人说话,满面笑意还带了几分觉察不出的苦涩,丰神俊朗,香伶又赶忙慌张地低下头,心怦怦直跳。
第一零七章
闹也闹过了,秦书终于得空休息一会儿,长吁一声靠在椅上,揉了揉头一侧,刚揉了两下,香伶竟是接过了手,秦书身体紧绷,继而意识到太小题大做,遂放松下来不做声了。
“这一路劳累了。”
“侯爷言重了,香伶也不是养在闺阁的女子,这点儿苦还吃得。”
秦书点点头,外头传来一阵脚步声,秦书忽然想到什么,立刻站起来出去看,林景站在院子里,见秦书出来面色一喜。
林景这几天一直都是跟着秦书的,香伶一来,他没地方去,只能在外头转过来转过去,转到晚了,人都散了才回来,只是回来也不能在秦书房里了。
小院简陋,总共只有三间房,杜仲贤和韩承信一间,秦书一间,另一间给了洪飞和赵俭,正好多出个林景来,大晚上的,秦书也有些犯难。
赵俭正好出来,略一想也明白了,急急忙忙拉了林景进去,要挤一挤,秦书没反驳,林景不情不愿跟着去了。
天蒙蒙亮,隔壁忽然咯吱一声门响,虽然被人刻意放轻了,但听在秦书耳中却响得很,秦书利落收拾了一下,将地上的被褥迅速往床底一推,一身单衣,带着满身的寒意轻悄悄跳上了床,香伶惊慌地睁眼,秦书嘘一声示意她不要动。
韩承信一脚将门踹开,两步走到室内,秦书将上层的棉被一翻,罩在香伶头上,自己则靠近了些,做出刚睡醒的模样,怒道:“先生,你逾矩了。”
韩承信闲闲打量两人一番,宽大的羽衣下头肩耸了耸:“我今日早晨醒得早,也不困,看看主母睡得可还习惯。”
秦书抬眼,韩承信抿着唇,鼻翼动了动,不一会儿眼里就蓄了泪,知他是强忍着呵欠,秦书心底暗笑,面上做出气愤的模样,咬牙切齿:“先生!”
韩承信摇手走了,回房关门上床盖被,一气呵成,末了哼了一声:“放心吧,杜大人,我们的猜测是错的,只是这回我要被记恨了。”
杜仲贤嗯一声,翻身又睡了。
秦书松了一口气,还好他警觉,昨日不小心听了两人说话,今早又存了几分警觉,不然被抓到,可是一百张嘴也说不清。
被子还罩在头上,秦书只着了单衣,香伶鼻尖再往前一点点就可以触到他的胸膛,独属于秦书的味道在鼻尖萦绕,蓦然棉被被掀开,秦书脸也有些红,赶紧跳下床,找了衣衫匆匆出门了。
十二月二十九,大清早辎重车不紧不慢进了军营,秦书挥手让洪飞下去分,是些御寒的衣物还有棉被,最多的是粮草和酒,还有些其他的草药等必需品。
只有那一坛一坛的酒是朝堂过年时候的额外补给,百里璟真是越来越吝惜了,秦书笑笑,晚上带着香伶和众将士点了篝火,围在一起喝了几碗酒,香伶小声和身边的女孩子说话,她一个女子,来往不便,秦书便找了个女孩子来服侍。
众人吵吵嚷嚷都没有注意秦书,秦书提着一坛酒,骑马一口气跑了很远,风很冷,夜很黑,远远看见一堆一堆篝火的亮光,拍拍身下的马,马便安静了,秦书仰躺在马上,看着夜空。
星宇浩瀚,第一次,秦书觉得,他渺小得像是一粒沙,什么都握不住,命运的转轮总是将他推向一个又一个死角。
怀里一封信,是赵子宴的,絮絮叨叨说教居多,告诉他要怎么打仗,怎么布置,他还想了个很好用的阵法,可以一试,又说朝中一切顺利,叫他不必挂怀,希望来年开春能打胜仗。
满满写了五页,通篇没有一句是关于颜如玉的。
颜如玉仿佛从未在秦书的生命中出现过,自婚宴之后,再没见过他一面,只是偶尔想起的时候,会难过一阵,现在竟然渐渐也不怎么想起了。
回想起来,颜如玉说得最后一句话,是祝他平安喜乐,儿孙满膝,甚至连个告别都不曾有。
秦书觉得,他现在也许真的像他自己说过的那样,已经把颜如玉忘了。
当初爱他爱得猝不及防,如今忘他也忘得猝不及防,没想到努力这么久,最终依旧是这般惨淡收场。
从怀里摸出个陶埙,埙上还刻了小小的一只鹰,年久刻痕已经淡了,是当年秦老将军亲自刻上的。
埙声响起,是大漠骆驼队的商旅常在路上唱来解闷的曲子,连名字也没有,秦书小时候头一次听,就听明白了什么叫做辽远的思念,很长很长,却并不哀伤。
一曲未完,北陵军营里却传来将士门的声音,那声音初时很小,渐渐越来越洪亮,草原的风夹带着几万人齐齐的歌声,越吹越远。
“……
干戈天下事,
男儿一肩扛,
热血酬家国,
归故乡,尘飞扬,赏明月,……”
秦书起身,将陶埙往怀里一塞,腿一夹马肚子,大声喝道:“驾!”马便如脱了弦的剑一般,长嘶一声窜了出去。
赵俭在军营入口处牵着马,显然是在等他回来:“去哪里了?”
“吹风!”
秦书释然一笑,将马随意拴住,凑过去坐在香伶身边,和齐钟几人说话,几个人纷纷起哄,秦书笑笑应了,低头若有若无在香伶的侧脸上亲了亲,众人纷纷叫好,喊着再来一个再来一个。
秦书不知道说了什么,众人哄笑,赵俭跟着咧咧嘴,林景笑得有些不自然。
天景四十年,二月初九,草原刚绿,又染血色。
秦书银白战甲几乎已经辨不出原本的颜色,脸上还有血污,手中一直握着的长枪被扔在不远处的地上,银尖染血。
齐钟见他喉结动了动,怔怔地坐在地上,想说什么,摇摇头又走了。秦书面前很多将士,他们相互扶持着一瘸一拐走向营地,看见秦书在这儿坐着,时不时投过来个疑惑的眼神。
洪飞的声音很大:“北三营?”
“伤一百,死二百一十四。”洪飞心下一跳,三营冲在前面,没想到伤亡如此惨重。那兵长开始报名字,年龄,旁边人一一记下,急记了好大一会儿,洪飞便继续往下问。
秦书喉结动了动,嘴唇干裂,面色颓丧。
军营几乎压得他喘不过气来,黑夜将西北的最后一丝亮光也吞没了,到处是血腥味和战火过后的焦灼味,四天,整整四天,这才得了一丝喘息之机。
高大的战马在一旁不安地打着响鼻,秦书摸摸惊帆的马鬃,惊帆温顺地伏在地上,开始蹭秦书的脸。
赵俭端了一碗粥,还有两块干粮递过来:“都凉了,吃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