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衍。”一个熟悉的声音,苏少衍怔了半瞬,再回身,险是没稳住身形,这张自幼熟稔的脸,这张也曾让年少自己心动的脸……是她,回来了?
“颜羽。”苏少衍觉得喉头有些涩,一时间居然连拿着锦盒的手都不知该如何放才好,眼前的女子,已完全褪去了少女的青涩,一袭碧色罗纱裙斜挽流云髻,雪白肤上脂粉施的恰好,朱砂点的恰好,原本就是美人胚子的她现在看来更是再标致不过。
“看傻了?”颜羽纤长的手指在他面前晃了晃,不由分说的接过他手上的锦盒,啧道:“不错么,给云姨带的?不过云姨不在,只好被我先吃掉,反正小衍也是不会介意的哦?”
一口一个小衍,甚至连习惯吃完东西抿一抿嘴唇的小动作都和小时候一模一样,苏少衍分了一瞬的神,再看她时锦盒中的甜点末已然沾在了她红润的唇角,原来……论其本质还是记忆中那个淘气的小姑娘么?
苏少衍心中忽地一抽,身在紫寰宫中的李祁毓永远不会知道,如果当年不是自己和颜羽赌气,去燕次的那个人或许就不会是他苏少衍。
即便已时隔了这么多年,即便心中那个最重要的位置早已被另一个人取代,可在面对这个女子时,他仍旧没有绝对的抵抗力,更何况他苏少衍原本就非是生来的断袖。
不去问她怎会忽然出现,这个原本该随淮安王一起身在燕次的她,只是习惯性的上前一步替她擦了擦唇角,就像幼年时愿望照顾这个带给他阳光的小姑娘一样。终究这些年太多的阴谋早让自己喘不过气,眼前哪怕是一丝的真实也让人觉得希翼,苏少衍不由在心中叹息。
“小衍,燕次要出大事了。”颜羽吃过甜点,皂白分明的眼冲他看去,里头且略略飘出层雾气:“阿爹为了自己竟想我同那姓钟的小子成亲,我是逃出来的!”
“钟庭翊?”苏少衍蹙眉,瞬即想起彼时走投无路替明灯暗浦卖命的日子,他清楚记得那次沈殊白来客栈中交代他们新任务时曾同他说的,为尽快结束这段无王之治,钟家决议先扶植伪帝,然后废。如今看来,当是时机足够成熟了么。
“想不到吧,其实这几年我们在燕次的日子也并不好过。”颜羽叹口气,声音忽而幽幽起来:“听说小离他是成亲了。”
肯定句而非疑问句,苏少衍拍拍她的肩想想是把那句他始终等不起你的话收回去,就算说出来又有什么意思呢?还不是跟小时候一样,自己再好,这个人的心都从来没有在自己身上过。自取其辱倒是其次,总归是,求不得。
求不得。
“小衍,那姑娘好看么?”明显的酸意,苏少衍略略抱了抱她,凑近了低声开口:“自是……不如你的。”
“当真?”
“我几时骗过你。”
“这么说倒是,小衍从来都是这世上除了阿爹最疼我的。”话到这,颜羽才似乎开心了些,随即故意赌气似的用劲掐了把苏少衍的手臂,饶是苏少衍也不避,一张脸表情淡淡的看着她,颜羽脸微红了红,这个人似乎永远是如此,真是……窝心的有些太过分了。
“小衍你脸色很差,是病了么?”颜羽拉过他的手,一双有着弯弯睫毛的明亮大眼盯着苏少衍直看,这种仿佛洞悉一切的目光,让苏少衍背脊都开始觉得凉,想抽回手又觉不妥,曾几何时也被这样看过,只是看着看着下一句就会自然而然的被换成你如果是我亲哥哥那该多好。
世上没有比这更温柔的残忍。
他想自己并不畏痛,但他多少会有那么些的疼。
他以前总想提示她用这样的眼神看人是不对的,是个真真需要纠正的坏习惯。可每每话到了嘴边,总又被咽了回去,其实被多看一下也没什么关系吧,他是个男孩子,又怕什么人看?可潜意识的他又会觉得,或者只有被这样的眼神注视,才能满足他一点小小的虚荣心:其实自己也会受人期许的,即便在幼年时他从不肯承认这点。
记忆的鲜明总是如此的牵一发而动全身,一枚石子掷下,落水便是周而复始的涟漪……直到后来他哪天终于有勇气敢说出口,却是把她气了个十成十,索性赌气的说那不如大家再不往来的好。谁人年少不狂狷?值时皇帝一道圣旨落下苏家点名要一名公子随同四皇子出质燕次,原本就不受宠的他不做二想,也轮不得他想,便是匆匆启了程。
此一别,就是四年,而后淮安王谋反逃逸燕次,再别,又是四年。
光阴如梭,前后算来整是八年,人生有多少个八年?
他皱眉,不由得感慨。
“小衍,我不想回去了。”颜羽低低扯了扯他袖子,“跟姓钟那小子成亲不如跟小衍你,反正……你总不可能跟他一辈子的。”
前者退而求其次,后者左右也是……不可能跟他一辈子的,苏少衍唇边扯开道晦涩的弧,为拖延李祁毓大婚的脚步自己竟不惜以身涉险,如此卑劣的手段,还真是……幼稚。
说白了,他统共有多少条命可以拿去赌?或者,除了这条命他已再给不起其他的赌注?
可笑。
“如果北烨与燕次开战,你现在的处境当会相当危险。为全万一,我先替你易去容貌。”毕竟,我答应过你母亲定要保护好你的,苏少衍将她飘落在肩头的发拨至耳后,想了想,还是开口。
第072章
苏少衍离开紫寰宫后李祁毓也去办了件事,若不是事关苏少衍,李祁毓决不需如此亲力亲为。事出无奈,谁让他的师父是个高人加怪人,哪怕习惯了十几年,他李祁毓也照旧不能理解。
对不能改变的习惯就去咬牙接受,反正这个世界是如此,不是你习惯他人,就是他人习惯你,归结缘由,还是看谁的能耐大些。可见,花冷琛是个十足的后者。如果能排出最讨厌人之名册,此人一定不下李祁毓心中前三。至于第一……那自然脱不离是大燮沈殊白。
花冷琛最近在他的新宅「盛月斋」养了一院子花,知名的不知名的堆杂在一起,甚是无品味。李祁毓寻个木桩子把他的赤骥栓好,抬眼便见花冷琛翘着个二郎腿倚在张缠纹藤椅上懒洋洋的晒太阳,此一对视,李祁毓立刻产生种想拍死他的冲动。
“哟,今天是哪路风把皇上给吹来了,啧啧。”花冷琛支起身子,那声音听着,毫无半分恭敬之感不说,细辨下更略带有几分嘲讽,倒是李祁毓倒也不恼,只劈头就问:“少衍的药现在如何了?”
“还差最后的两味药,一味虞斛,一味……”
听罢所需药材居然还未齐全,李祁毓面色不由是更黑了,“既然如此,那还不赶紧让人去找!”
“皇上没见草民我正种着么?”花冷琛神色示意眼前一片看似不起眼的孱弱褐色花茎,“虞斛之花需用新蕊,且要等到三月底才可开花,现在初雪堪融,急不得。”
“你当然不急。”李祁毓白他眼,“如果师父你会着急,那月行也不至于这么久都不来找你。”
仿佛生吞了条蛇,花冷琛前倾的身体倏地一僵,“皇上说的对,他是不再来找草民,不过皇上恐怕还不清楚,是草民先不要他了。”
“哦?”
“这个问题……不提也罢。”花冷琛避开他一双墨黑的眼,手指了指自己身后的六角全景纹的长窗,“有个人已经等皇上很久了。”
疑问。推门。皱眉。停步。
时间仿佛在一瞬凝住,面前人微胖身材一身青衣银丝参差斑驳,几年不见……居然就老了这样多么?
只是恭敬唤一声夫子,李祁毓动了动喉头,再见故人,忽一刻的不知该作何感想。人这一生大抵都会有那么一段记忆,是任你如何想忘都忘不了,是刻在骨上,铭入心间。
燕次四年,为质的耻辱记忆,纵使养尊处优也到底寄人篱下,也曾有那么多的不甘心,那么多的白眼相轻以及难言于口的理想抱负……李祁毓微阖眼,拨动的思绪一如湖面涟漪,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阿毓,好久不见。”百里丘顿住腕间的茶,险险没让它泼洒。
这个人,自己是曾动过杀心的,李祁毓记起那时花冷琛曾问他如果有一天任务要处决的对象是你的百里夫子,你当如何?自己当时回答,我不想杀他。
是不想而非不会。
他清楚自己那时决不是什么年轻气盛,他只是认为如果命运需要你靠自己的双手拼尽全力才能争取到一样东西时,那他除了倾其所有也再没有第二个选择。
这个世道,胜者为王。
所以他从不否认这点,但如今这声阿毓,仿佛轻易的就抹去了那些不愿回忆的东西。李祁毓看着这人一双沧桑的眼微略颔首,不知何,他觉得这声阿毓很久违,很亲切,也很受用。
一登九五,六亲尽绝。
从前,对这句他也是不信的。但现在,他没办法不信。他太孤独,或者讲是身处这个位置太孤独,他的脚下是臣服四海之百姓,而他的眼前,仅仅能与之目光平视的,皆为争夺与杀戮。
这片天下,猛虎伺伏。
一瞬的怅然已经足够,因为他是皇帝,只是皇帝。
所以他和故人相见,也决不会是为叙旧这么简单。但他料不及的是,百里丘的到来竟会带来这盘棋局的最大变数。
面前百里丘敛了敛气息,示意李祁毓打开他面前圆桌上雕刻螭首的沉香木匣,古旧的木匣,像一匹乌黑通透的缎,在它表面,有种因岁月打磨而映出的光鉴。
屏息。启锁。开匣。
一卷明黄绢锦是如此安静的躺于木匣中,看不清的针脚上无数绵密的时光在流转,是嗤笑?还是旁观?
原来活着的人早早被一名故去的人生生摆上一道却不自知。
想那时心中也不是没有过疑问的,不去问,不代表就没思量过,一遍遍的自我告诫,无非是逞强的一种方式罢了。
毕竟那时候……他也还不过是个少年啊。
李祁毓将双手覆上卷轴,低着头,看不清眸底的神色。
——昭和君传位于李祁毓之亲笔遗书。
有此,他以后的路大概可以轻松一些,但不知何故,偏生到了这一刻,肩头才更是沉重。
其实只是外孙又如何?那只老狐狸在乎的从来就不是这个不是么?他的野心,一直都在于这整片的中洲大陆,而关于继承人的问题,亦是向来如此,就如同他选中一个人,断不会单单给予那个人信任或者培植。
更有……磨难。
玉不琢不成器,毓不琢不成器。
原来如此。
这样长久的忍耐,甚至到死都不肯将真相告之,仅仅只为等一个时机,这点确确是他昭和君会做的出来。
“这一路辛苦夫子了。”想到这李祁毓忽而躬身对百里丘一揖,面色顷刻后恢复如常:“如此看来,钟家近期可是会有大动作了。”
“陛下圣明。”一言下跪,百里丘叩首。岂料李祁毓动作却是更快,倾身将他一扶,慌措中百里丘扫了眼李祁毓不见底的墨瞳,触上的瞬间,但觉心神皆为之一紧,这样近的距离,也是读不清的距离啊。饶是李祁毓再一牵左唇,继续:
“夫子这一跪,祁毓暂先留好。”
步月行是在一个起风的夜晚将正熟睡的花冷琛从被窝中吵醒的。数月前,花冷琛给身在大燮的沈殊白发了封信,说让他找人赶紧将尚在南疆的步月行给自己找回来。理由只有一条——苏少衍。
关于花冷琛的逻辑需要人稍稍花一些脑子:步月行是沈殊白的师父,而沈殊白所爱的人是苏少衍,徒弟求师父办事从来天经地义,所以花冷琛决意让沈殊白出面,并不是没有道理的。
这几个月,花冷琛一直致力于研究南疆各种蛊毒,对岐黄之术,可以说花冷琛是个真正的鬼才,不仅如此,他更是习惯深藏不露,而这,想必也是他对李祁毓有恃无恐的根本原因之一。
因为对一个天才以寻常眼光看待,那才真真是世人最大的悲哀。
但这一切在花冷琛看来,只觉步月行是存了心不让他有好日子过的。好比说现下这个人将他盛月斋的如意门楼故意敲的噼啪响,明明的,他就可以翻墙进还非要自己从温暖的被窝爬出来冒着春寒只为他开一次门,如此这般的折腾像他这样的老人家,还真是……可恶!
大概从南疆赶回的匆忙,来人穿的很有些单薄,未修剪的鬓发长而凌乱的垂下来企图掩住那紧抿着的菱形唇瓣,一双细目直直瞪着自己,仿佛一头隐隐准备发怒的小狮子。花冷琛干笑声伸手去抓他的手腕,反应极迅速的,也是意料之中的被狠狠甩开。
“花冷琛,你个骗子!”
“好好,我是骗子。”花冷琛搓搓手继续干笑,“横竖你也看出来大叔我是个骗子,就别再跟大叔一般见识了不成么?”
“花冷琛。”
“嗯?喂——”话未毕,忽听哐当一声闷响门倏然被带上,对有些人,从来就是没有任何道理可讲也讲不通的,最好的方式就是以实际行动堵住他的嘴,步月行一个用力将他推至墙边,表情凶狠的就像一头小兽,“你居然敢骗我?”倏一下的背部撞击,让单单披着件薄外衫的花冷琛当下吃痛,才又啊了声,随即被没缓冲的吻迅速堵回去。
“装傻充愣倚老卖老,小冷你是想我恨死你么?!”
“哈?”反应过来的花冷琛一把擒住他的双肩,用力向后扳过:“我说……你老师没教过你要尊老爱幼么?!对待老人家,你得……”话音落,暗夜里一双桃花眼朝他不设防眨眨,那感觉一若穹顶的星皆倒映在深宵的瀚海,临晚风折出深浅不一的浮光。
一阵心驰激荡。
视线沿着眉睫一路蜿蜒,花冷琛低头凑近他,微暖的气息自他口中透出直扑步月行冻的发紫的嘴唇边,近,已经很近了,差,只差一点点。
且见花冷琛刻意顿住吹上口热气,话锋一转,道:“我说小鬼……这里好像有些冷。”
!!!
花冷琛你个混蛋!
“不是大叔说你,想要爬我的床你也先洗个澡再说啊。”花冷琛一副慵懒模样的松开他的肩,抽了抽嘴角替他拿过肩后的包裹,却见他杵在原地不动,于是背过身故意向前走了两步,饶是那人也未跟上,他叹了口气,只得开口:“想用目光杀死我也没用,这是原则问题。”
“……”
“谁教你这一身臭汗,换了谁也是无福消受啊。”
“……”
话未毕,后腰募地被人一个大力死死箍住,花冷琛动弹不得,一瞬但觉后脊的肌肤因身后人炽热的体温而猝然发僵发紧。“小冷,我都知道了……那个蛊。”步月行瓮瓮的话语就像从旧陶罐子中传来,一语出,花冷琛的双腿也恍因被地面同时黏住了似的再移不动。
没有人说话,须弥的光阴亦被无限的拉长放大。
许久,花冷琛动作很慢的抚上他的后颈,再开口的声音很轻,平静的就像在用齿梳轻柔梳理着美人的长发,“知道么,我原本是可以杀了你的。跟这样的我在一起,你真不害怕?”
选择在这样的时刻吐露这样的真实,花冷琛,这一次你究竟又是在用计,还是,真心?步月行盯着地面那团这人模糊不清的影,到底还是不自觉的紧了紧手心,“横竖你又打不过我。”很快,不轻易认输的个性让他再次抬起头,那一瞬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曾经剑挑中洲十三门派的风光年代,他仰首,满脸满脸都是年轻人独有的张扬和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