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冰依然没有变，总是把话题往有趣的方向引导，也从不会觉得烦。虽然听不懂凌逸尘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不过决不是毫无道理的自怨自艾，凌逸尘不是个无病呻吟的人。

工作一年半左右，沈冰多少有了些存款。他开始计划带着凌逸尘出去旅行，国外去不起，就先在国内四处转转。

选择旅行途中居住的酒店时，沈冰故意夸张的说：“随便挑随便选，你想要什么我就给你什么。”

凌逸尘默默给沈冰发了一个五星级酒店的链接，之后以一副看好戏的架势盯着他。

“饶了我吧……这个真住不起。”

面对沈冰的“坦率”，他不禁笑道：“那就买帐篷野营怎么样。”

其实凌逸尘根本不在乎住怎样的酒店，只要旅行足够愉快就够了。

本来“住帐篷”只是随口一说，结果最后两人真的在网上订了帐篷与睡袋。而旅行的第一站，正是一座比较有名的山。他们准备登到山顶，露宿山林。

登山的过程是艰辛的，光是帐篷与睡袋就足够沉重，还要带着许多补给品。不过他们并没有中途放弃，也因此而收获了山顶美妙的景色。

凌逸尘拿出相机，站在山的至高点向下俯瞰。

登高望远，人生亦如登山，整个过程都在挑战自己的极限。没有毅力的人会在途中一次又一次的退缩，最后习惯于放弃，终将一事无成。

旅行归来的列车上，两人都累得不行。沈冰自告奋勇的拿了很多的行李，上车后没过多久就昏昏欲睡。凌逸尘拉着他的手，让他靠在自己肩膀上。

旁边有几个人用极不友善的目光看着他们，并私底下说着什么。起初以为是二人过于亲密的举动引起了他们的不满。看清他们的相貌后，凌逸尘才发觉问题所在。

这几个人曾经是自己手下的小弟，其中一人正是沈冰当初在网上认识的那个“前男友”，没想到竟然在车上遇见了。

“当年尘哥对你多好，你自己不清楚？现在他刚死不到一年，你就又找了一个？”

较为大声的指责言论引起了更多人的注意，沈冰也因此被吵醒。一开始只觉得面前这个人有些眼熟，记起他的身份后，沈冰开始为难。不可能对他们透露凌逸尘的身份，但此刻这几人很像是来惹事的。

“还以为你对尘哥有多痴情，没想到也是个没良心的货。”

没法辩驳，因为此刻与“另一个人”在一起的他的确是“变心”了。如果对方想以此教训自己一顿，沈冰也只能认倒霉。毕竟不能当着凌逸尘的面，与他过去的小弟起争执。只要他们别为难凌逸尘就好。

“怎么不说话，你也觉得自己是个混蛋的对不对。”

当初凌逸尘的“死”引起毒蝎堂上下一震动荡。他的追随者很多，并且都忠心耿耿。得知他已被击毙的消息后，以他为信仰的兄弟们均失声痛哭，心中的难过程度不亚于沈冰。

讽刺的话语没打算停止，他们也许是想通过辱骂来发泄内心的悲愤，而沈冰则成了出气筒。

事实上并没有做“负心汉”的沈冰自然不会因对方的话而感到惭愧，他凑到凌逸尘耳边小声说：“下次改做飞机吧，火车上总有麻烦事。”

沈冰的态度另这伙人很不满，愤怒的神情像是随时要冲过来揍他一拳。

这时，凌逸尘悠然开口道：“你们口中的尘哥生前吩咐过不许找他的麻烦，怎么，想违抗前任大哥的意思吗？”

几个人面面相觑，这声音和语气分明不能再熟悉。

“你是谁？”

凌逸尘不回答，继续说：“如果你们真的尊敬他，就别再做蠢事，他不喜欢手下犯蠢。”

过去他总是这样，略带讽刺的命令着小弟们。

“见鬼了……你到底是谁！”

车厢内不知是谁的手机突然响起，滑稽的铃声吸引了大多数人的注意，凝重的氛围得到了些缓解。

“你们不用管他是谁，”沈冰觉得是时候到自己说话，“总之我心里永远都只有一个人，那就是凌逸尘。”

他说得坦荡，毫不做作。因为这就是他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163.

下车后，两人拎着行李走在人群当中。凌逸尘上一次感受如此拥挤的车站，还是在十多年前大学返校日那天。

凌逸尘没想到，过去看不出这几个小弟对自己有多敬重，其实竟如此忠心，也险些因此坏事。

“你不会觉得不公平吗。”凌逸尘突然说。

“什么不公平。”沈冰并不理解他话中的意思。

“我并不是只喜欢过你一个人。”

“那又怎么样，”沈冰把行李拖上电梯，“我知道你喜欢那个人很多年，也知道你一直带着他所送的戒指，可他毕竟已经不在了，而你现在手上带着的，是我送你的戒指。”

这一番话让他对沈冰有了新的认识。不仅心智成熟许多，也学会了理解与包容。

“想不到你还挺深明大义，本以为你会吃醋。”

“吃醋是肯定的，但我就是吃一缸的醋，不也没办法？你想喜欢谁，喜欢过谁，都是我无法控制的事。”

感情生活趋于稳定的他们很少会为此争吵，凌逸尘不常出门，也不会主动接触陌生人，社交圈几乎没有。他不想接触沈冰以外的任何人，不感兴趣，也不愿花费精力。

“我倒真的希望，你能在我死以后找一个合适的人在一起。”

沈冰停住脚步，看着他，认真的说：“今天我把话放在这，即使你真的不在了，我也不会找其他人过。”

“时间久了你会觉得很孤独，我过去也曾痴迷过一个人，但在他死之后，我如今还不是跟你在一起，人的思想总是会变的。”

“我又不是你。”

“我怎样？花心，还是轻浮？”

沈冰发觉说的有点不对，又改口道：“我的意思是，每个人都不一样……”

说来说去也没能表达清楚，倒是越来越尴尬。凌逸尘秉着玩乐心理不依不饶的继续问，沈冰只好投降。

“错了还不行吗，我收回刚才那句话。”

永远都说不过他。每次一争论点什么，沈冰就觉得自己的智商有点不够用。

十一月末的校运动会，沈冰领着学生们进入布置好的赛场。对于大多数学生来说，运动会就是一场“零食盛宴”。而参加比赛的那些人则一个个为即将开始的比赛激动不已，提前换好衣服做热身。

突然心中很有感慨，曾经自己就同这群孩子们一样，在老师的组织下享受运动会带来的乐趣。而现如今，自己从参与者变成了组织者。

人类就是这样的吧，一代一代相传，在重复中进步。

轮到教师组比赛时，沈冰在观众人群中发现了凌逸尘。那一刻的感觉，仿佛回到了大学时期。甚至不需要听任何鼓励的话，身体也会充满斗志。

相貌好，性格好，身体好，作为校内的“三好”年轻男教师，沈冰受到众多女教师的青睐。以第一名结束比赛后，有三位女教师第一时间前来祝贺，他也很礼貌的笑着跟她们击掌。紧接着，又有一群学生围过来说：“老师你太帅了！”

不管怎样，还是最想听到那个人的肯定。休息片刻后，沈冰走到观众群中寻找着凌逸尘的身影。

“我刚才帅不帅。”就像考满分后期待老师表扬一般，沈冰脸上洋溢着不加掩饰的得意。

“看来你很受学生们的拥护。”

“快说帅，我等着听呢。”

“恩，很帅。”

即使这样，沈冰还是不满足，继续问：“是不是爱死我了。”

凌逸尘露出笑容，“恩。”

沈冰的性取向学校里大部分都知道，但就是有人不信。看到沈冰与一个校外人士有说有笑，老师们开始议论纷纷。

有个平日里与沈冰关系较好的老师走过去问：“沈冰，这是你男朋友？”

沈冰坦言道：“对，是不是挺般配的。”

没想到对方竟神情复杂的打量了凌逸尘一番后说：“还好吧。”

一直以来，沈冰都自觉配不上凌逸尘，所以他的第一反应以为这句话是在损自己。

“什么还好，明明就一样帅好么。”

“你怎么不找同龄人，偏要找比自己大这么多岁的。”

“啊？”

想了一会儿才明白对方是什么意思，沈冰无辜的看了凌逸尘一眼，“也没差太多岁吧……”

一个是二十多岁，年轻气盛的阳光帅哥，一个是年近四十，刚戒毒成功不久，看起来脸色并不健康的“老男人”。虽然沈冰没发觉他有什么变化，但在外人眼中看来，两人形象上可谓天差地别。

不知是谁不怀好意小声的说了声“老牛吃嫩草”，正好被他们听到。

沈冰最容不得有人说凌逸尘的坏话，便提高嗓音喊道：“谁说的？”

人群瞬间安静下来，没有人敢再多说一句。

164.

原本凌逸尘能来，沈冰很开心，没想到会突发烦心事。直到运动会结束，大多数人都已散场，沈冰跟几个老师留下来收拾场地，凌逸尘则坐在一旁悠闲的看着他干活。

沈冰把最后一点垃圾倒进垃圾桶中，开玩笑似的抱怨道：“你也不过来帮我一下，像个地主似的。”

“老了，干不动。”

“怎么，心里有落差吗，老帅哥。”

凌逸尘故作叹息道：“诶，世道不同了。”

他倒是不会被旁人几句嘲讽的话影响心情。想起当初梵彧说他“老牛吃嫩草”，现在看来，还真是这么一会儿事。

心里正想到“梵彧”这个名字，他就真的出现了。

天色渐晚，梵彧试探着在门口张望。发现沈冰后，径直走了过来。

“我今天没什么事，就来看看你。”

跟沈冰打过招呼后，梵彧发现了不远处的凌逸尘。

“你好。”他友善的向凌逸尘伸出手，双手相握时，心里有一股说不出的亲切感。

“我这马上就干完活，等会儿一起去吃饭吧。”沈冰提议道。他与梵彧也有许多天没见面，想好好叙个旧。

虽然凌逸尘说过，不想对梵彧透露身份，但他肯定还是很期待能与梵彧多待一阵。

正处吃饭时间，附近每家店都爆满。梵彧开车载他们去一家人较少的小面馆。店内干净整洁，面的味道也不错，只是地点比较偏。

“以前上学那阵，我经常陪他来这，”梵彧说，“你猜他为什么喜欢这家店。”

沈冰放下手中的菜单，看看梵彧，又看了一眼坐在旁边的凌逸尘，“因为他喜欢清静的地方吧。”

“恩，”梵彧帮二人倒着茶水，“估计他在那个世界应该没什么朋友，说不定哪天闲着没事，就一个人回到面馆转转。”

这是属于他们学生时代的回忆。整个过程中，凌逸尘都没有说一句话。梵彧很熟悉他的声音，稍不小心就容易暴露自己。

“以前几年不见，也没觉得怎么样，现在……倒是真的挺想他的。”难过的心情溢于言表，毕竟凌逸尘是他最好的朋友，也是他最佩服的人。

沈冰附到凌逸尘耳边小声说：“真的不打算告诉他你还活着的事吗。”

凌逸尘摇头，这件事越少人知道越好，不能太感情用事。

“你的新男友看上去挺好，我支持你。他在天上应该也会为你感到高兴。”意识到自己说了太多负能量的话后，梵彧开始转移话题，“对了，我记得你曾经说过想当足球运动员，怎么现在当上体育老师了。”

“我都快三十岁了，不可能再去当职业运动员。”

“挺遗憾的，我觉得你很有天赋。”

“还行吧，想开了也就没什么遗憾，我现在致力于培养出优秀的职业选手。”

他打算从学生中挑选有才能并对足球感兴趣的人，并亲自传授技巧，算是梦想的一种延续。

将前人未完成的梦想，交给后人去做，总有一天实现。

“祝你成功。”

短暂的相聚让人不舍，可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

春节那天，两人回到沈冰父母家。他们一家都是很善良的人，凌逸尘喜欢与之相处。

厨艺极佳的他帮忙做了几道可口的晚餐，沈冰的母亲不禁对沈冰说：“学学人家，别一天只知道吃。”

一开始沈冰也是会偶尔下厨的，但时间久了就习惯于只吃不做，凌逸尘也没抱怨过，每天都很尽职的填饱沈冰的肚子。

窗外传来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一家人围坐在餐桌上，有说有笑。如此温馨的气氛，他已有十余年未感受过。

爱与被爱，付出与收获，很难从中寻找出平衡点。只有不计较得失，从容的面对与包容，才能收获幸福。因失去双亲而产生的梦魇，已渐渐消失不见。心中唯一拥有的，就是对美好生活的感恩。

他已经，足够幸福了。

165.

五年后的这一天，城市里依然到处是喧闹的鞭炮声，各家各户都欢聚一堂，准备迎接新一年的到来。

人类社会不断进步着，老旧的房子完成了它们的使命，逐渐被高楼大厦替代。短短几年间，方圆数十里已经看不到简陋的民居。

不远处的烟花将夜空照亮，面前这个人本该面带笑容的与他一同在窗前观赏。

春节前夕，凌逸尘因身体不适，在沈冰的陪同下到医院做了检查。医生告诉他，他的心脏已经快达到极限，如果不做手术，最多只能再活三个月，而手术的成功率，只有20%。

他想要活得更久一点，想陪沈冰去更多地方旅行，于是很果断的选择了手术。

手术前，他还在与沈冰开玩笑道：“准备好烛光晚餐等我。”

“行，给你订酒店最好的房间。”

话虽这么说，但沈冰的心一直悬着。直到医护人员宣告手术失败那一刻，他的大脑变成一片空白。

凌逸尘一生经历过无数大风大浪，也无数次死里逃生，最后却安静的死在病床上。

沈冰面无表情的站在他面前，本以为自己会哭得撕心裂肺，但却没有。伸出手想最后再抱抱他，然而，触碰到的，是一具冷得僵硬的身体。

一动不动。

没有呼吸，没有心跳。什么都没有，一切都安静得出奇。

再一次失去他了，这一次离去得太普通，可能连他自己都想象不到。也许，此刻的他，正在永恒的梦中与沈冰共进着烛光晚餐。

一切总有完结的一天，一部小说，一场电影，必然有结尾，再长的故事也总会讲完。

人为什么活着，又为什么终将迎接死亡。大自然的规律无法打破，生，老，病，死，万物皆有始有终。看透了这一点，许多事都变得不再重要。想要的东西就去努力获得，爱的人就努力去争取。

把我们拥有过的一切，留给仍活着的人。把某种精神，一直传递下去。

愿人生永无终点。

葬礼上，没有哭声，没有宾客，甚至到最后没有一块真正属于他的墓碑，就好像他从没来过这个世界。

凌逸尘曾说，他不希望自己死后被封装在小小的盒子里，人类应该回归自然。于是，沈冰照他说的做了，把他的骨灰撒在后花园里。

每天看着园子里的骨灰，就觉得凌逸尘在陪着他。

不久，沈冰偶然收留了一只瘦得皮包骨的流浪狗。那天刚下班，看到它可怜兮兮的翻着垃圾桶，却一无所获，就一时冲动把它抱回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