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也 下——花木羊
花木羊  发于:2015年04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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滚滚青烟下是碧瓦木檐,铺子门梁上悬着竹帘,竹帘旁挂着酒幡,还有一个大大的灯笼。大红灯笼一盏接一盏,一家连一家,橙红烛光毫不吝啬地从灯笼内流泻出来,流满了路面与市肆,将整个街道浸在融融火光中。

炊烟、烛火、微风、酒香、人声,小小的巷道像一个大庭院,八方游客相聚于此,如同一家人似的,不禁让人心生暖意。

封宸跟着玖兰王走进一家小小的酒肆,进门时,瞥到角落里放着一个木桶,木桶里盛着井水,井水里镇了几个圆滚滚的大西瓜。

酒肆主人认出了一同前来的逆灵宫人,忙上前招呼。

逆灵宫人低声嘱咐:“这二位是国师的故友,今天想趁着这桂花节特来悼念一下国师。”

肆主是个相当忠厚老实的老头,身形微胖,生了两道灰白八字眉,听了逆灵宫人的话后,眉毛微微下压,神色温和的眼睛看了看玖兰王和封宸,显得颇为动容。

“二位公子这边请,这边请。”他急忙伸出手,将两人往铺子里引。

众人走上二楼,二楼是一排茶室,肆主推开其中一扇茶室的门。

茶室略为狭小,内里的装点也远远比不上那些大雅之所。玖兰王是一国之君,封宸虽常居边疆荒蛮之地,但始终是王族出生,天潢贵胄。膏粱锦绣、馔玉炊珠对他们二人来说都是等闲,平日迎宾会友也多在那些穷奢极侈的名贵楼馆,此时对着这等狭小朴素的小酒肆,理应没什么好感。

然而,肆主明显是个有心人,一间小小的房间虽装点简单,但却非常雅致。

正北置一方长书案,案上放着古琴,长案前横着一道屏风,半遮半掩地将古琴藏于后方,只露出一半,引得人不禁有些心痒,想要拉开屏风,一探究竟。

屏风前是两张朴素的短食案,一左一右,似在对望。

西面那张食案的后方是一扇小窗,可以看到外面繁华的景象,东面墙上挂着一幅烟雨图。

角落里有落地花架,花架上担着一盆常春藤,郁郁葱葱,条蔓轻垂。

整间茶室干净清爽,天然去雕饰,让人一踏进屋里就立刻觉得愁思尽去,整个人都放松了不少。

肆主掸一掸尘,一边点烛火和香炉,一边说道:“这件茶室是专门留给国师的,两位公子就在这里坐坐吧。”他盖上香炉盖,抬头看了看前方的墙壁,又神色黯然地望了望那些桌椅台灯,半饷说不出话。

玖兰王笑着道谢:“你有心了。”

“应该的。”肆主笑了笑:“二位公子稍后片刻,草民去端些茶水来。”

玖兰王到真是毫不客气,大大方方地在食案边落座,坐下后,笑盈盈地说道:“不知国师寄存在此处的桂花酒还有吗?”

“有。”肆主忙不迭地点头:“草民这就去拿。”

玖兰王笑着点头。

肆主退了出去。

封宸一动不动地站在屋子中央,四处打量着,或许是因为这里是离奚若喜欢的地方,所以他忍不住想要多了解,想要认真看看。

第149章

檀香幽幽,烛火暖人心脾。

封宸弯下身,手指来回摸了摸食案,仿佛这样做,就可以间接地摸到另一个人的手。

玖兰王看了他一会儿:“还在难过吗?”

封宸的动作停了一下,不过并没有立刻回答玖兰王,他绕过食案,走到后面落座。

烛火轻摇,抚摸着他的脸。

封宸看着坐在对面的玖兰王,眼睛里带着探究的神色。

玖兰王到也没觉得不自在,大大方方地坐着,任他仔细打量。

封宸张了张嘴,语气有些生硬地问:“三哥走的时候,你难过吗?”

玖兰王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他会问这种问题。

封宸认真地看着他,脸上没有笑意,也没有任何戏弄的神色。

他如此认真,到让玖兰王有些措手不及,甚至不好意思将问题搪塞或敷衍过去。

“这个嘛……”玖兰王认真地想了想,道:“听到消息的时候,寡人刚退朝,然后寡人就站在正殿门口,朝着封国的方向看了一会儿,看完了,就回御书房开始批阅奏摺,酉时的时候用晚膳,子时就寝,次日卯时起身继续处理政务,然后不知不觉十余年就过去了。”

封宸有些无法理解地看着他,眉头锁在一起。

玖兰王云淡风轻地笑了笑:“寡人是玖兰国君王,这就是所有事情的答案。”

“咚咚咚。”敲门声响。

玖兰王道:“进来。”

肆主推门而入,怀里捧了一缸酒,身后还跟了一个小丫头,手里用托盘端着酒壶和酒杯,小丫头的样貌和肆主有几分相似,想必是他的女儿。

父女俩将酒开封,然后倒入酒杯。

忙活了一轮后,肆主朝着两人说道:“草民就先出去了,小女会候在外头,二位公子有什么需要,可随时吩咐。”

玖兰王笑着点了点头:“好,你下去吧。”

肆主鞠了个躬,然后转过身准备往外走,不过脚步刚迈开,又突然想起了什么,回过身,有些惴惴地问:“二位公子要桂花灯笼吗?”

封宸显然不知道那是什么玩意儿,看了看他,又转过头,疑惑地看着玖兰王。

玖兰王看了他一眼,回头看着那肆主,道:“拿一个过来吧。”

“好。”

父女俩退了出去。

封宸用询问的目光看着玖兰王,玖兰王神秘一笑:“待会儿再告诉你。”说罢,他从袖中抽出一封信,朝着封宸晃了晃:“国师的亲笔信。”

封宸眼中神色一动,几乎是立刻就起身,走到玖兰王座位旁,弯下腰,将信拿到手中,但他并没有打开信,只是一边将信拿过来,口中一边随意地问道:“奚若说了什么?”

玖兰王看着他的动作,若有所思地打量着他,然后脸上浮出一个耐人寻味的表情:“你不亲自看一看信吗?”

封宸淡淡地说:“光线太暗,我明天再看,你告诉我就好。”

玖兰王抬起酒杯,陶瓷酒杯上绘了一尾鲤鱼,他指着那鲤鱼,问:“这个图案这么大,光线暗也看得清了吧,上面画了什么?”

封宸瞥了酒杯一眼,很快又移开了视线:“你今天找我出来,不会只是想问我酒杯上画了什么吧?”他明显是在顾左右而言它,不愿回答玖兰王的问题。

玖兰王放下酒杯:“当然不会,找你出来主要是想把那封信给你。既然你不看,那寡人就直接告诉你好了。”

他倒了一杯酒,甘甜柔和的酒香立刻溢满茶室,他喝了一口酒,道:“其实这封信不是写给你,而是写给尹四公的。”

封宸的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玖兰王:“你似乎曾经向国师提过,你在离国搭船时遇到了尹四公……”他说着说着,突然停了一下,抬起头,眼带笑意地望了望封宸:“看样子你说的每一句话,国师可是都记得清清楚楚啊。”

封宸嗯了一声,没说什么,不过眼神有一瞬间明显变得温柔了许多。

玖兰王假装没看见他这一瞬的变化,继续悠悠哉哉地说:“他已经联络了尹四公,把你的去处都安排好了,然后又让寡人多照拂着你一些。”

封宸眼中烛光闪动,他一动不动地看着玖兰王,静默了许久,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奚若他……”他张了张嘴,带着压抑住的雀跃以及一丝惆怅,问道:“真的吗?”

玖兰王倚着食案,一副大咧咧的模样,但举手投足又处处都是帝王的威严,他笑了一下,慢悠悠地说:“国师为你做的事多了,只是你不知道而已。”他抬起酒杯,喝了一口,继续说:“他还专门派人和瑶儿说,如果他有什么事,希望瑶儿能尽量来照顾你一阵子,毕竟你身边都是男人,不够细心,也不会照顾人,你又不容易信任那些非亲非故的人,他实在放不下心。”

封宸垂着头,闭了一下眼睛。

玖兰王:“你要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寡人到还真是觉得有负国师的信任,所以……”他抬起头,神色严峻地盯着封宸:“你的眼睛到底怎么了?”

封宸有些不自然地看了他一眼,然后移开视线,看着窗外。

窗外的烛光人影都嵌进了他的瞳孔中,让他眼睛变得仿佛一颗小小的琥珀,他眨了眨眼,眼中光华流动。

玖兰王看着他:“你看不见了吗?”

“不。”封宸垂下眼,看着楼下街道:“看得到,只是看不太清。”

玖兰王微微皱起了眉:“到什么程度?”

“近处的东西看得见,但很模糊,百步之外的东西,就看不见了。”

玖兰王放下酒杯,静了许久。

“什么时候开始的?”

“来羌城的路上病了一段时间,当时就已经有些看不清,后来越来越严重。”

玖兰王皱起眉头,显然对他一直隐瞒,什么也不肯说的行径感到有些不满,不过又没办法真的责骂他,只好把不满吞回肚子里,继续问道:“除了眼睛,还有什么不对劲吗?”

“没有味觉和嗅觉。”

玖兰王差点打翻了杯子。

“你……你怎么不早说?”

“没什么好说的。”

玖兰王真是拿他没办法,想了一会儿,倒了一杯酒递到他面前,有些不甘心地说:“试一下。”

封宸不太情愿地接过杯子,仰头喝下。

“甜的还是酸的?”

封宸看着他:“不知道。”

“一点味道也没有吗?”

“嗯。”

玖兰王站起了身,有些烦躁地来回走了几步。

封宸反倒是一副处之泰然的模样,静静地看着窗外的景色,丝毫不见焦躁或者不安,好像所有事情都和他无关。

玖兰王停下脚步,转身看着他:“你不要留在离国,先跟寡人回玖兰,把你身上的问题解决了再说。”

“不用了。”封宸摇了一下头,眼睛看着那些来来往往的行人,突然问道:“你说,这世上真有神吗?”

“嗯?”玖兰王挑了一下眉:“你问这个做什么?寡人正在跟你说治病的事,你不要说其它无关紧要的东西。”

第150章

封宸:“我很想知道,是不是真的有神。”

玖兰王想了一会儿,道:“这得看,你说的神是哪种神。”

封宸疑惑地看着他。

玖兰王道:“对治理国家而言,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使民心归一。要做到这一点,可以由很多方法,其中一个就是施仁政,使臣民敬你爱你,认为你是一个千古贤君,然后他们就会心悦臣服地跟随你。”

玖兰王看了窗外的街道一眼,颇有深意地笑了笑:“除此之外,还有另一个更简单有效的方法,那就是——为百姓打造一个神,这样一来,整个国家的民众就会有统一信仰。你要知道,信仰的威力可以所向披靡,可以让人疯狂。仁政之类的东西还需要君王努力维持,并时时受人挑剔、批评,但信仰,是不存在好不好、是否可以更好这种问题。人们一旦信了,就会全心全意地相信,会自发地将那些好事和神明牵扯到一起,如果这种信仰还是和政权联系在一起的话,民众就会盲目地信任君王,鲜少生出反叛之心。而且,他们还会开始排外,他们的神、信仰绝不容外人质疑和玷污,一旦有任何人质疑他们所相信的东西,他们就会愤怒,甚至猛烈反击。这样的国家也往往是最难攻克的,若想要使国家分裂,就必须先瓦解他们的信仰,所以,利用”神明“之说来统治国家,也是君王的常用手段。”

“但这种依赖神权维系的统治,有时会变得相当脆弱。当他人对信仰或者说神明的挑战不足时,民众会疯狂反击,然而,一旦打击足够强烈,使民众自己也开始质疑神明的时候,他们就会感到被愚弄和背叛,继而会对自己的神、对君王充满恨意,甚至反过来协助外族一起摧毁曾经的信仰。你看姝姬,她临朝之后不断抹黑指责离琦,试图让离国百姓相信他并非神明的化身,同时让人编造各种志怪奇谈,还说自己触龙涎而产子,为的不就是让百信对他们母子心怀敬畏,甘愿臣服?不过可惜的是,她还是蠢了点,事情做得不够彻底,很多揭露她恶毒行径的流言一直在坊间流传,让离国人对她心怀警惕,再加上离奚若继任后开始代行君权,操控言论,最终将局面完全扭转了过来,离国才没有大乱。离奚若除了处理好政务,需要做的另一件最重要的事,就是维护离国人的信仰,只要离国人还坚信有神明,别的国家就无法撼动离国的根基,无法真正地吞并离国。”

“如果你问的神是指这种神,那寡人可以告诉你,神一直都有。”

封宸沉默不语地看着他,许多念头在他脑海中闪过,他发现,自己其实完全不了解离国,也并不是真的了解离奚若,这数个月来他所做的那些事,即使是为离国好,但到底做得对不对,却连他自己都开始有些怀疑。

玖兰王滔滔不绝地说了一大堆,说得口都干了,他倒了杯酒,自己慢悠悠地喝下,喝完后还一脸遗憾地对封宸说:“这么好的酒你却喝不出味道,真是可惜了。”

封宸两耳一闭,假装听不见。

玖兰王也没指望他回答,自己一个人喝得畅快,喝够了,便一边转着杯子,一边老神在在地说:“寡人知道刚才说的那些并不是你想要的答案,只不过寡人也常常思考这件事,算是颇有心得,平时又没地方说,所以随便说给你听听。”

封宸一声不响地看着他,嘴角非常明显地抽动了一下。

玖兰王坦然自若地甩了两下衣袖,手臂压住食案边沿,慢腾腾地说:“其实,寡人真正想说的是:你问这种问题根本没有意义。要是没有神,你穷尽一生不断地问不断地找,最后也是两眼茫茫,一无所获;要是真有神,那这世上的因果、轮回、命途全都是注定好了的,你知道了又怎么样,你依旧什么也无法更改,只能顺应天命。所以寡人奉劝你,不要做多余的事。更改天命,起死回生之类的事更是想都不要想。”

封宸的眼神躲闪了一下,显然是被说中心思,他沉吟片刻,又问道:“照你这样说,神不过是君王用以管制百姓的工具。信奉神明根本无异于被朝廷愚弄,岂不是很可笑?”

玖兰王轻笑一声,道:“话可不能这么说。信神的人,会认为宇宙玄妙,天理循环,凡人应对天地万物怀抱敬畏之心,而且他们也明白自己并不能只手遮天,平时做人做事绝对不能任意妄为。所以,寻常人信神,可让自己心怀善念,行善举,同时也可帮助自己看开一些。而君王一旦信神,就不会视万物为咎狗,不会视人命如草芥,继而能够善待子民。这一点,身为封国人的你,应该比寡人有更深的体会。”

封宸转头看着他:“那你信神吗?”

玖兰王想了想,道:“寡人不拜神,不信神,但寡人相信万物有灵,善恶有报。”

封宸垂眼看着街道,不再说话。

他真正想要的答案并没有得到,但他也知道,他已经无法再发问、再追寻,这是一个永远不会有答案的问题。

到了这一刻,所有事情,都应该结束了。

玖兰王往酒杯里倒了最后一杯酒,抬起杯,细细品味了一番,然后他放下杯子,站起了身。

“该说的,寡人都说完了,嗯……”他话说到一半又停了下来,目光扫到放在另一张食案上的灯笼,想了想,说道:“走之前,寡人告诉你最后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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