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也 下——花木羊
花木羊  发于:2015年04月11日

关灯
护眼

封宸笑道:“若是有人对着此等佳酿还能说个‘差’字,我也得砍他。”

漆岩朝着封宸竖起大拇指:“老夫没收错你这个徒弟。”

封宸笑着将酒杯再次斟满,举起杯,漆岩也同样举杯回敬。

两人对饮数杯,谈论古今之事,人情冷暖,好不快活。

酒过三巡,直喝得心满意足,漆岩放下了杯子,咂了咂嘴,目光往窗外望去。

皓月当空,放眼望去,目之所及尽是一片幽深夜色,黑夜广阔无垠,铺天盖地。纵使城墙万里,角楼高筑,在这广阔的天地下,还是显得无幺渺小,小的,就仿佛汪洋中的一粒沙石。

漆岩看了片刻,问道:“徒儿,你知道这南门为何要叫作威灵门吗?”

封宸:“天时怼兮威灵怒 。”

漆岩接着念道:“严杀尽兮弃原野。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

说罢,他指着窗外的巨斄关城墙:“这巨斄关曾是喉舌之地,过去近六百多年里,这里一直饱受战火侵扰,民生困苦,枉死之人无数,正所谓,一朝入巨斄,终生不复还。”

封宸放下了酒杯,安静地看着他。

“四十年前,宗成国北却,封国占领锦川,这才将防线推至北陵。而巨斄,被鲜血洗刷了六百年后,终于迎来宁静。说实话,老夫宁愿一辈子守着这样一座空城,也不愿看见战火重燃。”

封宸一手扶着酒杯,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看了很久,都没有做出任何反应,眼中的神色却变了又变。

漆岩回过头看着他,笑着慨叹道:“老了,再也不是壮志凌云的少年郎了,只会开始说些泄气的话。”他端起酒坛,往杯里倒酒,口中说道:“你十六岁那年打的第一场战,就是老夫亲自带着你上的战场,你当时的模样,老夫十二年来从未忘却,直到今天都还记得清清楚楚,那可是真正的意气风发,挥斥方遒。”

“再意气风发又有何用?”封宸自嘲地笑了笑,说:“如今还不是落得这样一副落魄的模样。”

漆严看着他,沉吟许久:“徒儿,老夫知道,封国确实有很多对不住你的地方。”他举起酒杯:“这杯酒,老夫代所有封国人敬你,希望你能看在师徒情谊的份上,喝了这一杯。”

说罢,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封宸微微皱起了眉,手不自觉地捏紧了一些。

一杯酒尽,漆岩放下酒杯。

封宸依旧一动不动地坐着。

漆岩看着他面前那杯完全没有动过的酒,眼中的神色也是万分复杂,他轻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你始终放不下吗?”

“老师……”封宸捏了一下手,欲言又止。

漆岩:“有什么话旦说无妨。”

封宸:“当年我西征覃国,却在横穿寻国时遭到了流寇围攻,多年来,无论是朝廷还是我周围的人,都说当年攻击我们的就是寻国人,但是不久之前,有人突然告诉我,当初围攻我们的,并非寻国人,而是封国人,这是真的吗?”

漆岩看着他,沉默了许久。

封宸:“老师,我希望你能告诉我真相。”

漆岩两道白眉皱了起来,他沉思了片刻,站起身,在原地来回踱步,走走停停,似乎实在拿不定主意。

封宸仰头看着他,没有一丝退让的意思。

漆岩来回踱步了许久,终于停了下来,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罢了罢了,你该知道的,早晚都会知道。”

他重新坐回矮桌旁,面色凝重地看着封宸,一字一句地说:“当年,那些围攻你们的,确实是封国士兵而非寻国人。”

第107章

“从一开始,封国的目标就是寻国,攻打覃国不过是个幌子,一来是让封国能找一个藉口,名正言顺地出兵寻国,二来嘛……”漆岩垂了一下眼:“能借机除去你。你率军先行离开后,封国就开始暗中将大批军队调往封寻边界,一旦传出你们被围困的消息,封国就会派兵攻入寻国。”

漆严抬起头,看着封宸:“封国从始至终都没有想过要真的攻打覃国。除了你的亲兵,其余派去覃国的都只是些老弱残兵,只是没想到,覃国因连年旱灾,加之朝政混乱,竟已羸弱到如此地步,更让人想不到的是,你竟能在寻国逃过一劫,还直接率军冲进了覃国腹地。”

“覃国被攻破实在是在所有人的意料之外。”漆岩摸了摸胡须,慨叹道:“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是嘛……”封宸静默了许久,忽然笑了出来,嘲讽之意溢于言表:“如此看来,封国还真是天命所归,连老天也想助其一统天下,成就不世功业。”

漆岩:“徒儿,老君上当年出此下策也实在是逼不得已……”

“逼不得已?”封宸冷笑了一声:“你们一句逼不得已,就能杀掉大哥、三哥、我还有当时和我一起出征的所有人?那我今日同样说一句逼不得已,是不是就可以杀掉所有巨斄的人?”

漆岩深深地叹了口气:“若不是你们先做出不义之事,朝廷又怎会待你们至此?”

“我们做什么了?大哥一直守着平南,不敢有一丝懈怠,我和三哥为了封国年年在外征战,我们三个就差以死殉国以表忠心了,你们还想我们怎么做?”

“那你到是说说看,既然你们如此忠心,那平南王在自己属地里藏一只军队是怎么回事?”

封宸呆住了,愣愣地看着漆岩。

漆岩摸了摸胡子,略带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你们这些小崽子,自以为能瞒天过海,其实你们到底做了些什么小动作,老君上可是一清二楚。”

“我……”封宸说不出话来,窒了片刻后,才悻悻地说:“大哥养那只军队也不过是为了自保而已,并非想要造反,老头子看不惯,把军队遣散就是了,何必要痛下杀手。”

“你要是十年前说这种话,老夫还能当你是年幼无知,但你到了今天还这样说,老夫真想抽你一顿。”

封宸不满地反驳道“我说错什么了?”

“有没有造反之心是你嘴巴说了就能算的吗?平南王明知朝廷有禁令,还偷偷养了一只上万人的军队,而你和三皇子不仅知情不报,还帮着他练兵,你自己说说看,你让朝廷怎么相信,你们完全没有谋反叛乱之心?”

封宸自己也觉得理亏,自觉地闭上嘴,一声不吭地听着漆岩的训斥,半响之后才垂死挣扎般地说道:“那也不能说杀就杀啊,至少得先把我们召回京畿交由廷尉审理,待调查审讯,证据确凿之后才处置。”

“召你们回来?若你们当真有心谋反,这不就等于在告诉你们时机到了,该动手了吗?你觉得朝廷真能把你们给召回去?”

封宸彻底没话说了。

漆岩看着他,紧绷着的脸庞还是渐渐有些动容:“徒儿,还记得君上临终前召你回去,和你说的话吗?”

封宸点了点头。

“君上是否问了你边关之事?”

“嗯,问了,也问了些军队的事。”

漆岩看了封宸的眼睛许久,缓缓说道:“你那时如果供出平南王拥兵自重之事,君上,就会饶你一命。”

封宸愣了愣,脸上浮现出各种的神色,有差异,惊讶,怀疑,还有一些说不清道明的东西。

“徒儿啊,徒儿,人道是虎毒不食子,老君上又怎会当真如此冷血无情能对你们说杀就杀,君上给过你们机会,只是你们到了最后,都让他失望至极。”

封宸想说点什么,却说不出口,沉默地望向窗外,重重叠叠的暗影包裹了天地,黎明似乎永远不会到来,威灵门上燃着的火把,成为了着无尽黑夜中永恒的,也是唯一的光亮。

“老师。”封宸看着那跳跃的火光:“我还想问一个问题。”

漆岩颔首。

“老头为何非要选二哥?无论是在朝中的威望,还是领兵做战的才能,二哥都不是最出众的。”封宸看着漆岩:“我想了这么多年也没想明白,老头到底为什么非要让他做君王?”

漆岩摸了摸胡子:“其实有很多事,你们都是只知其表而不知其理。封国以武立国,以武兴邦,繁荣昌盛了四千年,看上去好像日益强大,如今更是威风八面,锐不可当,但事实上,今日的封国早已不同往昔。”

漆岩转身看着窗外:“封国立国之初,小国寡民,大部份国土又都位于荒凉贫瘠之地,若只靠耕种采集,根本无法养活所有人,所以必须四处征讨掠夺,但如今的封国地阔万里,国民千万,西南一带土地肥沃易于耕作,北方则矿藏丰富,若再像过去一样连年征战的话,只会因不断加重徭役赋税,让封国人觉得不堪重负,而战胜后所得的物资根本无法弥补战时的损耗,还会让土地荒废,贸易受阻,最后弄得民不聊生,怨声载道。”

“你仔细想想看,在你领兵的那几年,每逢征兵之时,国内必有怨言,也时有逃避兵役之事发生,但这种事在四十年前,是绝不可能发生的,那时的封国,一提起打战,那可真是一呼百应。知道为什么情形会变成如今这样吗?”漆岩深深地叹了口气,沧桑的脸庞上露出一丝苦笑:“因为,封国人累了,打了四千年,大家都累了。”

封宸将信将疑地看着他,细想了一会儿,又发现逃避兵役的事确实一年比一年多,又不由地有些信了。

漆岩看着他的眼睛,颇为意味深长地问道:“这些事情,若是老夫不说,你自己能发现吗?”

第108章

封宸没有答话,只是不由地眯起眼睛审视着漆岩,似乎已经隐约猜到了他的意思。

“国虽大,好战必亡啊。”漆岩摸了摸胡子,看着封宸的眼睛,缓缓说道:“十年前,意识到这个问题的,除了老君上,就只有二皇子了。”

“怪不得老头和二哥在位期间都曾下令缩短服兵役的年限,还多次调整军队编制,使军队规模缩小,我当时还以为朝廷是想减少军队开支以扩充国库,没想到,背后还有这些隐情。”

“你想不到的事情多了,但这些事先王都想到了。”漆岩很是深沉地摸着胡子,眼睛也眯了起来,和封宸的神态有几分微妙的相似:“先王看上去资质平平,但事实上远比你们所有人想像的都要深谋远虑,都要有洞见,好在老君上独具慧眼,才不至于平白浪费了先王的才能。”

封宸有些不满地撇了一下嘴。

“但先王也有一个缺点。”

封宸挑了一下眉,饶有兴致地追问道:“什么缺点?”

漆岩看着他那副三姑六婆般的嘴脸,抬起手,狠狠地拍了一下他的脑袋。

封宸挨完打再次不满地撇了一下嘴:“平时鲜少和二哥来往,所以也没听说过他有什么缺点,您忽然提起,我自然会好奇嘛。”

“那也不能露出这副模样,身为将领……”

“好好好。”封宸忙不迭地求饶:“徒儿错了,马上就改,老师你还是把刚才的话先说完吧。”

漆岩依旧有些不满地瞥了他一眼,才继续说道:“为君者需得仁爱宽厚,视天下万民如子,但又得冷酷无情,如豺狼虎豹。先王……”漆岩摇了摇头,颇为遗憾地说道:“先王做得到第一点,却做不到第二点。”

封宸的脸非常明显地抽搐了一下,脸上的表情像是在说:你逗我玩儿呢?他咳了一声,说道:“老师,你不是在讲笑话吧?二哥当年可是把我困在北陵整整四年,一步也不准我离开,简直和监禁无异,这还不叫冷酷无情?”

漆岩:“所以说你不懂事。先王要真是个无情之人,早就想法子除掉你了,哪里还会留着你在北陵撒野,你又哪里有机会像今日这样独占北陵,完全无视朝廷号令,一副自立为王的模样。再说了,要是先王当真狠得下心对付你们,老君上还用得着亲自出马吗?正是因为君上知道,先王镇不住你们,才会在病重之时还如此大费周章地做那么多事。”然后他又摇了摇头,说道:“结果还是棋差一招,留下了你这个后患。”

封宸有些不屑地哼了一声,道:“我怎么个后患法了?我当年不知道有多循规蹈矩,从不结交官宦,不妄议国事,为了不让老头有疑心,我连百舸都不怎么回,常年在外为朝廷做牛做马没有一句怨言,我简直已经可以被史官以忠臣楷模之名写进史书了,我走到今天这一步,也是你们逼出来的。”

漆岩斜睨了他一眼:“你和三皇子、平南王完全就是一条船上的人,就算没有人逼你,他们若是反了,你反不反?”

封宸想了一会儿,觉得自己极有可能会助纣为虐而不是大义灭亲,于是非常识趣地闭上嘴,不再说话。

漆岩看着封宸一声不吭的模样,再想到他后来的境遇,心中不由地软了几分,也再说不出什么训斥的话来,转而好言相劝:“徒儿,无论如何,君上和朝廷确实都有愧于你,你被逼到今日这般田地,心有不甘也是人之常情,但是,这些都是你和朝廷的恩怨,封国的百姓不应该受到牵连。”

封宸看着他,眨了眨眼:“老师,你徒儿虽不是什么胸襟宽广之人,但也不会如此小肚鸡肠斤斤计较。我虽然一直心有怨怼,但那也仅仅是针对老头子一个人,我对朝廷、封国从来就不曾有过恨意,对封国的百姓更是没有任何不满。”

漆岩似乎有些不敢相信,微微皱起两道白眉,看着封宸问道:“那逐麇城的事呢?当年琼国北进,若不是你领兵去救,逐麇城怕是早就被琼军攻占了,但你和琼军恶战多日终于得胜归来时,逐麇城的百姓却不愿打开城门……”

封宸轻哼了一声,勾着一边的嘴角,表情怪异地说道:“后来我带着北陵军绕过逐麇城,拖着疲兵残甲就这样冒着大雪一路走回了北陵,期间再没有请求任何一座城池为我们打开城门。”封宸顿了一下,眼中带了几分寒意:“我原本带去了一万人,在和琼国一战中损失一千,在回程中……”他盯着漆岩的眼睛,一字一句,慢慢地说道:“饿死、冻死了两千人。”

漆岩静默半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封宸倒了一杯酒,抬起杯子,闭上眼睛嗅了嗅那甘醇清冽的酒香,然后悠悠地说道:“这些事我永远都不会忘记,若说我没有一点怨恨,那当然是不可能的,我当年甚至想杀了逐麇城里的所有人,即使到了今日,每次想起那些枉死的将士,我依旧心有戚戚。但同时我也明白,这些想法根本没有意义。”

他放下酒杯重新看着漆岩,琥珀般的眼瞳里流着烛火的光影,让人捉摸不透他眼中暗含的情绪。

“百姓能知道些什么?即使我当年是在万分无奈地情况下才叛变,但他们会知道这些吗?”封宸的唇边漫上一丝嘲讽的笑意:“他们知道的不过都是些朝廷想让他们知道的东西罢了。只要朝廷说我是女干臣,他们就会当我是女干臣,朝廷说我是叛徒,他们就会当我是叛徒。老师,你说我和他们,又能计较些什么?”

漆岩没想到封宸原来是这般想法,一时间有些不知该作何言语。

他看了封宸半响,摸了摸胡子,沉声问道:“老夫知道你从未觊觎过王位,如今也自然不可能为了篡位而叛国,所以先前一直以为你是为报复封国人而起兵,但如今看来,老夫猜错了,那你攻打封国,究竟为何?”

文库首页小说排行我的书签回顶部↑

文库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