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冒牌货挪动了位置的时候,严宇城仿佛也被一条无形的枷锁所牵扯。当一人一魂距离将要过三丈之际,严宇城被一股巨大的拉力狠狠从角落里拖了出来。
他如同流放途中戴枷的囚徒,在差役的恶声催促与鞭打中,被残酷地拖动前行。
风与阳光叫嚣着,肆意地折磨着他毫无遮掩的魂魄,让他踉跄着往前的每一步都像在刀丛中穿行,被割得鲜血淋漓。
但严宇城却根本没有工夫去顾及这样的痛苦,他全部的心神都牵系在陆云安身上。
他面对着比魂飞魄散更大的恐惧——
他的云安,也将被这个占据了他躯壳的人所夺走。
他将彻底一无所有。
然而,就在几乎没顶的恐惧之中,严宇城的心中又冒出一丝脆弱的希冀:若是……若是陆云安与他人不同,不肯接受这个雀占鸠巢的恶棍呢?
这个念头,成了他唯一的救命稻草。
严宇城甚至浑浑噩噩地想着,哪怕是陆云安彻底恨上了“严宇城”这个人——无论恨的是他本人还是赝品——都比他投进冒牌货的怀抱要强得多。
他比以往任何一刻都更强烈地期待着这份仇恨,甚至虔诚地祈求上天,让这恨意来得更加刻骨铭心。
可现实让他眼前陷入一片黑暗,几乎失去了继续留存于世的勇气。
“云安……”他低声哀鸣,浑身颤抖着缩在昏暗的角落,抱着头几乎将整个人埋入尘埃里,想要避开方才映入眼中的一幕——
那面的病床旁,冒牌货十分安静地守护着,等待昏迷中的陆云安醒来。
当陆云安睁开双眼,看见床前顶着严宇城躯壳温和微笑着的冒牌货时,神情恍惚了一瞬。
严宇城以为他看出了什么,可他面上忽地闪过一丝喜悦,双目带上了微微的湿润,其中含着的温柔与哀恳,浓郁得几乎能让铁人融化。
“主人……”他用微颤的声音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然后用缠满了绷带的手轻轻拉住冒牌货没有受伤的手掌,将它贴在自己脸颊上,几乎带着卑微地低声道,“您终于醒了……今后我再也不敢和您闹脾气了,求您别再丢下我。”
冒牌货为他这般柔顺的反应惊讶了一瞬,然后脸上的神情也变得异常的温柔。他耐心地抚过陆云安温驯的眉目,含笑哄道:“好,主人会让云安一直陪在身边的,好不好?”
陆云安好像被他这句温柔的言语触动,身体一震,猛地向前一倾,张开手臂紧紧抱住他,久久不愿放开。半晌,才轻声应道:“嗯。”
第18章
冒牌货在医院住了大半个月之后,被获准出院。
医生不住感叹他恢复的速度,若非严家是医院的最大股东,“严宇城”是他们的幕后老板,他们都想要提议让他多住一段时间,好好研究一下。
冒牌货却没有想到这么多东西。这大半个月来,他生活得很是快活。
这个新身体让他十分满意——健康,年轻,英俊,身份显赫,有家财万贯,有大批可供使唤的属下,还有秀美精致的小情人卫鸢……
当然,最让他心中暗喜的,还是那个据说是他前任管家的青年,陆云安。
任何一个人,当有一个清隽出众的青年独独对你温柔体贴百依百顺、几乎把你捧到天上敬慕依赖的时候,都是忍不住会飘飘然的。
冒牌货虽并没有那么容易被冲昏头脑,却也难免受了影响。
再加上他从自己小心翼翼地探来的消息中也了解了一些情况,得知了严宇城和陆云安之间的过往之后,也难免看不上这位“前身”,对遭了无妄之灾,还默默承受诘责刑罚的陆云安多了几分怜意。他又琢磨着,就算在那种情况下陆云安也对这个“前身”死心塌地,显然陆云安对“前身”的忠诚与维护已到了难以想象的地步,如今这样纯粹的人实在是太难得了些。
冒牌货自认并不是偏听偏信的人,心里也有着疑虑与不安,可是这些时日来陆云安对他的好有目共睹——陆云安身上伤还没好全就一直围着他转,把他的起居打理得十分妥帖,在辅助他掌控严家事务的时候也丝毫不存私心,让他接手权力的过程异常顺利——他悄悄查探过,陆云安的确是没有任何保留,这让原本暗自忧心会出乱子的冒牌货心情十分舒畅,进而嫉妒起“前身”被这样捧在手心照顾了这么些年。
他甚至暗自感叹:陆云安简直完全符合他对所谓“贤内助”的幻想。
尤其在“安静听话”这一点上,让他再满意不过。
卫鸢这个秀美乖巧的小情人他也很是喜欢,他本以为陆云安会起嫉妒心,可陆云安大概是服从惯了,看着他和卫鸢说笑搂抱,虽然神情上现出黯然,但是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这份“识大体”他也是极为赞叹的。
严宇城缩在屋内避风的角落里,听到这个冒牌货低声笑了起来,自言自语道:“大概是上天可怜我前世辛苦,才让我今生事事顺心,财色兼收吧!”
这笑声让严宇城难以自制地暴躁起来。
他恨不得立时化身厉鬼,将这个冒牌货的魂魄从自己的身体里抽出来,撕咬成碎片。
然而,现实如此残酷,他只能被困在风与阳光织成的天罗地网中,挣脱不得,眼睁睁地看着冒牌货春风得意。
让他更悲哀的是,在被从自己身躯中驱逐出去,成为无所寄托的一个魂魄之后,他忽然看清了很多从前不肯认真去面对的事情。
比如,陆云安对“严宇城”这个人的忠诚与爱意。
他想起当时董夏哀求他放过陆云安时说的话——“云安待您的心意,只要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
是啊,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陆云安对他有多好,连这个冒牌货打探了一圈之后,都笃定陆云安对“严宇城”的情意刻在了骨子里,他这个被温柔关怀了这么多年的当事人,却是唯一怀疑的一个。
——为了所谓的将要发生的“背叛”。
他绝望地想,是报应吧,谁让他信了一个梦,却不信他的云安。
所以,他是不是活该受到上天的惩罚呢?
严宇城从未感觉如此挫败,仿佛整个人都被毫不留情地否定,整个世界都在嘲笑他的愚蠢。
说起来,连冒牌货都做得比他强。
哪怕严宇城痛恨冒牌货雀占鸠巢的行径,也厌恶他轻浮贪婪的内心,却也不得不承认,在人前的表现,冒牌货要比一贯任性自我的自己要成熟很多。
以至于“严宇城”闹出一场失忆之后,这个冒牌货迅速得到了人们的认可,甚至为严宇城的“痛改前非”而欢欣鼓舞,仿佛他的失忆也成了因祸得福的际遇。
严宇城听到严家的属下私下议论道:“失忆之后的严先生脾气反而比之前温和很多,现在倒是更容易相处了。”
他听到严家一些世交的长辈欣慰地道:“严家小子经了一劫之后懂事了许多,应当是开窍了,这很好,很好。”
他听到董夏神色复杂地望着冒牌货,喃喃自语道:“严宇城这混蛋转性了?那就失忆失得好啊。”
他听到卫鸢依偎在冒牌货身边撒娇道:“城哥失忆之后愈来愈温柔了呢!”
呵——
严宇城连苦笑都挤不出来了,面容一片扭曲。
在他心中冒牌货抢了他的躯体罪该万死,可在其他人的眼中,他们宁愿接受这个新的“严宇城”,因为这个他已经成为了一个比从前更优秀、更符合大众期待的人。
而面对他人的称赞,冒牌货总会谦逊又意味深长地说:“我不过是借着这个契机忽然醒悟,‘觉今是而昨非’罢了。”
呵,而他严宇城前二十三年的人生,就被这么简单地归结为昨日的“非”。
一个错误,仅此而已。
连陆云安——最爱他的云安,也如此认为。
那一次,冒牌货装作忽发奇想地朝着陆云安发问:“唉,我也不知曾经我们是怎么相处的……云安,你能告诉我,现在的我——全新的‘严宇城’,和从前的那个‘严宇城’相比,哪一个更好?”他刻意让语气显得轻松又充满玩味,好像真的只是一次闲聊,一个吃自己醋的无谓玩笑。
听到他的问题,陆云安的表情困惑了一瞬,然后认真思考了片刻,直视着冒牌货的双眼斩钉截铁地回答道:“主人怎么会这样问呢?虽然过去的主人云安不是不喜欢的,可现在的主人要温柔得多,云安……”说着顿了一下,面上现出一丝赧意,“云安自然更倾慕现在的您。”
俊秀青年眼中透出掩饰不住的迷恋,流光璀璨得令人心醉,却让严宇城心如死灰。
第19章
到如今,夜深人静的时候严宇城已不再做梦。
没有预知,也没有回忆,就像他已经失去了过去与未来。他仿佛被困在位于大海深处的小小孤岛上,寻不到来时的路,也不知将往何处去。
甚至,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连现在唯一立足的土地都会消失,那时等待他的命运只有慢慢沉沦,溺毙于深不见底的苦海之中。
他有一种感觉,那一日,似乎已经不远了。
在每一个清寂的夜里,因为魂魄无法入眠,严宇城往往只能睁大眼睛看着熟悉的房间,俯视着床上安睡的熟悉的躯体,以及躯体中装载着的那个陌生的灵魂。
更多的时候,他会穿透墙壁,到曾囚禁过陆云安的密室里去。
车祸之前那天他走得太匆忙,密室里没有来得及清理过,到现在还一直保持着当时的状态。
铁床泛着冰冷的青灰色,四角尖锐而寒光四溢的金属机关呈现被拆卸开的模样,连割破他手掌留下的血渍也还残留在被掀翻的齿轮上。
而最让他触目惊心的,莫过于木质地板上锋刃没入一半的那把刀,以及刀的旁边,干涸已久的那一洼血泊。
面对着这样的场景,严宇城不止一次地想,那次卫鸢安排人来对付他,下手的确是太轻了些。
他宁愿那个时候,凶手能将他的两只手一齐打断。如果这样的话,他是不是就不会再有机会开那一枪,不会伤了云安?
云安半身染血倒在他怀中的影像,如今想来,比夜夜折磨他的噩梦都更让他胆战心惊。
可他想着想着,又慢慢地垂下了头。
他给予云安的伤害,又何止是那一枪?
恐怕就连他自己,都已经数不清,他究竟做过了多少错事。
他亲手挑了云安的手筋,不止一次用严家最残酷的刑具拷打过云安;他曾在云安身下塞了异物羞辱他折磨他,自己却带着着鲜花出门和卫鸢看画展;他也曾笑着将惩罚叛徒的K375注入云安体内,让他夜夜承受剜心刮骨之苦……
他甚至还将云安锁在铁床上,在云安被药剂折磨得几欲昏阙的时候,刻意抱着卫鸢在一墙之隔的房间内发出暧昧的声响,一声又一声地刺激着云安,逼得他吐了血。
如今迟来的悔意啮噬着他的心,但是,他只能无能为力地站在狭窄的密室中,面对一室狼藉,面对一室亲手伤害最爱之人的证据哀伤追悔,却无法找到他的云安,抱住他,说一声对不起。
铁床上的镣铐那日已被他拆除,可他站在密室里,还是像个戴着重枷拖着镣铐的囚徒,自知罪孽深重,却无人审判,无可救赎。
严宇城再一次地问自己,是报应么?
……
——的确是报应。
就在发问的第二天,严宇城就无比清晰地察觉到,报应这一说,再真实确凿不过。
冒牌货对陆云安的心思越来越明显,严宇城都能看出他对陆云安比对所谓的“小情人”卫鸢更有兴趣得多,或者说,冒牌货直接将陆云安视为了他自己的所有物。
陆云安对他的温驯体贴让他的眼神一天比一天炽热,越来越难以自抑,终于有一天傍晚,他一把抱住了陆云安,暧昧地向他求欢。
陆云安没有说话。
一刹那间,严宇城脑中嗡的一声,眼前一片昏黑。
他迷迷糊糊地想:如果……如果亲眼见到别人与云安欢好,哪怕只是听到了声音,他也是绝对无法承受的。
他宁愿在那之前就去死。
可悲哀的是,现在的他,连自裁都做不到。
严宇城战栗着从昏暗的角落里走了出来,直接站在了阳光最明亮的窗边。
他想,风和阳光带来的伤害再残酷,终究也盖不过他内心的痛苦,那他还在怕什么呢?
如果能直接在此刻灰飞烟灭,或许对于他来说,也可以算得上一个好的结局。
然而此时已入黄昏,暮色四合,窗中照入的余晖带着一丝柔和,只给他带来了一丝微弱的灼痛;风也是轻轻缓缓的,吹拂过去的时候无声无息,只在他身上浅浅地划了过去。
他绝望地想,连上天都不肯让他逃避。
可陆云安接下来的反应让他一个激灵,恢复了一点儿生机——
冒牌货正志得意满地揽着陆云安的肩膀,满心满眼的期待,陆云安却慢慢地推开了他的手,低着头,轻声道:“抱歉,主人。”
冒牌货身体一僵,惊愕地抬头,扬声道:“什么?”
陆云安微微地摇了摇头,再次道:“抱歉,主人,云安……做不到。”
冒牌货已然习惯了他的温顺,此刻忽然遭到反抗,不由得生出了几许恼火。他的脸色一点点地冷了下来,语气不善地道:“陆云安,你确定?我哪儿对你不好么?”
陆云安连忙抬头,急道:“不,主人待云安很好,可是……”他的声音低下来,半天也没有说出下半句。
男人欲望没有得到满足、觉得威严受到挑衅的冒牌货心中窝火,完全撕下温柔的伪装,甩袖就走,扔下一句:“既然你不方便就算了,我找方便的人去。”
陆云安上前一步想要拉住他的衣角,可是他刚刚抬起手就顿住了,好似想到了什么,在半空中定格了一霎,又慢慢将手臂放了下来。
冒牌货余光窥见他的这些动作,心头的火烧得更旺,一面气冲冲地往房间走,一面掏出手机,拨通了卫鸢的电话,刻意大声地道:“阿鸢,今晚来陪我?……唔,是,我想你了……谁说我总看别人来着?我心里眼里难道不全都是你么?……好,晚上我在家等你……是,我们会度过最美妙的一夜!”
说完大跨步进了房间,“砰”的一声摔上了门。
严宇城被三丈的距离限制,随着冒牌货的脚步被拖远了,只来得及回头看了陆云安一眼,发现他低着头沉默地站在原地,没有追上来。
严宇城不由得长舒了一口气。
劫后余生的他一放松,方才发觉自己的魂魄也有些虚飘起来,真是被刺激得不轻。
他一面在墙角恢复气力,一面看着冒牌货忿忿地踢翻了茶几前的小方凳,摔了桌面的笔筒,然后又打电话吩咐董夏准备玫瑰精油与烛光晚餐。
然而他一直等到深夜,卫鸢也没有前来。
被放鸽子的冒牌货怒火愈炽,暴躁地拨了号,强压着火气问道:“你现在在哪儿,出了什么事了吗?”
电话那头传来卫鸢虚弱的声音:“城哥,今晚……今晚……不知怎么的,我……”他一边说一边喘,断断续续的,半天才说完这句话,“我……起……起不了身……可能是……吃坏了肚子……”话音中带着难以压抑的痛苦,绝非装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