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眼中没有愉悦,也没有复仇的快意,而是像预知梦中一样,现出一丝隐晦的惊喜。可这惊喜只是在他的眼底一闪,随即又立刻沉寂了下去,好像坠入了深不见底的湖泊。
严宇城被无形枷锁拖走之前,一直在回头望着他。
这一晚的夜空中没有月亮,也没有星,只有一片黑沉沉的天幕,无声地笼罩着整个世界。
宴会场上灯火通明,奢华又迷乱,而陆云安孤零零地站在露台上的背光处,安静地融进了黑暗里,好像一切的喧闹繁华都与他无关。
夜风呜咽着刮过,带着让人心颤的冰冷,可陆云安的身影却让人感觉比夜风更冷。
恍惚间,严宇城竟以为他正在一片荒凉的原野上,茕茕孑立。
他看见陆云安抬头望着空无一物的墨色天穹,双唇微动,无声地吐出两个字来。
明明那么远,他却看得无比清晰——
陆云安在说:少爷。
一瞬间所有的记忆都复苏过来,严宇城瞪大双眼,恍然意识到,从前的陆云安一直都在唤他少爷,只有偶尔情动或者恍惚之时,会叫他一声“阿城”。
而从见到冒牌货的第一眼起,陆云安对他就只有一个称呼——
主人。
第24章
冒牌货回到房间时已浑身脱力,一句话都没说就扑到床上,把头深深埋在柔软的枕头中,昏迷般沉睡了过去。
而严宇城则在窗前枯坐了一晚。
冰凉的夜风穿透他虚无的魂魄,带来远方泥土草叶的清芬,以及院落那一边小池塘湿润的气息。
偌大的严家大宅在深夜中静默着,所有的建筑都在阴影之中沉眠,唯有檐下的风铃不时轻轻鸣响,像是在低声吟唱着一首古老的歌谣。
严宇城仰着头凝望着它,像是在和它无声地交谈。
他仿佛看到细细的银色绞丝线在陆云安修长的指间滑过,被他一点点编织成型,串上精致的铃铛,塑成美丽的形状,就像采撷一段凝固的时光。
那时应当也是这样一个深夜。
他记得那夜他也是一宿无眠。檐下尚未挂上风铃,整个天地比如今要安静得多,安静得他几乎要以为世间只余下了他一人。
可原来那个时候,云安也并未入睡。
严宇城怔怔地想:至少,还有云安,一直念着自己。
好像……云安已经成了他曾存在的唯一证据。
他仰着头,正对着茫茫的苍穹,听着泠泠的清音,忽然又想到,他的云安花了整整一夜时间编织的风铃,又怎么会只是用来比过卫鸢、安抚冒牌货的道具?
他这才记起,从前有人曾无意中提起过,风铃在传说中有一种神秘的用途——招魂。
于是他一点一点地朝着微微摇晃的风铃挪了过去,踮起脚尖,用半透明的指尖去触碰在风中清响的铃铛,好像这样就能将自己的心思传递过去那般。
“如果你真的有灵,请你替我告诉云安,我一直在他身边,没有离开。”他仰着头,神情虔诚而庄重,说到下一句,眼神却陡然温柔下来,道,“……还有,我很想他。”
——我想他。
我想他温暖的声音,掌心的温度,柔和的眼眸,和唇边含着的微笑;
我想牵他的手,走过熟悉的路途;
我想再亲亲他,给他一个紧紧的拥抱;
我想穷尽一切的言语,将我的思念倾诉;
我想对他说一句对不起,更想对他说,我爱你。
可我也许再也等不到这一天。
所以在我离开这人世之前,求你替我告诉他,我很想他。
……
风铃摇晃了一夜,严宇城在窗前等到天明。
而冒牌货还在床上沉沉昏睡。
等董夏推门进来晨间叫醒的时候,发现他面色已经一片惨白,整个人的气息都弱了很多。
董夏目光沉了沉,俯下身在他的鼻端探了探,又装作若无其事地在他的耳旁唤道:“主人,该起了。”
冒牌货没有反应。
董夏撇了撇嘴,目光在床头柜上的水杯上晃了一下。严宇城看得出,他很想用那杯水直接将昏睡的冒牌货直接泼醒。
就在这时,一阵轻微的门轴转动声响起,陆云安慢慢地走了进来。
他的脸上还带着倦意,衣角上沾着晨间草叶上的露水。
董夏想对他说什么,他却抬手止住了董夏即将脱口的话,径直走到床头,小心地将冒牌货的身体翻了过来,然后用指尖在他头上的穴位上按揉了几下。
冒牌货的呼吸开始粗重起来,像是睡梦中被什么缠住。他脸皮抽动了几下,额上沁出一层薄薄的汗水,片刻后,猛地张开了双眼。
陆云安俯下身,脸上一片诚挚的担忧,好似眉目间都带着一丝清愁,温声道:“主人,该起了。”
冒牌货像是被魇住了,惊魂未定地坐起来,一伸手就攥住了他的手掌不肯放,抖动着双唇没有说话。
陆云安细心地用手帕擦去他额上的汗水,一只手在他背后安抚地轻拍了一下,道:“没事了,主人,我在这里。”
第25章
这一次冒牌货的“病情”来势汹汹。
冒牌货本来也以为自己被对手暗算,不过只是沾了少量的剧毒,调养一段时日就会好,谁知他的脸色一连好几日都惨白如纸,甚至到后来都透出一点教人心惊的青黑。
冒牌货是死过一次的人,自然惜命得不行,一时间竟变得风声鹤唳。所以当他到医院做了一个全身检查,医生郑重地告诉他根本找不出什么问题的时候,他的情绪陡然暴躁起来,一脚踹翻了诊疗室的凳子。
接下来的日子里,他整个人都透着阴沉,眼底涌动着着风暴的前兆,仿佛随时都有可能失控。
幸而他的身边还有陆云安。
陆云安不是医生,却奇异地让他感到安心。
后来,大概是西医的失败让冒牌货再不抱信心,他接受了一位老中医的诊治,每日都要喝下一碗苦涩的药汤。
老中医说这是安神养身的药剂,对他的身体大有裨益,让他要坚持服用,果然冒牌货试了一段时日之后,脸上又慢慢地恢复了血色。
冒牌货也曾暗自怀疑过老中医的用心,于是趁人不注意抄录了药方,又包了药渣悄悄找了另一个大夫去请教。那大夫替他仔细地把了脉,对着药方研究了好一会儿,才叹了一口气。
冒牌货一惊,正想追问,大夫却抢先开口道:“之前替你诊治的是哪一位?”
“姓刘的,六十多岁。”冒牌货一边回想一边道,“好像叫做……刘英贺?”
大夫脸色忿忿地道:“你为何不早说是刘老替你看过?他比我高明何止百倍!”他说着将冒牌货递过来的药方推了回去,道,“方子十分精妙,用的药我也验过了,全都是上好的,的确是安神养身的功效。你不必疑神疑鬼,思虑过重反倒影响身体。”
冒牌货讷讷地应了,神色中却多了一丝如释重负。
严宇城在一旁冷眼旁观,却觉得他放心得太早了。
可他也猜不透,陆云安想要做的是什么。
他曾想过,难道云安想要对着冒牌货用慢性毒,将他一点点毒死?
可是这太慢,也不符合云安的性格。
若是云安真想对冒牌货下死手,必然是像他严宇城的预知梦中那样,直截了当地挥刀解决,绝不拖泥带水。
他不觉有些困惑:或者,这一次,云安是打算在弄死冒牌货之前好好折磨他一顿?
不过心中的疑问在冒出来之后就慢慢消散了。如今的他甚至不愿意云安分太多心思在冒牌货身上。毕竟他正感受到,消失的命运一日日向他临近,他人生的轨迹正向那既定的结局缓缓推进。
大概,马上就要迎接最后告别的时刻了。
可陆云安并没有如他所想,对冒牌货草草了事。在冒牌货被病痛折磨的时日里,他衣不解带地照顾着冒牌货,体贴得让任何一个人都会动容。
冒牌货一直服用着老中医开的方子,虽然情况在持续转好之中,但却始终没有痊愈。
或许是经历了一场劫难,冒牌货对陆云安显得愈发的眷恋起来。有时候他就连睡熟了也不肯放陆云安离开他的周围,几乎是小孩子脾气般的依赖。
而陆云安也纵容着他的任性,每日都在他的身边陪伴,几乎是寸步不离。
深夜里,冒牌货合眼躺在床上的时候,他就坐在床边,靠在椅子上,安静地注视着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影子。
而严宇城的魂魄,也在一旁默默地注视着他,仿佛要将他的模样刻入灵魂里。
三个人,一个疲极陷入熟睡,一个心事深深埋藏,一个只余下虚无的魂魄,就这样,竟在静夜中达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
夜夜如是。
直至晚风轻拂,送走了暮春,带来了初夏的气息。
第26章
时间已迈入了五月,眼见着一天天的热起来了。
大宅中有一个小池塘,今夏的新荷已袅娜地露出了水面,娇怯怯地含苞待放。
冒牌货让人在池塘边的柳树底下架了一张竹椅,一面享受着清风拂面的安逸,一面饶有兴致地看着蜻蜓在水边上下翻飞。蜻蜓时而从荷叶间掠过,时而轻盈地停在花尖上,一派无忧无虑。他眯着眼欣赏着美景,惬意地勾起了唇角。
初夏早晨的阳光并不热烈,可照在人身上也带着微微的灼热。
严宇城将自己的魂魄小心翼翼地藏在柳树枝条下最阴凉的那一块地方,躲避阳光的直射。沁凉的池塘水沉过了膝盖,缓解了阳光带来的痛楚,他干脆一矮身坐到了水里,任水温柔地将他包围。
岸上的冒牌货困倦地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阖上了眼。他的脸上还带着病容,却已恢复了血色,不像一开始那样白得吓人。
如果不考虑其他的话,这看起来真像一个安适的上午,一切都那么自然而美好。
可严宇城将头埋入水中,映着柳荫下细碎的光点,看着自己融在水中的手,透明得已近乎无色。
他想,现在哪怕有人能够看到自己,恐怕也不会认为这是一个人。
他已快化成一片虚影,一阵轻烟,连魂魄都感觉比从前轻了许多。甚至在移动时,他都会微微地上飘,好像随时都会被风带走,在天空中消散无影,失去最后的影踪。
有好几次,他都几乎以为自己死定了。
然而,他的魂魄却像一支在风中摇曳的残烛,仿佛随时都有可能熄灭,可每次一眼看着暗了下去时,又会慢慢再挣扎着亮起来,顽强地不肯坠入黑暗。
如同上天也读懂了他对世间的牵念,不肯让他轻易地消失。
为此,他一边感恩,一边怨恨——
感恩于命运的这一丝宽纵,让他能多看一眼自己的爱人;却又怨恨着命运残酷玩弄世人的冰冷,将他无情推往深渊,让他面临无法挽回的结局。
而此时,他转头看向岸上的冒牌货,脸上露出前所未有的茫然。
从前他一直对这个冒牌货恨得咬牙切齿,恨不得能立刻将他置于死地,可如今得知预知梦的“真相”,知道了那是一个怎样的结局,他却又隐约盼望着这个恶鬼能够再多活一段时日,梦中的场景能够再晚一些发生——也许这样一来,他陪着云安的时间就可以再多一点儿。
他的目光太过直接,冒牌货似有所觉,挪动了一下身体,用手肘撑着椅背慢慢坐了起来,睁开了残留着惺忪睡意的双眼。
严宇城一愣,惊异于自己竟被发觉,可听到另一边传来的脚步声时,才发现是陆云安走了过来,惊动了冒牌货。
初夏的温度已经不低,可陆云安还是像暮春时节一样穿着长袖的衬衫。或许是这些时日几乎不眠不休地照料冒牌货,他比之前又清瘦了一些,脸色泛着白,虽然强提着精神,可眉目间的憔悴还是遮掩不住。
但他脚步很稳,背脊也始终挺直着,整个人像一杆挺拔的青竹,让人感觉他永远不会被轻易压垮。
冒牌货如今黏他黏得厉害,见他出现,眼睛都变得晶亮起来,很是期待地朝他挥手,只不过目光扫到陆云安手中提着的玄色的雕花漆盒时,他的脸色立刻垮了下来。
陆云安没有理会冒牌货浑身冒出的沮丧气息,径直走向他所在的竹椅,将盒子在一旁的小桌案上放下,从中捧出一碗黑漆漆的药汤,顶着冒牌货怨念的目光递到他身前,温声道:“主人,该喝药了。”
冒牌货这些时日来不知道被灌下了多少苦药汤,现在看到这个大大的药碗就发憷。他脸上的神情扭曲了一下,悄悄将手腕上的佛珠转动了几圈稳定住情绪,才作视死如归状,道:“你给我,我……”
刚吐出几个字,那个“喝”字还没出口,就对上陆云安含笑的双目,一下子噎住,原本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又散了。
“主人——”陆云安捧着药碗,微笑着道,“难道您在等着我来喂么?”
冒牌货不愿被他看扁,一咬牙将药碗抢了过来,面皮抽搐着一仰头将奇苦无比的药汤全部灌进嘴里,用最快的速度咽了进去,然后瘫倒在椅子上,有气无力地喘着气。
陆云安从雕花漆盒中取出一盘蜜饯,拈起一粒送到冒牌货嘴边,道:“您尝一点,缓缓。”
冒牌货撩起眼皮看了嘴边的蜜饯一眼,张开口一下子吞了进去,舌尖还暧昧地在陆云安的指尖扫了一下。
陆云安触电般收回了手,倒退一步。冒牌货从他脸上看到了一丝羞赧,立刻戏谑道:“要是每喝一口药就有云安像今天这样亲手喂我蜜饯吃,再苦的药都会变甜啊。”
陆云安的耳根都泛起了红,他像是在努力保持镇定,道:“那明日喝药时主人可不准推脱。”
“哦?哦……”冒牌货硬着头皮道,“云安……怎么还有药?我记得都连续喝了一个多月了。”
陆云安将空碗收回漆盒,不容反驳地道:“刘老吩咐了,必须要服用一个疗程,七七四十九天才行。”
冒牌货讪讪地道:“那算算也快完了。”说着看着陆云安清瘦的脸庞,带着一丝担忧道,“云安,这段时日你也是真是辛苦了,你也多多休息,千万不要等我好不容易病好了,你却倒下了。”
陆云安摇了摇头,认真道:“主人一日不痊愈,我一日安不下心来,如何休息得住?等到您无事了,我自然也就能很快恢复过来。”
冒牌货眼中生出一丝柔情,忽然跳起来,一把抱住他,道:“云安,你这么好,我一定是上辈子积了福。”
陆云安有些手足无措地想要挣开,却被他用力扣住。
冒牌货在他的颈侧蹭了蹭,像个耍赖的孩子一般,瓮声道:“我不放手……再让我抱你一会儿。”
陆云安轻轻在他背上拍了一下,道:“主人怎么一下子比小时候还会撒娇了呢?”
冒牌货抱住他不说话。
一旁的严宇城气得手都在抖,想要狠狠把他贴上去的身体拽下来,可是他还是和从前一样,怎么努力都无济于事。
他喘着粗气,蹲在一旁阴着脸,自己跟自己生了闷气。
——虽然知道云安只是和冒牌货演戏,可还是很难受……
他委屈地抱住自己的膝盖,把头埋下去,不想再看那个冒牌货无耻的动作,片刻后却又忍不住抬头用力瞪过去,送去一个愤怒的眼神。
——我小时候,比这个冒牌货会撒娇多了。
他咬着牙,不忿的回想从前。
他想着自己每次生病时,都要故作高傲地让云安亲自己一口才肯吃药。
那时的云安是真的羞涩,只会用唇在自己额头上蜻蜓点水般啄一下,然后就红着脸不敢再做任何动作。
真幸福啊。
严宇城想,回忆里,连药都是甜蜜的。就算是再多的苦,有云安在身边,他也甘之如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