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陆云安何必这么做?
若他想要严宇城的命,所需要的,不过是放开两人相牵的手。
失去他掌心的温暖,便足以让严宇城陷入冰天雪地,绝望而亡。
第29章
在严宇城猝不及防的时刻,回忆已然铺天盖地。
房间里依然是一片沉寂,陆云安无声地俯视着地上的程瑜彦,程瑜彦双目失焦地望着天花板,而严宇城却陷入了连绵不绝的往事里。
从时光中弥漫出了重重的迷雾,眼前的画面逐渐模糊,无数的浮光掠影闪过,一瞬间,他几乎分不清楚过去与现实。
——这是别离的先兆吗?严宇城的心高高地提了起来。
耳旁,陆云安与程瑜彦的对话又响了起来。
他首先听到的是程瑜彦颓然的声音:“我……的确不是严宇城。”程瑜彦的力气好似被完全抽空,一句一句说得很轻,也很缓慢,“但是,你杀了我也没有用,这具身体同样不是他的,应该是整容的产物。”说到这里,他喘息了片刻,才道,“我不知道幕后黑手是谁,或许……我能帮你找到他,追回严宇城的真身。你若是杀了我,就连唯一的线索也断了。”
这个冒牌货程瑜彦还心存着侥幸,希望陆云安能信了他,就算最终不肯放过他,也能让他暂时不必面对刀刃加身的命运。
可陆云安的声音没有一丝动摇:“这是少爷的身体,我第一天就验过了。”
第一天?
严宇城恍惚地记了起来,第一天程瑜彦就坐着轮椅去陆云安的床头探望,温柔宽慰刚从病痛中醒过神来的他。那时候陆云安一脸温驯地拉着程瑜彦的手贴在脸颊上求他不要离开,又被深深感动一般地抱住了他,久久不放。
好像……云安他是会摸骨的?
一闪念间,往日的画面就浮现在眼前——
从前他练习防身术练得十分辛苦,身上摔得青一块紫一块,疲惫不堪。晚上陆云安替他按摩的时候,被他发现了他衣领下也有大片惨烈的淤青,追问了半天才得知陆云安自己去拜了个功夫高超的师父。他心疼陆云安,叫他不必再去,陆云安却对他笑道:“师父说我根骨不错,能练成高手,不去就可惜了。”
他鼻子里“哼”了一声把头埋在枕头里。陆云安手上用力帮他揉开淤血,安抚道:“我还跟他学了点摸骨的皮毛,刚刚替少爷看了一下,少爷的天赋可比我好多了。”听了这话他便嚷嚷:“那我岂不是能练得比你更厉害,你干什么还去他那里受罪。”
他还记得,那时的陆云安声音中含着温柔,道:“我知道,少爷会变得很强大。可是,我还是想保护少爷啊。”
那时的气氛太温馨,严宇城几乎要陷落在这份记忆里。可是一转眼,黑暗又慢慢侵袭而来,让他一个激灵回过神来。
这时他终于想明白,陆云安第一次见程瑜彦为什么要那么动作——
他臣服般拉起程瑜彦的手贴在自己脸颊上,不仅是为了做出温驯的姿态,更是为了查验这具身体手掌的情况。当时陆云安的十指都伤痕累累缠满了绷带,他能看得到程瑜彦掌心的纹路,却只能用脸侧轻轻摩挲,来验证手掌薄茧的触感。
他紧紧抱住程瑜彦不放,也不仅是为了做出不舍依赖的姿态,更是为了查探程瑜彦的骨骼与身形。
严宇城忽然意识到,那时的陆云安该多难过?
陆云安在浑身是伤的时候,仍坚持在重症观察室的玻璃墙前等待他醒来,可转眼间却发现自己的爱人生死不知,占据了躯体的是一个不明不白的陌生灵魂。
实在是太过残酷。
严宇城想起了那日的一切细节。一向从容不迫,冷静得令人咋舌的陆云安,面对程瑜彦时,身体竟然一直在微微地颤抖。
那压根就不是伪装。
严宇城几乎不敢去想,那个时候,他的云安该有多痛。
这时,安静的房间内,长长的叹气声响起,引回了他的注意。
这声叹气是程瑜彦发出的。他不清楚陆云安是为什么笃定这具身躯的身份,可他明白,自己费尽心思想出的又一个理由再次失败了。
无计可施的他终于放弃了狡辩,脸色一片惨白,仰头靠在地上。绳索的束缚让他的姿态显得略微的怪异,可他却已经全然顾不得了。
“陆云安,你看,我就要死了,你能让我做个明白鬼吗?”他近乎喃喃自语地道,“我一直觉得自己伪装得不错,你说,我是哪儿露的陷?谈吐举止,神态气质,还是——”
陆云安打断他,直截了当地道:“全部。”
对上程瑜彦呆滞的视线,他又添了一句:“我一眼就能看得出,你不是他。”
程瑜彦剩下的气力并不多了,但他还是艰难地道:“是啊,只用一眼。因为……你爱他……因为你爱他……”说着,脸上的笑比哭更难看,轻声道,“我真嫉妒他。亏我以为……你陆云安是对我最忠心耿耿、最情深意重的一个……只可惜……只可惜……”他没有说完就停了下来,好一会儿才继续开了口,双目一片空洞,道,“那个老道士应该是……装的吧……故意……让我放松警惕,把接下来的动作当做一场闹剧……呵,用心良苦……”
陆云安没有回应。
“我真傻,你磕头求来的佛珠……亲手编织的风铃,从来……都不是为我……不,或许也是……我光记得紫檀木有安神定气的功效……却忘了……它也是驱邪辟邪的法宝……”程瑜彦说话的声音愈发的低下来,语速也放得很慢,仿佛他已经不堪承受,“而风铃……真好听……好听到不正常呢……是能慑去……人的魂魄么……”
陆云安摇头道:“我原本以为抢占少爷身体的你一定是精于诡道、处心积虑而来的妖魔,所以第一个月才不敢采取什么动作,怕被你发觉之后害了少爷。等到你戒心消了大半,便用密柜里的药盒试探了你一次,你对上面的道家佛家的铭文没有察觉,对银质的十字架亦没有特别的反应,我才知道自己猜错了,你应该不过是一个误打误撞的普通魂魄。”他顿了顿,又道,“你甚至不是厉鬼。那佛珠和风铃都收拾不了你,也不是用来收拾你的。虽然我对它们并不能克制你感到很失望,但它们能保护少爷的魂魄就足够了。”
程瑜彦失神般地重复道:“呵,保护他……”
陆云安平静地道:“我不知道少爷现在在哪儿,是否安好,可我知道,他还没有离开这世间,这就够了。只要还有一丝希望,我便倾尽全力护他周全。”他的话说得十分缓慢,却字字坚定,“至于你——程瑜彦,你是本来就已死去的人,早该回到你应属的地方去,将你夺走的一切都还回来。”
“那……你……给我喝的……药?”程瑜彦已经完全地陷入虚弱,神情中只余下了一丝清明。
陆云安回答道:“很古老的方子,只是里面掺了我的血。至于效用,你现在已经体会到了。”
听了这句话,严宇城才明白,为什么到了天气渐热的夏天,陆云安仍然穿着长袖的衬衫,为什么他的脸色一直那么苍白,没有血色。
足足有七七四十九天。
他包裹在长袖中的手臂上,定然已布满了抽血留下的细密针孔痕迹。
程瑜彦用尽最后的力气,咬着牙道:“陆……云安……你就是杀了我……严宇城也……回不来了……他……早死了……”
陆云安没有理会他恶意的诅咒。
他低下头,再次用软布缓缓地擦过寒光四射的刀锋,轻声道:“他会回来。”
天穹之上,骤然云破日出,金光猛地撕裂乌云,一片辉煌映亮人间。
小小的窗中,亦有一束明亮的阳光投射下来。它穿透严宇城的身体之时,他从离魂起第一次没有感到被烧灼的痛楚,反而有一股热流从足底涌上,传往四肢百骸。
地面上朱砂勾勒的阵法此时也仿佛活了过来,红得如同流动的鲜血,闪着凄艳的光泽。
程瑜彦被狼狈地束缚在地,已没有任何力气开口。好像他正被一张大网网住,连灵魂也在一点一点地流逝,顺着朱砂的纹路散去。陆云安一动也不动地望着他,一时间没有任何动作。
房间内死一样的寂静。
直到桃木香案上的那炷香燃尽,陆云安才提起短刀,一步步向着程瑜彦走去。
他的面色一片沉凝,道:“时间到了。”
陆云安单膝跪在了程瑜彦身旁,用手扯开他的衣襟,露出了心口的位置。
像是一切的终结,严宇城看到,他像无数个预知梦所展示的那样,高高地举起了手,毫不犹豫地刺了下去。
连他冷漠的神情,都那么熟悉。
可锐利的刀锋没入一寸就生生止住了去势。陆云安斜着一发力,刀锋浅浅地划开程瑜彦心口的皮肤,留下一道狭长的伤口。程瑜彦半睁开眼,失神地望着天花板,好像已经感受不到痛苦。
几点血花溅在陆云安的脸颊上,他神情不变,手一翻转,又是一刀划过去,和方才的刀伤一起,在这具躯体的心口处组成一个鲜血淋漓的十字。
严宇城目睹这一幕,如遭雷击,魂魄猛然一震。
每次的噩梦都是以刀锋落下结束,他被漫天的血色淹没,他以为,这就是终局。
可谁能告诉他,在终局之后,又会有怎样的命运?
一种莫名的恐惧袭上心头,严宇城颤抖着扑上去想要抓住陆云安,可他依然只是虚无的魂魄,毫无阻滞地从陆云安的身体中穿了过去。
这时候,眼前的迷雾完全地散开,他发现自己的视野前所未有的清晰。这幅朱砂阵图似乎还在束缚着他的移动,可此时他甚至能透过墙壁,看到外间人影的一举一动。
声音也被解开了禁制。他听见远方风拂过树叶的沙沙声,清脆的鸟鸣声,水波流动的潺潺声,檐下风铃的清响声。
还有门外的哭声。
他看见董夏蹲在地上,平日里衣冠楚楚的男人完全没有了形象,死死地抱着头,嚎啕大哭。
另一边,那个枯瘦的虚空老道士闭着眼念念有词,在念着《无量度人经》。
门口有几个精锐在把守,稍远处也有属下将这块地团团围住,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沉重。
严宇城颤抖得越来越厉害。从前忽略的细节一瞬间都涌上心头:进门前董夏的哀求,老道士的恻然,云安的决绝;还有,如果回魂真的只是设下阵法服下药汤那么简单,为什么仪式会拖到现在……
他不敢去想,可是那个比死亡更可怕的答案无孔不入地往他的脑子里钻,让他整个灵魂都战栗起来。
这时他看到董夏一把擦去脸上的泪水,扑上去揪起老道士,恶狠狠地问道:“你他妈究竟想干什么?!你不是本事大吗?不就是救个人,你自己去啊!”说着泪水又落了下来,“我、我替他也行……你让云安快点出来,你让他出来……随严宇城自己去死……”
虚空老道士的脸上现出一丝怆然:“董善人,我们谁也替不了。得窥天机之人注定年寿不永,度不过这劫难,是连轮回都入不得的,唯有魂飞魄散一途。严善人又被游魂所扰,占了身躯,恐怕十死无生。如今能替他担去死劫的,只有他至亲至爱之人。”
“让云安出来……”董夏揪住老道士的衣领不放,喃喃道,“凭什么他要去?严宇城待他那么坏……不值得……”
虚空老道士长叹一声,道:“这是陆善人自己的决定。”他望了一眼天穹,轻声道,“时间到了。”
董夏绝望地松开了手,双膝跪倒,伏在地面,泪水一滴滴落入泥土里。
房间内,严宇城的神情比他更加的绝望,近乎崩溃。可魂魄如此飘渺虚无,哪怕心口的绞痛快要将他整个人绞成碎片,他也无法落下半滴眼泪。
一瞬间,他感觉到了比死亡深刻百倍的痛苦。
……
天穹上金光破开的缝隙越来越大,灿烂辉光带着无穷的暖意,满照红尘人间。
从窗口落入房间的那束光,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移动,最终正好落在了程瑜彦的身上,落在一整片朱砂纹路的中央,阵心的位置。
程瑜彦心口带着两道刀痕,伤口并不深,但是仍然有血不断从其中流出,顺着他的身体淌到周围。
殷红的液体漫上朱砂,一点点蔓延;朱砂的纹路饱吸了鲜血,愈发红得夺人心魄。
似是回光返照,本已神志不清的程瑜彦眼中透出最后一丝清明,嘴唇颤动着,用沙哑的声音对着陆云安道:“杀了我……他……也会死……”
像是在叙述,又像是在做一场恶意的诅咒。
陆云安没有回应他。他跪在程瑜彦身旁,膝上已经染了鲜血,他也毫不在意,只是一粒一粒解开自己的衣扣,敞开了衬衫,露出了清瘦的身躯。
然后,他缓缓举起了刀。
金色的阳光映在刀锋上,一片辉煌灿烂。
陆云安被光芒微微地晃了眼,脸上忽然露出一丝清浅的笑,像是融进了阳光的暖意;而眼底有着惆怅不舍,更多的却是平和释然。
“他不会死。”他轻声道,“我的少爷,他会平平安安,长命百岁。”
话音落下,他一个用力,将刀朝着自己的心口狠狠刺了下去!
“不——”严宇城连滚带爬地冲过去,拼了命想把他的身体圈在怀中,妄图用自己的后背挡住刀锋。
可刀却毫无阻滞地穿透了他的身体,刀尖刺入了陆云安的心口。
严宇城目眦欲裂,跪在陆云安身前,一声声绝望地呼喊着他的名字。
可陆云安听不到。血一下子汹涌地从伤口涌出,他的身体跪立不稳地晃了一下。
被严宇城挑断过筋脉的手腕虽然续接过,却失了几分力气,他手中的锋刃在胸口的肋骨上被阻一下之后就后继乏力,进入得不够深,几乎还未扎入心脏里。
失血过多让陆云安眼前一阵一阵发黑,他咬紧牙关,反手将刀一下子抽出,高高地举起,然后用尽全身力气,再次对准血肉模糊的伤口刺了进去!
这一下,刀锋终于深深没入了他的心房。
陆云安用最后一点力气将刀子抽出,任自己心口的热血喷涌而出,落在程瑜彦被划开的胸口,落在一地繁杂的朱砂纹路上。
一场血色的祭典。
浓重的血腥气中,程瑜彦脸上现出骇人的狰狞,整个人就像被丢入了油锅中一样痛苦。他的身躯不停抽搐着,好似有一道轻烟从中缓缓飘出,片刻后,就永远地安静了下来。
陆云安挨着他倒在一地血泊中,微微阖上了双眼。
在生命余下的时光中,他艰难地转过头,睁开双目向身旁看了最后一眼,嘴唇翕动了几下,像是说了什么,然后,陷入了永久的黑暗。
他逝去的一瞬间,血色铺天盖地,将严宇城重重罩入。
地面上所有的朱砂纹路都在微微发亮,一股股生命力顺着鲜血浸润的细线汇入他的躯体融入他的灵魂,可他已无暇顾及。
他跪在陆云安失去温度的身体旁,一动也不动,好像时间都于此永恒定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