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是人非,事事休。
严宇城一步一步地走在曲折的回廊上,回荡的只有他自己的脚步声响。
推开房门,他走入居住多年的房间。桌案和床上积了一层薄薄的灰,无人清扫,只有他早先折的一枝桃花留在白色瓷瓶中,在窗台上慢慢枯萎。他也不理会,打开了密室的重重门锁。
密室显得十分逼仄,内里却异常的干净。
严宇城坐到被擦拭得一尘不染的铁床上,熟练地拉过挂在四角的粗大镣铐,将它们扣在了自己的手腕脚腕上。
密室里十分安静。
严宇城抱着骨灰盒,将脸颊贴在冰凉的盒面上,身体轻轻地发着抖。
自从云安逝去后,他就一直住在曾囚禁过云安的密室内,戴着镣铐,睡在冰冷的铁床上。
他不知道,多年前的每一个夜晚中,被他锁在这里伤痕累累的云安,是不是也会感到这么寒冷。
虽然他知道,那么心疼他的云安若在天有灵,一定不忍看到他这样对待自己。
可这是他的罪与罚,也是他的爱与悔。
卫鸢对他说,抱歉,给了你一个三十年的骗局。
可他不恨,甚至有点感激他。
他从未上过这个当,卫鸢的话他没有信过,可他宁愿在所有人都告诉他云安不在了的时候,还有一个人能骗他,说:陆云安,他还活着。
即使他比任何人都明白,云安他不可能活着。
他知道云安早就死了,是他亲眼看着云安亲手刺穿自己的心脏,倒在他身旁断了呼吸,怎么能活得下来?
他知道云安早就死了,如果云安活着却不想见他,就不会三十年来连一个虚假的坟墓都不留给他,让他连凭吊的地方都没有,这太残忍,云安不忍心的。
他知道云安早就死了。
可他没有一刻不在想,如果他活着,该有多好。
严宇城低下头去,亲吻着空荡的骨灰盒。盒上落了点点湿痕,他心疼地用衣袖去擦,抹过之后痕迹却是越来越多。他恍惚了一瞬,才发现,有泪水正从他的双眼中无声落下,一滴一滴,打在冰凉的盒面上。
其实他明白的,云安让人将他的骨灰洒向大海,不是为了躲他,也不是恨他恨得连灰烬不愿意给他留下,他只是怕自己看着他伤心。他的云安那么傻,将自己融进了海里,不过是希望能随波沉浮,逐浪漂泊,天涯海角,伴他左右。
他明白的,看着心狠,却是云安最后的温柔。
他的云安就是这样。所以当年董夏说云安给他留言,说来生不见,他半点都不相信。云安待他从来都心软到极致,他留的三个问题,不仅是为了验证,更是为了告诉他,他爱他;下辈子,他还会等着,等着严宇城寻到他,对他说:“跟我回家。”
严宇城再一次将脸贴在冰凉的盒面上,任泪水点点落下。
——云安,我的云安……
——我怎么就能这么蠢,这么坏,竟然辜负了你。
——我真想马上就去地下寻你,可我还不能死呢,我的命是你用自己换来的,我绝不能放弃。
——我会听你的话,平平安安,长命百岁。
——然而没有了你,我做不到一世无忧,只能……独自白头。
……
又是一年春天,桃花开落的时节。
严宇城走过那个熟悉的小院时,再次折下了一枝桃花养在瓶中,放在了窗台上。
屋檐下,那串云安亲手编织而成的银色风铃经过几十年的风吹雨打,已经显得有些陈旧,只是声音依然清脆悦耳。
严宇城捧出了一串自己编织的金色风铃,小心翼翼地挂在它的旁边。
两串风铃并排挂在檐下,终于不再显得那么孤单。
这串金色的风铃是他亲手编织的。他手笨,做了好多天,编了又拆,拆了又编,终于完成了它。
微风过处,一金一银的两串风铃轻轻摇晃,清音泠泠,似在互相低语着。
严宇城抬起头,脸上忽然露出了怀念的神情。
他一点一点地朝着晃荡的风铃挪了过去,仰着头,踮起脚尖,用颤抖的指尖去触碰在风中清响的铃铛。
“如果你真的有灵,请你替我告诉云安,请他再等一会儿,无论多久,无论有多远,我都会再次找到他。”像多年前一样,所有的悲伤与痛苦在刹那间远去,他的神情虔诚而庄重,眼底却全是温柔。这一瞬间,脑海中一片空明宁静,他轻声说出了心中念了千万遍的那句话,“……还有,我很想他。”
——我想他温暖的声音,掌心的温度,柔和的眼眸,和唇边含着的微笑……我想他的一切。
——愿来世,能再一次牵他的手,共同走过人间的路途。
——白首同归,不离不弃;休戚与共,生死相依。
——正文完——
番外一:回家
那一年,六岁的严家小少爷甩脱了保镖,独自一人钻进了小巷。
他在年代久远的建筑中穿梭着,不知转过了几个弯,来到了一个被长长围墙围起的院子前。
围墙上长满了爬山虎,一片浓郁的青翠。院落大门紧锁,门侧挂着一块灰扑扑的牌匾,上面写着“慈心孤儿院”几个大字。
小少爷恍惚了片刻,好奇地“咦”了一声,绕着围墙走了一圈没找到入口,然后不死心地翻身爬上了墙边那棵梧桐树,坐在枝杈上伸着头往孤儿院里张望。
脖子抻得老长,才让半张小脸高过了院墙,他睁大眼睛望着孤儿院破旧却整洁的屋舍,坑坑洼洼的水泥地面,还有靠近这边一角的小小池塘。
池塘边也有一株茂密的梧桐树,上面挂着一架用旧轮胎做的秋千。秋千旁边摆着一排矮石墩,有两个小男孩并排坐在那里。
其中一个男孩穿着一身灰扑扑的T恤,嘴里叼着一根草叶,双脚无聊地在半空中荡来荡去。他身边的那个男孩穿着一身略宽大的、被洗得发白的蓝衣,安静地坐着,专心地低着头,用青色的蒲草叶编织着什么。小少爷远远地看着,只觉得他低头的样子好看得不得了,一下子就吸引了自己的目光。
“小六小六!”灰衣男孩不安分地叫了起来,“你怎么又在编东西呢?我们去荡秋千吧!”
蓝衣男孩抬头瞥了他一眼,将一旁放着的已编好的草蜻蜓塞到了他的手中,道:“喏,阿夏,这个给你玩。”树上的小少爷用力抻着脖子,想要看清他的面容,可是实在隔得太远,他只记住了那双清澈温柔的眼睛。
灰衣男孩忙不迭地接过草蜻蜓,笑嘻嘻地在手里摆弄了几下,忽然又探过身去,拨弄着蓝衣男孩身边的几件草编作品。
他拿起其中一个,嚷嚷起来:“小六小六,这个燕子也给我好不好!”
蓝衣男孩没有抬头,应道:“嗯。”
灰衣男孩继续翻动着:“……这只兔子好精致,也给我好吗?”
“嗯。”
灰衣男孩忽然凑得更近,看着蓝衣男孩手里上下穿梭的草叶:“你在编的这个是蚂蚱吗?好有趣,这个我也想要——”
可这一次,蓝衣男孩却摇了摇头,坚定地道:“这个不能给你。”
“为什么?”
“我在等一个人,这个……是留给他的。”
“咦?”灰衣男孩惊异地瞪大了双眼,“你在等谁?”
“……我不知道。”蓝衣男孩眼中闪过一丝茫然,轻声道,“可是我知道他一定会来的。”
小少爷躲在茂密的树冠中,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蓝衣男孩手上的动作,望着草蚂蚱的目光好像都带着亮光。
好想要……
把它给我吧……
给我给我给我……
他就这样眼睛直直地望了半天,直到两个男孩相携离开。
灰衣男孩捧着一大堆草编的作品一蹦一跳地往前跑,而蓝衣男孩走在后面,犹豫了一下,将草蚂蚱轻轻放在了池塘边的草丛中,然后才快步追了上去。
小小的蚂蚱卧在碧绿柔软的草丛中,在阳光下显得愈加精致,好像活过来了一样。
小少爷咽了咽口水,左转头右转头四处望了望,见附近没人,小心地从树杈上攀到围墙边,朝着院内跳了下去。
“哎哟”一声轻呼,却是他不慎崴到了脚。
他捂着嘴,一瘸一拐地朝草丛挪过去,一把将草蚂蚱抓起,揣到了自己怀里。
“终于是我的了。”他安心地想,可是又有一点不满足从心底冒了出来。
是什么呢?
他皱眉思考了一下,眼前忽然又浮现了刚才那个蓝衣男孩的影子,一瞬间恍然大悟:“好像我更想要他?”
想要把他也带回家……
可是现在不是好时机。
做贼心虚的小少爷懊恼地撇了撇嘴。他悄悄绕着墙根儿转悠了半天,又是爬又是蹦蹦跳跳,想要翻过围墙回到那边去,却怎么也做不到。
在他怕被发现急得冒汗之时,终于在挂满爬墙虎的一角的找到了一个低矮的小洞,以他的身形刚刚好能够过得了。
他左看右看犹豫了一阵,终于一咬牙,从洞中钻了出去。
他丢脸地从洞口爬起身,首先看了一眼怀里的草蚂蚱,确认它没有被压坏,然后才故作无事地拍去衣服上的灰尘,抬起头想往回走。
一扭头,却发现黑衣保镖们正并排站在不远处,齐刷刷地朝他望过来,好像已经全程围观了他从洞里钻出来的动作。
一时间两边面面相觑。
小少爷:“……”
保镖:“……”
啪嗒一声,草蚂蚱从小少爷怀里掉出来。他马上心疼地弯腰去捡,然后狠狠瞪了保镖们一眼,很有派头地大声道:“记住你们什么都没看到!走,回去了!”
说着迈开步子往另一边停着的车上昂首走去,脚下还有些一瘸一拐,却硬是走出了千军万马我为先的气势。
孤儿院的二楼阳台上,灰衣男孩趴在栏杆上,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道:“小六你快看,刚才院墙外的那个人好奇怪!”
“?”蓝衣男孩走出来的时候,只来得及看到黑色汽车烟尘滚滚驶离的背影。
……
翌日。
傍晚的霞光异常的绚烂,梧桐树下,蓝衣男孩又摘下了一把蒲草叶,独自一人坐下秋千旁静静编织着。
“它是我的!”
一只手从天而降,一把抢走了他手上刚编好的草蚂蚱。
蓝衣男孩抬头时,看到一个和他差不多年纪的小少爷站在自己面前,一身精致的黑色小西装,小脸上还带着婴儿肥,昂着头非常骄傲的样子,手里拿着一只青色的草蚂蚱。
“它是我的。”小少爷扬了扬手里的草蚂蚱,用不可一世的语气宣布道,“——因为我已经让人办完收养手续了。从今天开始,不仅是它,连你也归我了。”
说着,他朝着蓝衣男孩伸出手,有点别扭地道:“喂,你不是在等人吗?那就跟我走吧。”
蓝衣男孩像是没有反应过来似的,愣愣地看着他。
小少爷好一会儿都等不到他的回应,急得一跺脚,上前就拉过他的手,拽着他就走,好似怕他拒绝似的。
蓝衣男孩被他拖着走了两步,才忽然开口道:“我不叫喂,我叫小六。”
“这是什么破名字,听起来好傻!”小少爷脚步顿了顿,趾高气昂地扭过头,冲着他炫耀道,“我叫严宇城,庄严的严,宇宙第一的宇,万里长城的城,这样的名字才霸气!”
他说着说着,小心翼翼地朝着蓝衣男孩望了一眼,用隐藏着期待的声音对他道,“我以后就叫你陆云安好不好?陆就是小六的陆,云是云彩的云,安是平安的安,这个名字不错吧?我……昨天想了一个晚上才想到的。”
蓝衣男孩——陆云安被他拉着往前走,看着他泛红的耳根,微微笑了起来,道:“嗯。”
小少爷严宇城终于满意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继续拉着他往前走,一面走一面还不忘絮絮叨叨地道:“云安我跟你说,我住的地方比这里大很多,还有一个好大的池塘,我已经叫人在里面栽蒲草了,过段时间那里的草一定会比这里的长得更多更密,你想给我编多少只蚂蚱都行……哦对了,那里还有好多人,一群无聊的仆人,一群烦人的保镖,还有几个啰嗦的家庭教师。今后你只许跟我玩,不许变得和他们一样讨厌,知道吗?”
“嗯。”
“我没有妈妈,爸爸成天黑着脸,爷爷说他脑子有病,我们不要理他就行了。”
“……嗯。”
“以后你要是觉得房子太大太空了,我们可以在里面种好多的树,最好是果树,梨子橘子荔枝香蕉……这样一年四季就有好多水果可以吃了……唔,还有桃树,春天的时候开的花可漂亮了。我们还可以养几只很乖的猫和狗,没事的时候就让它们陪我们一起玩,冬天还可以抱着暖手,你觉得呢?”
“嗯。”
严宇城瞪他一眼,道:“喂不要再说‘嗯’了,换个回答好不好?”
陆云安沉默了一下,道:“好。”
“……”严宇城气鼓鼓地道,“哼。”他握紧了陆云安的手,又道,“不过今后你不准背叛我,要对我很好很好才行,不然我会咬你哦!”
“好。”
严宇城迷茫了一瞬,好像有什么在脑海中一闪而过,转瞬又再次神气活现,十分笃定地说道:“那今后我也不会背叛你,会对你很好很好的,比世界上任何一个人对你都要好。”
陆云安忽然站住了。他怔怔地看着眼前小小的严宇城认真的侧脸,忽然失了神。
恍惚中好像有许多的画面浮光掠影般闪过,想靠近,却陷入一片迷雾中,什么都看不清晰。只有一股熟悉的热流用上了心头,让他的双目微微地湿润起来。
严宇城也跟着他停下了,转过头对上他的目光。
此时正值日簿西山,晚霞满天,余晖给一切都镀上了一层浅金。两个小小的孩子站在孤儿院的门口,两两相望,一时间谁都没有开口。
良久,严宇城忽然笑了起来,明亮的眼睛弯成灿烂的弧度,有一段不知从何而来却又无比熟悉的话在心底涌动,似乎不属于他这个年纪,也不属于这个时空,可他还是抑制不住地脱口道:“云安,今后,你说的每一句话我都会牢牢记住,我们经历的一切我都会好好放在心里;我会一直相信你,尊重你,喜欢你,把你当成我最重要的那个人,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不会放开你的手——”
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道,“所以,你愿意跟我回家,陪我一直到老吗?”
陆云安静静地看着他,清澈的眼里映了漫天的辉光。他唇边勾起了一个温暖的弧度,轻声道:“我愿意。”
番外二:梦境与现实
冷冽的刀锋破空而来,鲜血迸溅,世界在一瞬间倾塌灰暗。
严宇城猛地从梦中惊醒,在黑暗中呆呆地睁着眼睛。
云安,他……
一身睡意完全消失,他再也躺不下去,翻身下了床,摸黑往外走。睡在他身边的陆云安迷迷糊糊地坐起来,哑声道:”少爷——”伸手想要拧开床头的灯,却被回过头来的严宇城一把按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