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允，你想离开，随时可以走。”

未曾料如此轻易便被放行，苏允愣了一愣，垂首行礼道：“谢陛下。微臣想今天……”

“小亓哥哥！”

少女娇甜欢快的呼唤如一道破空而来的日光，将大殿之上沉闷的空气扰乱。

依旧是红衣红裙，云丹似乎从不晓得天底下还有别的颜色，一团火似的冲了进来，旁顾无人的一下冲到亓珃身边，抱住他的脖子欢呼。

“原来你在这里啊！害我好找！”她仰起脸孔，向高居在上的女帝扬了扬头，“母皇对不起啦，我要带小亓哥哥出去玩雪啦！你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哈，我们走啦！”

拉了人就往外跑，完全不顾殿上所有人个个面面相觑，哭笑不得。

“小呆！”亓珃被少女蛮横的拽着几乎是跌跌撞撞往外冲，好不容易收住脚，一把拉住她，“我们在说正经事，待会儿再陪你玩。”

“不嘛！不嘛！”云丹头摇得如同拨浪鼓，“‘待会儿’？‘待会儿’是什么时候啊？谁知道你们这些‘大人’要说正经事到什么时候啊？小亓哥哥，你来得太晚啦！明天初九，雪都没了，没得玩啦！别说什么正经事啦，快来玩儿吧！走走！快走快走！”

一叠声的催，催得亓珃章法全无，素来冷清的面容只得一个苦笑，望向女帝去求助。

怎奈云临最纵就是这个幼女，笑着挥挥手：“小亓，陪小丹去玩吧。她想你都快想疯了，你又不是不知道。”

亓珃叹口气。

慈母多败儿，脑中居然想起这句话。

云丹今年十五将行笄礼，也算得上是成人了，可瞧这行事举止，依旧与十岁的孩童无异，种种任性幼稚之处，可不就是那位事事包容娇纵的慈母惯出来的么？

好在，天下事一物降一物，云丹也有个可以制服得了的人。

亓珃不怎么费力便在殿门口找到云青，这表姐妹俩年纪相差不少，感情却好得胜过亲姊妹，向来形影不离。

“青姐，”亓珃向来无需向人求助，罕有的几次都是在求云青，“小呆又发疯了，你快拦她一拦。”

云青掩口而笑，立在一旁颇有袖手旁观之意。

“小亓，这天下最宠小丹的，除了临姨就是你了。我说你这个国主是怎么当的？连个小丫头片子都搞不定？”

亓珃无奈，与云青擦肩而过，身子仍被飞奔的云丹拉着向阶下疾跑。

“我能拿她怎么办？剁了砍了还是吃了？她从小就是这德性，临姨不管怎么还赖我？”

云青忍不住笑出声。

“所以说你宠她嘛。天下谁人不知，咱们的亓国君王冷面无情，无人不屈，千军万马，不过弹指一挥。我就不信，你要是想，会搞不定一个小呆？”

“这不是想不想的问题……”

“呼哈——”

亓珃的回答被少女欢快的一声高呼打断，“驾驾！”云丹口中呼啸，手里扬鞭，将亓珃按在殿外早已备好的雪橇车中坐好，手上一甩，拉车的两头半人高雪狼吃痛嚎叫一声，撒开四蹄向远处的一大片冰湖狂奔而去。

殿内，女帝收回随着小女儿飘远的目光，望向阶下仍是安然恭敬垂首侍立的男子。

“苏允，你方才说想要今天离宫？”

苏允颔首：“是。不知陛下是否应允？”

云临一笑：“只要你家君上应允，朕无不可。不过，看来小亓是无暇顾及你了。”向门外招手，“小青进来。”

云青应命而入，云临一指苏允，“亓国苏允苏大人，你们应该见过了。小青，苏大人今日出宫，就由你代为送客吧。”

“是。”云青欣然答道，来到苏允面前，微笑示意，“苏大人，请。”

217.似曾相识

冉苑中，兮虞与子菱子芊已得消息，收拾了苏允的行囊等他来拿。

“苏大人才住一晚就走啊？”

兮虞问道，见苏允只是颔首并无多言，也便不再说什么。

“咱们一起送送苏大人吧。”子菱子芊两个小丫头倒没什么意外不解之感，笑嘻嘻的问兮虞。

“也好。”兮虞答应。她虽是一殿主管，但在这帝宫之中，等级尊卑并不那样分明严格，下面的宫婢们大多十四五岁年纪，俏皮活泼得正当时。

三人一起跟着苏允出门，却见他人迈到中庭，愣在一棵梅树下，眼睛望着前方失了神。

只是相处一晚，兮虞并不多么了解苏允，但也看得出他是个并不太容易失神怔忪的人。循着那目光瞧过去，旁边的子菱先忍不住窃窃笑出声。

“是青郡主呢，她那么立在梅枝下确实美，难怪苏大人看呆了。”

苏允确实看呆了。

却并非因为云青美。虽然，那个一身轻纱，体态曼妙的女子站在白雪寒梅之下，高束的乌黑发髻映衬出肌肤胜雪，唇红眉黛，美得荡人魂魄。

不，不是因为面前的女子何等出色，而是因为……因为她这副酷似男妆的服饰打扮……

“云青郡主，你是否去过亓国？”

云青见苏允走来在身前数步，目中分明有些恍惚之色。

不免疑惑，“苏大人，为何这样问？”

“总觉得……”苏允的语声亦带着几分不真实之感，“我们在哪里见过。”

身后传来少女的嬉笑之声。眼前的人与景突的变了神貌，苏允有些清醒过来，回首，兮虞掩口忍俊不禁，而调皮的子菱和子芊毫不掩饰的看着他笑。

“苏大人，你这跟女孩子搭讪的方法可不怎么高明呢！”

苏允怔了一怔，“什么？”

真的不懂？还是装傻？

子菱子芊互望一眼，头碰在一处娇笑一片。

“好了好了，”兮虞扫了两个小丫头一眼，转去笑对苏允道，“苏大人，她们跟你开玩笑呢。没什么。青郡主，奴婢们就送到这里了，烦劳你送苏大人出宫吧。”

云青颔首含笑，一手负与纤纤腰后，一手前摊，身子微微前倾，“苏大人，请吧。”

这个动作和面上温婉含蓄的微笑又令苏允一阵恍惚。

这个女子，果然似曾相识。

并肩走出冉苑，与兮虞领着苏允入宫时一样，云青亦没有唤任何侍从或车轿，极长的一段宫道，只是步行。

昨夜雪大风疾，此时已住了。宽阔宫道与两旁屋宇都是白茫茫一片。积雪有盈，人踩在上面咯吱作响。云青脚步轻盈，但到底是女子，亦并无习武，因而走得极慢。苏允放缓速度，只在她身侧少许紧随。

一路宫人寥寥，比昨晚时不知冷清多少，远处却传来欢呼笑闹声，似是有许多人在一眼望不到边际的冰湖上玩耍取乐，笑闹声震动苍茫天地。

云青微转过面庞，唇角带笑，被雪光辉映，更显温柔。

“苏大人觉得我很面善？”

苏允略调整目光，让自己忽略女子左眉的那点朱砂，点头，“确实，云青郡主跟我一个故人很相像。”

“是吗？”云青微笑，“难怪苏大人看我的时候有些失神。”

苏允脚步顿了顿，拱手，“苏允冒犯之处，还请郡主见谅。”

“叫我的名字吧。”云青笑道，“苏大人若在宫里多住几日，便不会这么见外了。只要进了宫门便是一家人。”

她说的并非虚言。虽然只短短待上一晚，但苏允确实已知这帝宫与那些宗国的普通王家御苑天壤有别。

云青接着又道：“其实小青也觉得苏大人很面善，大人应是比我年长，小青能称呼大人一声大哥么？”

苏允怔了一下，女子目光温婉柔润，款款望过来，不由便点了点头。“好。”

“苏大哥。”云青笑意更是温柔，向玉树琼枝后的一片雪原而指，“我们从冰湖上穿过去，这是一条近道。”

218.不同（中）

这场雪战并没有持续多久，而结果也是意料之中。

撒娇耍赖的女孩最后扑倒在少年的怀里，缠住他的双手不让他再有进攻的机会。

输的那个，当然是亓珃莫属。

遥遥望着那两个在雪地里滚成一团的身影，云丹微笑着转回头来。

她记得，这是小时候大家都爱玩的游戏，然而没有想到，这么大的人还能玩得如此投入疯狂。更让她想不到的是，小丹小孩子气瞎胡闹也就罢了，连亓珃也跟着她这般胡闹。

当然的，以现在亓珃的身手，不要说被小丹制住手脚倒在地上，只怕身手再敏捷数倍的人也连一个雪点都莫想沾污他的衣摆。

连陛下都说亓珃宠小丹，有时候比她自己都要厉害，还真是没有说错。

而这世上，大概也只有小丹能让那素以冷淡性情和绝色容颜闻名天下的少年如此上心了。

或许……

云青转过面孔时突然的有了另一个想法。

或许不止小丹。

她的目光落于冰湖的一角。

那里，一双雪鹤正展开洁白羽翅，细长的两足旋转出优美绝伦的舞步。

有着一身光滑柔毛的红狐温顺的趴在一个男子脚旁，与树上勾着两条胳膊斜卧枝杈的雪猕猴一起，安安静静的观看着冰天雪地之间一场可遇不可求的舞蹈。

冰面如镜，苏允的倒影修长俊逸，雪鹤，红狐，猕猴错落有序的围在这男子身畔，四周一片寂静，冲和淡宁的气息慢慢弥散。

这个男子……果然是不一样的。

苏允看见云丹终于回过头走向自己，便也迎面过去。

他一离开，雪鹤停止了舞蹈，猕猴躲入了雪丛，红狐甩了甩头上的雪瓣。

云丹微笑，这女子的唇边似乎永远都有温柔的笑意，让人无比亲切。

“很难得呢，苏大哥。这些冰原上的灵兽，一般是不亲近人的。”

“是么？”苏允回头看了一眼，神色依然温淡尔雅，“我从未见过这些灵兽，是被它们的灵气所吸引，才会走过去。”

云青点头：“第一次见到它们的人都会惊诧于它们眼中的那种灵动，与人的对视，毫无分明一样。但大多数人也因此害怕它们，不敢接近。”

苏允笑了笑：“灵兽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人自己。它们的眼睛因为太过纯净，也变得格外透彻，可以看进人的心底深处，让所有欲望污秽无所遁形，也许正是因为这样，人们才会心生恐惧……我扯远了。青郡……小青，我们可以走了么？”

“当然，苏大哥。”

云青也是一笑。

“听你说这些的时候很舒服。”

真可惜，你这么快就走了。

女子并没有把后面的一句话说出口。

她只是轻轻叹息了一声，莲步珊珊，向着出宫的御道继续走去。
219.不同（下）

与云青比肩而行，仍旧能够清晰的听到身后不时传来的欢笑。

“比起在亓国，小亓殿下在这里的时候，很不一样吧？”

突然的，云青问道。她并没有去看苏允，而只是一面走着一面轻语缓声，闲话家常模样。

苏允却是怔了一怔。

“是的。”他回答，脚步也没有停，依旧与女子比肩缓步而行。

不是不一样，而是……太不一样了。

从没有想过亓珃也会是这样的。

雪仗，难道不是十岁下的稚子才会玩的游戏么？但他，却竟然也能玩得如此开怀。

不是最怕玷污和最不容忍被触碰的么？却也孩子一样，抱着滚成一团，满头满身满脸的雪花，也毫不在意。

在这里，所有熟知的他的禁忌和习惯都统统失了效。亓珃，突然的像是完全变了另一个人。一个普通的少年，孩子，不再是那高高在上面容冷峻的君王。

他似乎完全的放松了下来，不用为任何事任何人烦恼忧愁，解除了一切为了抵御伤害而不得不总装备的武装，变得如此让人亲近。

那即使在最最亲密的时候，仍带有淡淡凉意的眸光，也在那袭红裙的热情四溢下融化的不剩一丝冷意。

“其实，小亓刚刚入宫的时候并不是这样的。”云青一面缓行一面微笑着又道，“他刚来的时候，大概也跟你们现在看到的‘君上’一样，九天玄冰似的，叫人亲近不得。”

她微微回眸，目光寻到那抹鲜红，唇边笑意更浓。

“是小丹，将他变暖融化了。至少，是在这座宫里。苏大哥，你是不是觉得小丹很任性幼稚呢？其实，我们也都这么觉得。可不知为什么，她的任性和幼稚，在这座与天相接的帝苑宫廷之中，变得如此理所当然。无忧无虑的欢笑将人们心底深处的阴霾一扫而空。就连亓珃这样的人，也不由自主的被感染而变了个人。”

苏允没有说话，只是听着，沉默得让人尴尬。

云青笑了笑，又道：“苏大哥也会喜欢小丹的吧？也许，你们以后会经常见面的。”

“是么？”男子答得敷衍，以云青的聪慧灵秀，自然听得出来那平静有礼的语气中已有几分不耐。

“苏大哥大概还不知道吧？”向来善解人意的她却并没有转换话题的意思，“他们两个已有婚约，小丹可能会是你们亓国的王后。”

婚约？王后？

苏允心跳一下，脚步仍旧平稳如常。

“是么？”还是一种淡然的语气，“我确实未曾听君上提起。”

“也算是儿戏之言吧。”云青温笑亦如常，“那是他们小时候在陛下面前立下的誓约。不过，”柔美的眉梢微微挑动，余光瞥向那男子的侧面容颜，“我想，这世上能够做亓国王后的人，也大概只有我们的丹公主吧。”

“确实。”

未曾料到，那男子立刻回答，且点了一点头。

“这世上，也许只有她，能让他笑得如此开怀。”

云青停下脚步。

她的惊讶溢于言表。

若说不是在试探，那是假的。但她绝没有想到，会得到这样的回应。

苏允转回头去，“怎么了？”他问她，略有诧异之色。

虽然相交不深，但也感觉得出这女子性格沉静若水，并非那么容易露出惊诧神色之人。

云青自知有些失态，却也只是一笑，继续举步而行。

“没什么。”她轻声说道，“只是没有想到，苏大哥你对小亓，了解如此之深，感情如此之厚。”

这轻轻一语，把苏允说得脚步一顿。

“君上是我亓国之主，任何臣子都会如苏允一般景仰爱戴。”

云青望他一笑，不再说什么。

两人的身后，欢畅快乐的笑声远远传来。云青并没有看见那副微垂的面容眉心微蹙，加快的脚步透露着内心真实的心情。

220.雪狼车（上）

帝宫没有正门，但当走到这座天宫与下界的交界时，自然而然便会有一种感觉——再向前一步，是人间。

一道广阔的斜坡在眼前铺展，坡的这头浮云缭绕，仙气万象，而另一头，直垂高崖之下，是凡世俗尘。

如果定要分出明确的界限的话，那么这道望不到尽头的斜坡便是帝宫的正门了。

坡的两侧有殿宇数座，其一是皇苑侍卫的值房和住所。帝宫之内却是没有侍卫的，那是一个个世上最安全也最和平的地方，任何保卫提防都是多余。

亲卫营副统领乾鲲奉命接苏允出宫，见到云青时也只是微微躬身行礼：“青郡主。”并不似在其他宗国中拜见皇亲时的膝跪恭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