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允沉眉，有一瞬间的冲动，想要掉头而走。

“咦？青姐，你旁边这人是谁？”

云丹指着苏允，问他身旁的女子。

苏允心下一惊，转首，这才发现有个身着青纱的年轻女子站在身侧。她与云丹都是从殿后直接进入后院，他方才太过入神，竟都未曾察觉。而她们急急赶来，也不料这后院除了亓珃还有旁人。

苏允连忙向后退了一步。

“是苏允苏大人吧？”

那青纱女子发髻高束，装束打扮与兮虞有几分相类，似亦是宫中女官。她看着苏允，拱手落落大方一礼，左眉处一点朱砂，显出不尽温柔之意。

“你是……”苏允一阵恍惚，这眉目似曾相识。

“我叫云青，是伊尹郡王之女。丹公主是我的表妹。苏大人，听闻陛下传旨昨夜召你入宫，未想到今天就遇上了，真是三生有幸！”

三生有幸？他们也不过是初见而已。

这里的人说话都是如此夸大其词，不知分寸进退的么？

莫名的便有一股厌烦自心底泛起，苏允再退一步，拱手一揖：“云青郡主，苏允有礼。”

“你就是苏允啊？”

少女跳脱的笑声响在耳畔，苏允直起身来，一张红彤彤的笑靥近在咫尺。苏允吓了一跳，赶忙又是退开一步。那脸蛋上晶亮的水润大眼却已笑弯了。

“不错不错，你果然长得很不错。”

云丹拍手而笑，跳回去仍是抱着亓珃的胳膊，须臾不肯离。

“小亓哥哥，母皇说你们亓国爱出美男子，清俊脱俗者又以苏允为最，我闹着要看，母皇就说要召他进宫来。他虽然比不上你，果然也很不错呢！”

原来如此。

直到此时，苏允方知自己是为何入宫，除了匪夷所思这四个字之外，心里再也想不到其他任何词汇来形容此刻心情。

其实，自从进入北域，这四个字便是一路伴随的心情写照，几乎每一个碰到的人，遇到的事，都给他同样的震撼意外。

“苏允。”少女拉着亓珃走近，见面前这男子只是垂首不语，便直呼了他的名字，口气也变得老练骄慢，“你愣着干什么？还不过来见过你家君上。哦，对了，这是我青姐姐，她是郡主。我叫云丹，是母皇的七公主。”

明明是居高临下的口吻，在这少女颠三倒四的介绍里却变作了另一种味道，说不出的娇憨可爱，便是那颐指气使的霸道也成了惹人怜惜的娇嗔。

这，就是个长不大的孩子呢。

苏允心中想着，撩起袍角，跪倒，行礼。

“微臣苏允，拜见君上，七公主，青郡主。”

亓珃尚未答言，云丹先就“咦”了一声。

“苏允，你跪下干嘛？这里又不是‘下面’，在咱们家可不兴跪人的。起来起来！”

伸了手去，就要拉人。

苏允向后一缩，仍是端端正正将这一个跪拜大礼行得完整了，方才站起身来。

“帝宫的规矩苏允不懂，但在吾国，见了君上必是如此行礼。而见了女眷，外臣也须回避。七公主殿下，请容微臣回避。”

是说着这样恭敬有礼的话，但语气却显出罕见的强硬。也并不等那三人说什么，苏允倒退着几步，依旧是垂着脸，转身而去。

“啊？”

云丹呆了一呆。“就这么走了？”

似乎还不能确定般，她一根指头指向男子背影消失之处，转面去问也在怔怔发愣的少年。

“小亓哥哥，你这个‘微臣’很大胆嘛！”

大胆？

亓珃也在蹙眉。

苏允确实大胆。

但，从不无礼。

这男子，本是何时何地都沉静从容，气质宁淡。

可今天……

“青姐，你笑什么？”

云青掩口，本是忍笑，却不想被眼尖的小表妹看了个正着。

“没什么。”云青看一眼满面狐疑的小丹，又看了一眼眉间微蹙的亓珃，最后，目光落于两人交握的双手之上。

忍不住的又是笑了。

“小亓，青姐说了你别恼啊。我怎么觉得，你这个‘微臣’，是心里有气在给你脸色看呢！”

214.解释（上）

心里有气？

无端端的怎么会生气？

亓珃茫然。

乍见之下，确实很吃了一惊。看得出来，对方也惊愕不已，大概他并没有想到自己对他的行踪会毫无所知。

相视只是片刻，而后那男子便垂了眼去不再看他，面上恢复从容沉静，恭恭敬敬的行礼，恭恭敬敬的退身回避。

但他，确实失礼了。

那样的口气说那样的话，说完竟是甩袖而去，这举止无异于顶撞冒犯，且所对的是帝国公主。

突然的便想起女帝对那个男子所下的批语——“这天下也有苏允不敢做的事么？”

他知道他大胆，但也知道他的大胆都有理由，无论冒犯天颜，抑或对决悍将，他从不会无端端的“给人脸色看”。

但今天这理由……

亓珃的脚步停在配殿廊下，门是开着的，正有人自内而出，他认得是冉苑的主管女官之一兮虞。

兮虞一见是他，赶走几步过来行礼，抬头笑道：“小亓殿下来了，苏大人刚起呢。”

刚起？

是了，方才他返身而出，必是又回到住处来。雪停后日方东升，时辰还是这样早。小丹和青姐连夜赶路返宫，此刻也都回寝宫洗漱休整去了。

这时分，可不正是刚刚起身早膳的时候么？而今晨发生的一切却也如一夜飞雪一样，到天光大亮时便消散无痕。

本想要入殿的脚步因这一思忖而滞住。

怎么会到这里来了呢？来了又要做什么呢？

似乎到此刻才突然的觉得有些荒谬。

莫非，是想问一问他，在生什么气？

可那不过是青姐的一句戏言罢了。

“殿下？”

兮虞打起帘笼本想请亓珃入内，却意外的发现少年的脚步迈向阶外，“殿下……苏大人。”

兮虞声音向内唤了一声，亓珃脚步一顿。

“苏允见过君上。”

忽地转过身来，手一挥，恰到好处的把男子俯身而下的姿势阻挡住。

“免礼。”亓珃不知为何的觉得几分尴尬，并不看面前的人，轻嗽了一声道，“这里不是亓宫，陛下早已废了跪拜之礼。苏允，入乡随俗吧。”

“是。”

苏允直起身来。抬眼，少年的侧脸近在咫尺。匆匆一瞥，而后垂眼，退开一步道：“君上来找苏允，可是有什么事吗？”

“……”

亓珃一时语塞。

若说无事，此刻他人确确实实站在他的门外，却又要如何解释。

若说有事，可又有什么事？

明明是国主近臣，却怎么显出十二万分的尴尬来，两人之间渐渐凝重的气氛连兮虞都感觉出了不妥。

“……”

兮虞并不晓得这时候插话进来是否妥当，但似乎若自己再不说话，这两个人明显的就要这么僵持下去。

“小亓殿下，”兮虞开口，心中却觉得这解释未免太多余，“昨晚陛下传旨召苏大人入宫，此事本要回禀，但苏大人到时殿下已睡下了。”

“知道了。”

亓珃点头时，苏允也点头。

两人早已知道此事来龙去脉，初见的惊讶残留心头，此刻的尴尬却更叫人难堪。

“那……”兮虞一直夹在两人中间，左右看了一看，忽然心头一动，“那兮虞先告退了。”

其实一直都觉得奇怪，陛下为何要专门指派了她来负责一个宗国属臣的起居，但现下的情形倒让兮虞有了几分明白。

这个苏大人，明显的与小亓殿下关系特殊。而陛下召他入宫的缘由，大概也不那么简单吧？

215.解释（下）

庭中寂静，只二人独对。

亓珃眼望廊外梅枝，过了许久，才听苏允开口。

“君上……”

以为他又要问“君上有何事？”，却只是两个字便没了下文。

“苏允……”

他开口，也只是叫了他的名字，便不知如何继续。

如此尴尬，始料未及。

亓珃轻嗽一声，依旧望着那一枝压雪寒梅。

“苏允，你来这里，我并不知情。”

“我知道。”

苏允颔首，却忘了他脸偏向另一侧，根本看不见他的任何动作。而他，除了那张冷淡如雪的侧脸之外，也看不见亓珃故意避开的眸子中流露出的任何表情。

果然，见了他，便会令他不快么？

蓦然的便想起他在雪中的微笑，回想时才晓得，那原来是被一袭红色衣裙感染，因此，笑若艳阳绚烂。

心下一滞，顿顿的不太舒服，而后便冲口而出。

“君上，若无所需，微臣还是回莲江城与其他随员汇合，不知君上意下如何？”

亓珃一怔。回眸去看了苏允一眼。

他的面容清俊依旧，眉眼沉凝。

不，他还是他，没什么不同。

“也好。”不动声色的转回目光，亓珃淡淡开口，“等我禀明陛下，便放你出宫。”

“今日可以么？”苏允追问一句，“今日，微臣便想出宫。”

亓珃转回身来。

惊讶令他忘了掩藏，目光投来，定定凝在男子面上。

这一瞬，他真的有一种感觉——面前的男子真的在生气，他所说的确实是气话。

“当然，若君上不便，微臣可以等。”苏允接着又道，抬首投来一瞥，无波无澜的深眸再次隐没在微垂的青眉之下。

“方才微臣失礼，不知是否冒犯了七公主，还望君上恕罪。”

原来，他也知道自己失礼了么？

亓珃又一次觉得茫然。

刚刚感觉到了什么，却又倏忽而没，来不及，抓不住。

“那也没什么。”

既然抓不住便随它去吧。

亓珃一笑，释然。

对这个人，不是早已心无挂碍了么？

却又如何被旁人的一句戏言就弄得周身狼狈？

“小丹心思单纯，善良无邪，她不会怪罪你的。”这样解释，想起少女的懵懂与可爱，唇角不由泛起微笑。

那语音带了些许温柔之意，苏允虽未抬首，却也猜想得到少年眸中难得的暖意。

“是么？”并非有意要打听，只是忍不住想问个清楚，“君上似乎与云帝皇族关系匪浅？”

“是。”

亓珃颔首。

既然已得陛下旨意能入帝宫，便是对这个人再无不可说之事了。亓珃虽然不明白云帝此举何意，但至少，她是相信苏允的，也首肯他知道这个并不为外人所知的秘密。

“此事说来话长，是十年前的旧事了。”

当时各宗国割据一方，混战已成定局，但是各国都摄于云帝天威意图巴结，又知陛下素好稚子为宠——当然那只是传闻——各国国主便在王子中挑选一人送入帝都为质子。

陛下真容即便宗国国主也未必得见，只是以讹传讹，都以为陛下收纳稚子是为龙阳之癖，所以所选王子大多容貌姣好，乃是各国势力争夺下的牺牲之物。而亓珃，便是亓国的贡品。

想起那段封尘往事，被抛离远送的冰冷感觉犹能丝丝入心，亓珃唇边一抹若有似无的淡笑，并未察觉苏允紧抿了双唇，面色暗淡，只是淡淡说了下去。

来到帝都，没有一个质子认为自己还有生还的机会。但令人意外的是，当质子们入宫之后，见到的不是一位三头六臂的凶恶天神，而是一位有着宽阔胸膛与温暖怀抱的慈爱温柔的母亲。

陛下疼惜这十五个质子，如同自己的孩子。而她的孩子们，比如七公主云丹，大皇子云英，以及所有的皇子皇女也都待他们如同自己的兄弟姊妹。在这座帝国宫殿之中，所有人都是家人，不分来自何处，身份为何。

在这里度过的数年时光，是每一个人最无忧无虑的童年。待到受质之期将过，却没有人愿意离开这里。”

苏允静静听着，初时的揪心沉重随着那渐渐放缓的语速也舒展轻松开来。

“后来呢？”他问道，“所有的质子都回国去了么？”

亓珃摇了摇头。

“三年不算长，却也已足够发生很多事。十五宗国现存逻、蔺、乾，钦、虞，浦和我们亓国七国。在那时，至少已有八个孩子无家可回。另有几人为父母兄弟所弃，不愿意再回原本那个奢华却冷酷的牢笼。陛下收留了愿意留下来的所有人，事实上，她给了我们自己选择的自由，去或者留，她都会提供所有的帮助和支持。”

“而你，选择回去？”苏允问道。

“是的。”亓珃点头，“我，逻忻，蔺舞，虞岸，我们四人决定回国。后来的事，你应该都知道了。回国后，两三年之内，我们四人前后登基。由最弱势的质子变为一国之君，其中奥秘，天下人都疑惑揣摩，但事实却如此简单。”

简单么？

苏允摇头，一点都不简单吧？

不。

细想之下，他很快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这一切，确实非常简单。

是世人想得太过复杂了。

不是么？

连他苏允自己，也曾想过，云帝提供的一切庇护帮助，都是有代价的交换。幼时的身心服侍，到为君之后的三年一觐见，这些国君与陛下之间的关系，早已被天下人污浊肮脏的脑袋想成了何等香艳暧昧的戏码。

而事实，却不过是源于一段没有血缘的亲情。

云帝，一位博爱慈祥的母亲，收容了各国王族中最受排挤最受欺凌弱小无助的孩子，将他们抚养成人，最后给他们独立的自由，也提供最强大有力的后援与帮助。

亓珃说得不错。在这座宫殿里，无需跪拜之礼，不论身份地位，有的只是家人的温情。

难怪，他能笑得如此舒畅。

苏允释然，心中轻了一轻，不知是什么放下来。

“所以，君上早知此行并无危险？”

也根本，不需要自己千里跟随，以为可以保驾护航？

“算是吧。”

亓珃颔首。朝野上下因他突然赴帝都之事慌作一团，乱成一片，在他看来，无稽而可笑，只不过其中内情不足为外人道。

而且，“风子离之事总要给陛下一个交代。”

看来，如今连这最后一个交代也已经不费吹灰之力的完成了？

苏允知道这答案已无需去问，由始至终，所有的人，包括他自己，根本帮不上面前这个少年君王任何事情。

或者，应该说，像亓珃这样的人，无论做任何事，都安排有序，进退有因，从来都不需要旁人置啄添足。

从头到尾，所做的一切，或许，都是多余的。

对于他来说。

而对于自己……

苏允深深吸了口气。

此时此地，终于，可以放下心来了。

不是么？

216.宠

“这么快就走么？”

女帝云临问这句话时面朝着亓珃，金目灼灼，却是在望苏允。

苏允作为一国属臣，在亓珃的下首躬身而立，云帝陛下的问话自然还是由国主来回。

“是。”

亓珃的回答很简短，不过一个字而已。

没有进一步的解释，语气中更没有说一下原因的意愿。云临收回目光看向他，心里不由叹了口气。

这孩子，还真是……

“好吧。”云临道，她向来开明随和，从不愿强迫孩子们做任何不愿意的事的，而且他们也不再是小时候只晓得任性玩耍的年纪了，该很明白自己到底想要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