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之觞 下+100问——苏亓
苏亓  发于:2015年04月0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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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愣了愣,有些尴尬,等送人走后才问母亲:“我也曾在朝中为官?”

母亲点了点头,跟往常一样不愿深谈,只道:“你会试高中,自然留在朝中为官了。”

我便不再多问。隔了数日,简大夫派人传来消息,冯太医近日不在国都,十三王爷抱恙,君上特遣他往问诊。

我们只得再等。

父亲的腿疾仍是夜夜发作,母亲急得憔悴。但王公贵戚,朝中大员找冯乙看诊的人数不尽数,就算有简大夫帮忙,只怕也要多等上不少时日。

京中砚江胜景,春暖花开,烟柳成行,本是一年最好时节。但苏府上下却是愁云惨雾,人人都替老主人担心。

京城北郊长乐山的万佛寺香火鼎盛,最是灵验。母亲本是个豁达开朗的性子,不到犯难处不会求神拜佛,但到如今地步,也宁可信其真。

四月初八,正逢浴佛节。我早起吩咐忠叔备好马车,等母亲与敏敏沐浴梳妆已毕,扶着母亲上了马车。

敏敏陪着母亲将车帘拉好,我另骑了马陪在车外。

天方蒙蒙亮,一路沿着砚江向北而行。快到长乐山,远处一片烂漫山景,朝霞映红天际,与漫山遍野的枫叶交相辉映,美不胜收。

敏敏拉开窗帘,也看得出神。

我叹道:“想不到春天也有这么好枫林景致。”

长乐山礼佛胜地,亦是踏春佳景。天尚早,已有不少游人骑马乘车而来。

扶母亲下了车,忠叔自去套马。敏敏搀扶母亲拾级而上,我跟在她们身后,听左右游人闲谈笑语。

“这长乐山虽有枫树,四年前科也不是这个样子。”

“老兄怕是有些时日不在京中待了吧?京中百姓谁不知道,这漫山枫树是君上特意命人栽种的,无论春秋都是火烧云的好景致。”

“哦?居然有此事?”

“可不是。也是你老兄运气好。若一年前入京,这里和万佛寺都是行宫禁地,咱们平头百姓谁能来这里看一眼这等美景。喏,瞧见了没?那片琼楼玉宇的所在,便是那传闻里的……”

那人的声音陡然低下去。听话的人似骇了一惊,“丹宫?居然真有其地?”

“嘘!”那人按住对方嘴巴,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小声点!这宫闱秘辛早就传得满城风雨,却也别这么张扬。”

那先说话之人点点头,也压低声音:“那么现在呢?怎么就又容人随意上山了?”

“谁知道呢?”回答之人悻悻,“宫中的事谁说得明白。别看这边万佛寺能进人,那头的宫宇也还是有侍卫把守,没人进得去,也不知是个什么光景……”

语声渐远,敏敏装作回头看风景偷眼看我,我笑了笑问:“怎么?”

敏敏忙道:“没什么。”扶着母亲,两个人在前面走得快了几分。

难道,这丹宫与我有关?

心中不免起疑,四下环顾,却也有些眼熟。四年前入京,我当是来过这里的,只不过那时应该并非此刻模样,而万佛寺的香火缭绕也并非能令我常来流连的地方。

已经习惯了回忆空缺的茫然,不用怎么费力便能让自己释怀,该想起来的时候自然便会想起。

292.苏允-玉觞

母亲知我素来不喜求神问卜之事,让我送到禅院门口便嘱我回去,敏敏搀扶她进门,临去特别回头道:“哥,你早点回去,别走远了。”

我微笑挥手,点头应允,不知她在担心什么。

原路下山,本也不想逗留。春阳高升,游人如织。有些厌烦喧哗吵闹的人声马嘶,于是捡了条幽静小路来走。那路并不知通向何处,蜿蜒而上,似向后山而去。想起敏敏的话,和长乐山的传闻,不由住了脚步。

返身而回时,却又突然觉得有些可惜。

这片林果然是我最喜的景致,而这条林间小路更是雅静可爱,忍不住便要流连。

不远处传来潺潺之声,信步便走过去。

一条溪涧自山顶流泻而来,清澈见底,沁碧淬玉。我俯身掬了掌澄澈溪水,扑在脸上。时至暮春,山中的风清凉舒爽,冰凉的溪水沁人心脾,我深吸一口气,打算在此逗留片刻,便听小妹的话早些归家。

阳光透过枫叶的空隙照在溪面,粼粼波光闪烁若洒了一层银屑,也有游人与我一般贪图幽静,寻芳而来,沿溪而上。

我在溪边坐了片刻,但见水面上一片嫣红。像极了枫叶的颜色,连形状都酷似到十分。却并不是真的落叶,而是一只形制独特的酒杯。

这酒杯顺流而下,堪堪漂流到我的眼前。随手,便捡了起来。一阵异香扑鼻。酒杯中水泽盈润,竟盛有上好佳酿。

我愣了一愣。这枫叶杯红玉铸成,即便不去留意那巧夺天工的雕刻之工,便是这晶莹剔透的玉质和世上罕有的颜色,便也知价值不菲,非常人所能有。

抬眼沿溪而望,这道水流九曲百转,确实颇有曲水流觞的意趣。莫非有哪家王公贵介在幽山之内操办品酒诗会,不留意失手遗落这玉觞?

我握着酒杯,想了一想,起身沿溪而上。一路游人渐稀,渐渐只剩幽谷水滴之音。溪水尽头一处山壁高耸,有泉眼从壁角涌出,泉旁突出一块岩石,石上有座八角玲珑的小亭。

我望向那亭子,人便愣住了。

亭后枫林丰茂,嫣红瑰丽。春阳明媚如画,映出漫山璀璨。

只这一切都在我抬眼的一瞬间失去颜色。

亭上坐着的这个人,他发丝飘舞,眼神柔丽,只淡淡一笑,便让天地无色。

这世上,竟有如此容姿之人!

我心中突然想起一个词来,便觉得配这少年当是最为贴切。

那是四个字——倾国倾城。

我愣了一刻,忙垂首。实在是太过失礼,竟这般盯着一个陌生人看个不住。脸上微热,躬身一礼,“在下苏允,在山腰捡到此杯,想来是公子遗落,完璧奉还。”

若世上有人配得起这等价值连城的玉觞,大概也就是这个少年。

方才虽然匆匆一瞥,但也看得出他恍然若失,似在等待什么。

我只是觉得诧异,原本以为这曲水流觞会是一场诸般热闹的欢聚,却没想到来到溪水尽头,这偌大泉畔亭中,竟只有他一人而已。

那少年许久没有作声,我不由抬头望去,他却突然别过眼,身子也偏过去,口中轻轻却是唤了声:“苏允。”

我心中莫名一跳,脱口道:“你是……我们认识?”

少年摇了摇头,似乎深吸了口气,才转过脸来,面上微笑失人魂魄,“不,不认识。”

我松了口气,心中却想,若世上有人认识他,又怎会轻易忘记?

我走近亭子,将杯酒再次递上:“这是公子之物么?苏允无意中拾到,想来是珍贵之物,便寻失主而来。”

少年点了点头,却不接那杯子。他眼望溪水,微笑着看我。

“我游山到此,见这溪水恰似曲水流觞,便放下此杯,待有缘者拾之。”

我自也懂得这曲水流觞的规矩,却仍是愣了一愣。少年静静看着我,也不再说话,莫名的情愫在眼底流过。

我心中一动,不敢再看他的眼,垂首顿了顿,便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反转杯底,我向少年微微一笑道:“多谢公子美意。如此美酒,苏允受之有愧,还请公子说出所请。”

曲水流觞的规矩,上游人取杯放之,下游者择投眼缘者取之,而后捧杯寻其主,饮酒后为对方完成一事。事可大可小,不过因是亲朋欢聚的游戏,便多不会认真罢了。

少年一瞬不瞬的凝视我的脸,许久不曾说话。

“公子?”我略有诧异,仍是觉得与他或许相识。

他似刚刚回过神来,自失的笑了笑,苍白的面容飞起红云。

这少年生得世间无双,只是容色颇见憔悴之意,眉宇蕴藉愁绪,让人看得心疼。

我将玉觞递还,却被他伸手挡了。无意间触到他的肌肤,凉意沁骨,我心下一颤,却听他道:“这杯子就送给你。至于我想要你做的事……”他似颇为犯难,欲言又止模样。

我忙道:“曲水流觞的规矩便是如此,公子但有所命,在下一定效劳。”

少年看着我,又露出那种失神恍惚的模样,片刻才收回目光,一层水雾蕴在眼睫,失血的双唇微微颤抖。

我不知他想起什么伤心的事,想开口宽慰却不知能说什么,莫名的压抑梗在喉间,竟也是随着他难受起来。

少年伸手拭一拭面颊,垂下眼不再看我,低低声音犹有哽咽之意。

“苏允……苏允……”

虽然初次见面,但听他唤我的名字总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在心底翻滚,隐隐的疼痛,又隐隐的惶惑。

“我们……认识?”我再次问道。

这次他没有回答。

我更加证实了猜想,甚至觉得这次邂逅都像是一场刻意的安排。

我不由自主的向后退了一步,仔细的再次打量面前的人。

黑发如瀑,玉颜无瑕,眉目清冷,一身尊贵。

他并非凡人,我是在何时何地相识?

我伸手抚额,隐隐觉得痛楚。

一丝惊慌自少年眸中闪过,他伸手似要来扶,却又顿在半空,进退两难。

“你……怎么了?”语气透出莫名悔意,他紧张的看着我。

我摇了摇头,放下手,向他笑道:“没什么。只是偶尔的头疼罢了。有时候想不起以前的事,便会如此。”

他松了一口气,神情间流露惆怅。

“你不记得以前的事了?”

我点头:“有些事情不记得了。”

他“嗯”了一声,便也不再追问为何会如此,示意身旁石凳道:“坐下说话。”

我依言而坐,向他拱手:“还未请教公子姓名?有何事苏允可以效劳?”

少年忍不住的笑了起来。

“苏允,你还真是……”

他突然住了口,眉目流盼,飞快的看了我一眼,便又别过眸去。

日已当午,母亲与敏敏礼佛该也结束,我不敢再多逗留,见他一味不肯说出身份,也无意讲任何请求,只偶尔目光相接,灵动的眸子似有倾诉,但沉默着也不说话。

我略觉尴尬,起身道:“公子若无他事,在下家中有事,还需先行一步。”

少年立刻站了起来,想说什么却没有开口。看着我,动了动唇,目光如诉。

那不舍二字全在眉梢眼角,我看得心惊,不由又是后退一步。

他垂下眼,纤长睫毛微颤,似乎在隐忍什么,十分伤感。

我愣在那里,不知是走还是留,身子僵硬,手足无措。

“苏允……”他忽而抬起头来,看着我笑了笑,却让人觉得悲伤,“再待会儿,好么?”

我想也没想的便点了头。笑容在少年唇边加深,这一次,是愉悦而舒心的微笑,让人看得开怀。

少年仍是沉默,我也不知该说什么。两个人便在枫树下静然的坐着,听泉水叮咚,溪水潺潺,山中鸟鸣添幽。

过了片刻,是他主动站了起来,“好了。我要求你做的事已经做完,你回家吧,别让家人等着急了。”

我愣了一愣,才会意他所要我做的事便是多留在这里片刻,张唇,少年摆了摆手,似乎已知道我想要说什么。他不再看我,连身子都偏转过去,向来路挥了挥手。

他的神态与动作都显出一种理所当然的命令之意,我站起来,自然而然的躬身一礼转身而去。

突然明白,这果然是安排好的。他大概对我知之甚详,连母亲妹妹会等我归门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苏允……”

唤声来自身后,声音很低,但我仍旧听到了,因而回头。

他已转过身,看着我的背影怔怔出神。大概没聊到我会听见他的唤声,因而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笑了笑道:“没什么。你去吧。”

我再看深深看他一眼。

这个人,我应该认识么?

为什么,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呢?

293.苏允-枫林

快马加鞭,归家时仍已错过了午膳时间。来到门前,却见宅邸大门洞开,一顶绿泥大轿停在门外,一排扈从在轿旁侍立等候。

忠叔迎出门来,皱纹满面的苍老面孔喜上眉梢:“大少爷,这是冯太医的轿子。夫人回来时,冯太医便着人来问,午后到诊可否方便,谁知,真的人就到了!”

我吃了一惊。冯乙是在昨晚刚刚回京,简大夫派人送了消息,说是今早便会叩门说情。再大的脸面,再好的交情,也不至于这时候就能请到冯乙看诊,且是特地上门,这份殷勤周到,非王公不能享有。

我进到内堂,母亲正和一个中年医官商谈父亲病情。那着了二品服饰的医官见了我进来,慌忙站起身,一揖到地:“苏大人!”

我惊得退了半步,想来他必是那宫廷御用名满天下的冯乙,赶忙还礼道:“冯太医不必多礼。”

我不记得曾官至何职,母亲和敏敏也从不肯多言。冯乙见到我恭敬至此,实在令我惶恐。

冯乙直起身,看到我的神情,似明白过来,忙道:“下官已听说苏大人的病情,此乃颅中瘀血所致,千万不可强行回忆。下官曾与苏大人在太医院供职,苏大人曾救过下官一命,下官至今铭感五内,莫可言谢。”

我十分茫然,也十分尴尬,只能道:“冯太医千万不要多礼。过去的事举手之劳,不必挂在心上。父亲的病还请多多关照。”

“当然当然!”冯乙连连点头,“令堂也是岐黄高手,我亦要请教。”

母亲在旁深施一礼:“冯太医太客气了。若无你的金针妙手,我家老爷只怕熬不过今夏了。”

冯乙忙道:“苏夫人严重了。今日刚刚施针,也不知效果如何。这方子若夫人也无异议,便抓来给老大人服下。下官不打扰了,明日再来施针。”

母亲千恩万谢,我连连作揖,冯乙一一回了礼,才把人送出门外。

亲自送人上轿,母亲看着那八抬大轿逶迤而去,叹了口欢喜的气。

“真没想到,这么快便能请到太医院的名医。简大夫真的帮了大忙了!”

我却明白这大概并非简大夫所能为之。不知为何,突然想起近日在长乐山碰到的少年。

若说有什么奇迹可能发生,那么绝不会是空穴来风的运气。当然冯乙因为我的救命之恩而亲自登门问诊也是理由,但他人刚刚还都,多少要员王公,甚至宫中都有无数邀请,我自不会相信苏府的病人比任何人都要重要。

翌日起了个大早,仍旧骑马出城,上长乐山而来。

浴佛节已过,今日天阴,加之时辰上早,一路上山几乎没有遇到什么游人。

拾级而上,寻到昨日小径。溪水盘曲绕山而下,我则一路登峰。

仍旧那处山壁,那座小亭。

看到少年时,我并不觉得意外。昨日他应该也是极早便在此等候,不知为什么,我很确定今日此时,同样的地方,还能见到这个人。

我的脚步很轻,少年侧着身靠坐在栏杆旁。

他是在等我么?却又如何能确定我会来?什么时候来?

他的神情很宁谧,静静的等,一点都不急躁。

那可夺日月光辉的眸子失神的望着远处。远处,山林染透,红霞一片。

他看着枫叶,总是一脸寂寞的模样。

莫名的觉得心痛,觉得舍不得。有一种冲动自心底涌起,想要拥他入怀,温暖失血双唇,冰冷指尖。

少年缓缓的回过头来,目光俯视而来,他看见了我。眸中闪过明丽的光芒。他又那般的微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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