绻心小声的哭出来, “公子,你总是对我这么好。”
我拍拍他的手,“傻孩子,是你对我很好。我知道你不是苏家的仆人,但是一直跟着我。”
绻心抽噎道:“除非公子不要绻心,绻心就会走。”
我笑道:“只要你想留在苏家,谁也不会赶你走。”
“公子……”
“好了,别哭了。坐稳,我们就快到了。”
青儿的墓临水而建,芳草温柔,青山秀丽,很称她的人。
我在墓旁待到夕阳西落,绻心默默陪着,满面担心,家里人也在等。
我于是站起来,笑着说:“好了,走吧。”
绻心拉住我说:“公子,你别太伤心。”
我点头,把他抱到马背上。
“我没事。不用担心。”
自从我醒来,就不断让人担心。我知道自己需要快些恢复,即便忘掉许多,但日子需要继续。
返城时,夜幕已降临。泸城是个小城,城中最大的酒楼在西市,我们的必经之地。
华灯初上之时,酒楼客满为患。从楼旁牵马而过,吵闹声中突然有人叫了声:“苏允大哥!”
那声音惊喜万分。而后一个少年自酒楼上冲了下来。他一把拉住我的胳膊,泣不成声。
“苏允大哥!我终于找到你了!我终于找到你了!”
我愕然的任由少年抱着自己大哭,尴尬的情形比初见绻心时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打量哭成泪人的这个少年。他比绻心大一些,却比绻心生得更加清秀白皙。哭起来时纤弱的身子微微颤抖,让人我见犹怜。
“苏允大哥,我去苏府找了你很多次,每次都说你还没回来,我……我等了好久……”
“你是阮小公子吧?”绻心突然开口,他的语气有些冷,动作也一反常态的粗鲁。他上前推开了少年,皱着眉指指楼上:“他们在叫你呢,还不快去!”
酒楼的三楼被人整个包下,方才那一声呼唤便来自栏杆上。现在却有几个衣着华贵的男子向楼下看。神情间颇为不满。
一个奴仆在楼梯上喊:“小语公子,我们家少爷还等着你呢,现在是出场子的时间,你的旧相好儿先放一放,可好?”
他话说得玩笑似的,那几个男子也温和的笑着在等。小语脸上一红,低低说了句:“苏允大哥,我明天再去找你。”
小语返回楼上,其中一个男子拉他的手把人抱在怀里,不知说些什么,脸贴着脸很是亲昵。
我皱眉收回目光。绻心哼了一声:“原来他就是城里风寓的头牌。之前听人说起,还以为是重名而已。”
“什么?”我问。
绻心小心翼翼的看了我一眼。
我向他摆摆手。我知道风寓是什么地方,那几个男子又是怎么回事。但——
“绻心,你认识阮小语?”我回头看了一眼楼上,“我也认识他?”
绻心紧张起来,“公……公子……”
我叹了口气,“算了。你不想说的话,就等我自己想起来吧。”
绻心松了口气,低下头:“公子,我不是有心瞒你的。”
也许是父母和忠叔不让他说,或者有另外的难言之隐?回家这段日子,明显的能感觉有些事是被刻意的隐瞒着的。青儿的病故也是其中之一吧。
第二天一早,那个叫做阮小语的少年果然找了过来,但我并没有见到他。
忠叔把人堵在门外,小语哭着不肯走,声音闹得大了,引得路人侧目。忠叔没有办法只好把人带到门廊 。这天母亲和妹妹正好出门上香去了,忠叔也不想打扰主人家,于是叫去了绻心。
绻心走得有些急,我悄然跟在后面,隔着影壁,听见院子里绻心狠狠的道:“我警告你,不要再来骚扰公子,否则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很难想象,平时那么温顺体贴的孩子能说出这种口气的话。
小语哭着跪倒在地,不住哀求:“我只想见苏允大哥一面,一面就好。我绝对不会提之前的事,我只想看看他。”
“哼!”绻心冷冰冰的道,“你这个样子见公子怎么可能不说漏嘴?公子身体刚刚恢复,你不要去刺激他。”
“不不不,我绝对不会刺激他。我就是想看看他,一面就好,一眼就好。求求你,求求你。”
绻心没说话,似乎在犹豫。他本就是个善良心软的孩子,我不知道有什么用不可告人的秘密一定要瞒着我。
我本想走出去,想了一想又收回脚。忠叔也在,母亲和敏敏就快回来。还是别让他们担心的好。
小语终于还是被狠心的赶走了。我装作什么都不知道,陪父亲吃了午饭,又陪母亲说了会儿话。敏敏比之前乖巧了很多,不知发甚过什么事。她安静的坐在一旁,做着女红听我们聊天。
傍晚我找了个借口出门,一路打听总算摸到了叫“子衿居”的风寓。
那座白墙青瓦的庭院修得十分雅致,看门人听我说要找阮小语不由犯了难。
“阮小公子今天身子不好,大官人要不明天再来?”
城里的风言风语也听到一些,这子衿居的头牌传闻是在都城中服侍过王公贵戚的,手段身价自然不凡,大概颇有些架子。
我犯了犹豫,想了想自袖中掏出银两递给守门人,“可否帮我通传一声,就说苏允找他。倘若不见也没关系。”
守门人掂了掂银子,点头去了。
出来的却是小语本人,一见我眼眶就红了,颤着双唇好半天没说话,一出口就又哭出来:“苏允大哥!”
290.苏允-禁断
小语告诉我,我和他是一年前在都城认识的。除此外,他三缄其口,什么都不肯说。
我知道他得了绻心的警告,也就不好再为难他。便问道:“那你怎么会到泸城来?”
“我本就是泸城人啊。”小语看着我,泪水还在眼眶里打转,“是苏允大哥说要我回来等你。说我们一定会在家乡重逢的。”
我愣了一下,有些无奈的笑道:“是这样的么?我不记得了。”
小语慌忙摆手:“不记得就不记得,苏允大哥,你别勉强自己去想啊!”
我轻拍了拍他的肩,笑道:“不用担心我。已经没事了。”
小语愣愣的看着我,泪又流下来,却两眼弯弯,笑了起来。
“苏允大哥,能见到你,真是太好了!太好了!”
我点点头,伸手摸了摸他的发顶,小语终于忍不住,扑进我怀里,放声大哭。
我问小语:“你现在过得好么?”
小语听懂我的话,脸上露出羞惭之色,点点头:“还好。”
“怎么又会在风寓里了?”
虽然我想不起来过去的事,但既然是我让他回到故乡,应该也劝过他不要再做这样的营生。
小语垂泪道:“我……本来也不想的。但是回来后一直找不到你,也不知道能做什么,后来碰到这里的老板,看出我的来历就问我愿不愿意,我没多想就答应了。”
我沉默了一阵。这真是个孩子,甚至比绻心还要单纯幼弱。
“小语,你愿意跟我走么?离开这里,过正常的生活?”
小语想也不想立刻点头,显得惊喜莫名:“苏允大哥,你愿意带我走,真的么?真的么?”
我笑着握住他拉我的手:“只要你愿意,苏府当然可以收留你。至于你赎身的钱,我会想办……”
“不不不!”小语头摇得如波浪鼓,“那些钱我自己有办法,而且我是自愿而不是卖身进来的,跟其他人不同的。苏允大哥,只要你肯收留我,我,我,我……”他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我握住他的手紧了紧,微笑道:“既然如此,你什么时候从这里脱身就什么时候来苏府,或者,我派人来接你。”
“不用,不用!”小语道,“我去找你,我自己过去!”
三天后,小语背着个小包袱来到苏府门口。
我回禀了母亲,她知道我做事的分寸,也就不说什么。我又交代了忠叔,最后告诉绻心。小孩子一脸的不高兴,勉强点了点头。
离开子衿居其实并不那么容易。这是我看到小语的时候才知道的。虽然他不是卖身进去,但做皮肉生意的人大多黑心手辣,为了能离开,小语最后几天里多接了许多客人,为那老鸨多赚了许多钱才肯放了人。
小语一步步走到苏府,下身的血浸透了裤管。到了门口松了口气,人也立刻晕了过去。
母亲说要请个大夫,忠叔犯了踌躇。小语的伤很特殊,普通的大夫看不了。而苏家书香门第,也不懂怎么找那些特别的大夫。
小语发起高烧,一直昏迷不醒,最后还是绻心说了句:“我来吧。”
绻心告诉我,他以前照顾过类似的“病人”,对这些伤很熟悉。
我没有问他为什么会懂这些,他跟小语的身世都是隐藏在冰面下的急流,人人担心我会被它们冲垮。
刚开始的几天,绻心日夜守在床边,说小语这次伤得狠了,落下病根就很麻烦。
这个孩子就是这样,嘴硬心软。
小语终于清醒,绻心倒是瘦了一圈。小语心里很过意不去,平常被绻心骂得狗血淋头也不回嘴,低头期期艾艾的脸红耳赤,像个犯了错的小媳妇。
敏敏常拿他们两个取笑,说两个人明明天天见面,偏偏就是不能好好说话。一个总是骂另一个什么都不懂的笨,一个则看了对方就像老鼠见了猫,一声都不敢吭。
我看着他俩也有趣,想起他们的身世,便有些笑不出来。
小语终于能起床的时候,绻心扶他出去晒太阳。
两个少年并排躺在后院的草地上,手背碰着手背。绻心竟也红了脸,只是别过眼不去看小语。而小语缩着身,像只小猫似的蜷在绻心的身畔,额头靠在他的肩窝。绻心大概被抚过脸颊的头发弄的痒,抬手去把那柔软的发丝拨到小语的脑后,手碰上他的面颊,就再也没有移开了。
小语大好了之后,绻心便不怎么理他。家里人大概也看出了些端倪,小语更不敢再去找绻心。绻心还是跟之前一样服侍我的起居,小语每次来看我,他便冷着脸走开去。小语心不在焉的跟我说着话,整个人都无精打采。绻心的话也越来越少,有时候一发呆就坐在院子里的草地上很久,叫了也听不见。两人的心事不会同人说,更想避着我。
我在一旁看得明白,心中也只能叹了口气。
开春的时候把两个人叫到身边,尽量让表情自然和煦。
“苏府后院有个独立的宅子,一直空着无人住。你们去打扫打扫住下来。每天还可以过来这边走走,有空便一起出去逛逛也好。”
绻心一听便红了脸。小语还愣愣的,“苏允大哥,你想赶我们走?”
绻心白了他一眼,“笨死了你!”
我被这俩孩子逗笑,拉了两人的手放在一起。
“虽然我不太明白,不过,绻心,小语,现在这样太委屈你们,只要在一起开心就好了。苏家的人也还没古板到那个地步。”
小语终于明白我们在说什么,脸红耳赤,偷偷拿眼瞟绻心。绻心睬也不睬他,甩了他的手,“噗通”一声跪倒。
“公子,你……对绻心太好了。绻心无以为报,只希望今后也能一直服侍公子。”
小语看他叩头,愣了一愣,慌慌忙忙的也要跪下磕头,“苏允大哥……”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我忙扶起他俩,笑道:“你们就住在后面,过来很方便。”
绻心含泪点点头,小语忙道:“苏允大哥,我和阿心会天天过来看你的。”
绻心脸色一变,狠狠瞪了他一眼,转头就走。小语慌得忙起来,追了出去,“阿心,阿心,等等我……”
我笑着看他俩跑去的背影,心里叹出一口气。
大亓民风开化,这断袖禁忌之事也不算罕见。只不过普通士族之家,朝堂之上,仍是以天地阴阳为常伦。
能让他们快乐是我的心愿,成全他们更是举手之劳。
若不是过往无可逆转的遭遇,我更加希望他们跟普通的少年一样,娶妻生子,儿孙满堂。
291.苏允-故地
父亲病了多年,又为我的事操心,近来身体越来越差。
母亲名医之后,悉心照拂治疗,但也越觉力不从心。其他倒也罢了,唯独到了春季,多雨潮湿,父亲的一双腿耐不住湿寒,每夜都钻心的疼,常常夜不能寐。
母亲把脉问诊都是泸城方圆数十里最好的,唯独针灸之术差了几分火候,不能为父亲解痛,忧心不已。
母亲来与我商量,要去国都一趟。一为父亲治病。京中有跟外祖齐名的扁鹊高人,针灸除痛之术更上一筹,或可帮父亲根治痛患。二来,敏敏亲事早在两年前就定下,也是泸城官宦礼仪的大户,原工部侍郎方宇连的二公子方子殷。因升迁之故,方子殷一年前去了京城,几次相邀来入京完婚,都因我的事耽搁下来。此次便想着送敏敏过去,将拖延下来的亲事好好办了。
绻心本想要跟着,我坚决将他留下。他与小语近来形影不离得惯了,若带走一个,另一个必然难过。而若一起去,路上不像家中方便,也是难堪。
绻心向来听我的话,央了几次都被我拒绝,也就只好忍泪告别。
举家入都也算是一件大事,忠叔带着人足足准备了十来天才能上路。先是雇了马车走旱路到京畿附近的乾州,而后租船从水路入砚江,顺流而下,一路入城。
苏家在国都的旧宅一直留着,此时便举家迁入。方家接到消息,派了仆人来问安,却说他们家二公子几个月前调任去了三清城,已送信过去,请我们静等消息。
这门亲乃媒妁之言,门当户对,父母自也问过敏敏的意思,她并无异议,却也并不如何欢喜,此时更像是松了口气。
母亲也舍不得她,每每跟我谈起,眉宇间多有隐忧,似乎敏敏心里是有人,却从来不提起。母亲回想起来,也不知她怎可能认识家里不熟悉的男子,要深究也无从下手,只得随她去了。
便为父亲的病忙碌。忠叔到处打听,我也四处寻访,到底找到了母亲所说的那位杏林妙手所开的医馆。母亲亲自带着薄礼去拜访,对方的走堂很客气,直接把我们请入内堂。坐诊的却是那老先生的长子,说道老先生早已在数月前仙逝,将这幅家业留给了自己。
那长子简大夫为人谦厚,医术高明,在京城中颇负盛名。听说是外祖之后,连说久仰外祖之名,其父亦曾与外祖有几面之缘,颇惺惺相惜。母亲说起父亲的病,他二话不说提着药箱便随我们归家。诊了脉摇头不语。
我赶忙把他拉到一旁,担心母亲听到坏消息要经受不住,简大夫却是道,“也不是不能治,只是我的针灸之术只得父亲真传的七成,还得我师兄出手才好。”
母亲推门进来,问起那师兄是谁。简大夫言道,便是太医院的院丞冯乙冯太医。”
冯乙之名天下闻,妙手回春,生人活骨,乃当世华陀。
只是,他现已官拜太医院之首,二品朝廷大员,除了王室之外,已很少为宫外之人问诊开房了。
简大夫自然知道其中难处,主动答应帮我们疏通一下。我们感激不尽,他却连薄礼也不肯收,更不要我们疏通的银两,拱了拱手向我说道:“苏大人,你父亲与你在朝为官,都清廉公正,洁身自好。你们的这些钱我收不得。我师兄冯太医也是高洁之士,若说帮你们却一定也是愿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