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呢?”我淡然问道。
苏允忙将一个药瓶自手中捧出,袁愈接了递上龙案。
“一次两粒,早晚服用。”苏允跪在地上说道。
我倒出两粒檀木紫的药丸,接过袁愈递来的温水,和水咽下。
“退下吧。”我挥手。
袁愈躬身倒退出门,苏允却仍跪着。
我知他这是有话要说,耐下性子问道:“还有何事?”
苏允缓缓抬头,沉静目光望上来,我想避却逼着自己接受他的凝望。
“君上。”苏允开口,看着我,眼神复杂难辨。
我挥手,冷冷打断他:“是太后跟你说过什么吧?过去的事便让他过去,你入京是为父亲的病,没必要牵扯其他。”
苏允望定我。
“是君上把我牵扯进来,是君上放不下。”
我万没料到他这样的人会说出这样话,愣了片刻,忽而暴怒。怒极反笑,我冷冷开口。
“怎么?你想向寡人申冤?”
如果我生气,冰冷的语声和面上的表情能让天下人不寒而栗。当然,苏允不是天下人,苏允便是苏允,他从不知畏惧退却为何物。
脸上不过微微变色,他似也料到我的反应,又叩首一拜,抬头道:“微臣不敢。微臣入京,在枫林邂逅君上,第一眼便不能忘记。”
几乎以为耳朵听错,他在说什么?又是用了怎样的语气。
苏允看着我,继续款款言述。
“微臣总有感觉,与君上早已相识。每次遇到君上,心中总有波澜,久久不能平息。”
我几乎站了起来,呼吸急促,手紧紧捏住案角,指节发白。
苏允一动不动的跪在那里,仰望而来的眸光柔和如长乐山的溪泉,清润明静。
他继续说道:“微臣想不起来过去曾发生过什么,但这段日子,君上对我照拂有加,苏允并非铁石心肠之人,时时感念,五内难安。”
我呼出一口气来,终于明白他在说些什么,不由得苦笑。这是苏允,我的苏允。温柔而残忍的苏允。
他不知我的心已经历冰火交迫,从天际坠落深渊,还只是用着柔软温暖的语调叙述着令人心疼的话语。
“君上是英姿天纵之人,世间无双。苏允仰望君上若银河星子,天边月华。君上笑时,微臣也觉快乐,君上难受,微臣寝食难安。”
他说到这里大概也觉尴尬,微垂目光,才接着道:“这些话,微臣本难以启齿,但若不说明白,君上大概以为微臣是冷血之人,不知冷暖好歹,只懂圣贤常伦。”
我仰面,轻叹一声道:“苏允,你何时变得如此会说话了?这不像你。”
苏允笑了笑,目光垂得更低:“只因微臣看不得君上如此。如所有人一样,微臣希望君上开怀,希望君上安康。若因微臣之故,令君上形销骨立,微臣内疚莫名,万死不能赎罪。”
“是么?”身冷,心冷,却忽而微笑,我看着他,“你在乎?”
苏允微微一颤,“是。”却是直认不讳,“除了微臣,太后,还有所有君上福泽下的朝臣子民都也在乎。”
我挥手,又笑了笑:“不必解释。”
苏允,我从来都是最了解你的人,难道你不知道么?
点了点头,我看着他,神情认真而安定。
“你的话,寡人记下了。你的心意,寡人也明白了。你去吧。”
苏允顿了一顿,抬首来眸中忧色毫不掩饰。
我微笑:”去吧,莫非你以为一番话便能让寡人放下么?不必担心,让我好好想一想。”
“是。”他深深拜下身去,站起,躬身缓缓而去。
298.亓珃-流觞
此后一月,苏允仍是每夜送药,我不再饮酒,按时服用,呕血之症果然渐愈。
他的用心与关怀真诚无欺,有时候凝视他的双眸,会有一丝错觉。仿佛回到了一年前的玉泉谷,那个男子温柔的看着我,诉说即将离去的相思。
我接受他的照拂,配合他的疗治,如果这让他安心。
他的态度恭谨而有度,即便是把脉时的独处或者深夜被我留在身侧,也依旧安稳坦然。
很想问一问他,要对一个人怎么样的付出,怎么样的好,才叫做爱?若不顾惜自己的一切为对方着想,算不算得上是一种特别?
我知道他对我很好,如同过去很多次一样,让我窝心而温暖。但他并不晓得,这会让已死去的心重新有了希望,死灰复燃后的毁灭更加残忍而不可原谅。
可是我放纵自己又一次的陷落,如同过去很多次一样,明知终究遍体鳞伤也在所不惜。
对这个人,我从未后悔过。过去是,现在是,将来也是。
那一天我走进太医院的药房。侍从说苏大人每日都在房中制药。
只是一种心血来潮,那天秋阳烂漫,让我想起长乐山的初遇,我想去看看他,在白天的时候,让一切假设变得更加真实。
那是午后,院中一片宁谧。我走进去时,看到苏允在炉旁睡着。他一臂支在窗棂上,下巴抵在掌中,另一手仍握着捣药的杵子,垂在身旁。
他的睡颜熟悉而陌生,清瘦下去的容颜无损英俊的眉目,让人的心微微抽痛。
我没有忍住,走过去在那唇瓣上轻轻落下一吻。
指尖划过他的眉眼,那是心里描画过千万次的不舍与伤疼。
他在梦中蹙眉,但并没有醒来。我凝视他的脸孔,终于悄然离开。
三日后的流觞节上,百官被我邀至长乐山。
那条溪水之侧大概第一次有这么多人拜访,水流哗哗声响,似乎被惊扰得发出呼喊。
我在上游放下玉觞,没有敢去接,所有人心照不宣,都看向下游安坐的那个男子。
流水也知冷暖,安然的将杯子送到目的地。水面打起漩涡,那杯子载浮载沉,等着迎接它的双手。
等了一阵,流水东逝,终于飘着流走。
苏允装作与身旁的人说着闲话,忽略溪水上的邀请,即便那与他说话的人使了无数眼色让他回头。
他明白我的心意,就如同我明白他的。
只不过,我总是不能彻底而狠心,总是让大家为难。
流觞宴照常举行,人们举杯高歌。我独自一人在亭上喝起闷酒。
有人走近,玉臣没有拦他,我懒得抬眼,挥手:“下去。”
苏允未到跟前,躬身而退。
是夜,他依旧送药而来。
我还不至于幼稚到再拿这种事与他争执,吃了药便要他离开。
他跪了下来,将两只相似的玉觞高捧过头顶。
我不等他说什么,命人收回曾用以定情的信物,问道:“可还有什么话要说?”
下午的时候,内官送来各部的奏折,其中有一份是他的,内容与所有御史朝臣的类似,劝我早日立后。
苏允没有回答我的话,只是跪着。
即便不去看他的脸,我也知道他心里难受,有心痛后悔,有无奈有彷徨无措。
我总是对他心软,这一次也不例外。
我唤他:“苏允。”声音轻软温柔。
他一震,犹豫着,终于缓缓抬起头。
我伸手,“过来。”
他没有动。
我笑了笑,垂下眸。
他忽而起身,走到我身旁。他总是这样,看到我失望便也心软,于是一次又一次让我沉沦。
我拉住他的手,他挣了一下,我抬起头望他,他便不再反抗。只是神情间挣扎痛苦,让人看了心疼。
我却没有放手,轻轻道:”苏允,叫一声我的名字,好么?抱一抱我,就像过去一样,好么?”
他震动的望着我,我将另一只手也握紧了他的,微笑。
“最后一次。然后,我就放手,好么?”
苏允眼望着我没有再避开,眸色温柔有痛,他没有犹豫太久,便张臂拥住我的身。
“亓珃。”
他唤了我,声音很低,低到几乎听不见。
但我听得很清楚,微笑着流下眼泪。
我把额头抵在他的下巴。不敢要求他吻我,我微微直身,额头触到他的唇角。
停留了片刻,让双唇的暖意浸入冰冷的肌肤。
我不确定他是否真的吻了我,至少额上留有他的温暖。
能不能保温,会不会冰冷,我并不知道,也不奢求。
至少,此刻,他拥着我,唤我的名。
他离开时,夜色正凉。
第二日我召来冯乙,撤去苏允的官职。而后下诏,让礼部甄选后宫佳丽,择佳者报与太后与我,不日举行选后大典。
我停服了苏允的药丸,汤药苦口却更利病情,我突然觉得也没那么难以下咽。
母后看见我日渐红润的脸色,十分欣慰。她为我挑选了几个品貌上乘,家世煊赫的女子,我从中挑了我的王后。
大婚之后,我每夜留宿中宫,我的王后温柔贤淑,将起居照顾得犹胜从前。
休克与呕血之症再无发作,珃钦七年的春季大典,我与王后双双出现在乐山之巅,礼天祭地,祈福为民。
帝后琴瑟和鸣的事迹传遍都城内外,这年秋天,玉臣告诉我,苏允举家返回泸城故里,听说他的父亲身体大好,而他也将冯乙的针灸之术掌握得炉火纯青。他的妹妹随夫君远嫁到了南边州郡,虽然离国都甚远,但却与泸城很近,一家人等同仍在一起生活,合家安乐,十分快慰。
我放下心来。
果然,只要我放下,一切都会变得美好。
如果这是你的心愿,那么我愿意让你如愿。
也许,是让所有人如愿。
我舍弃,我甘愿。
只要,你安好。
299.苏允-放心
离开京都的那天,枫叶正红。
我回望长乐山的秋日淡云,想象着祭祀那天万民朝拜的景象。
那日别后,便没有再入宫。不太敢相信会这么轻易放下,但他确实做到了。
回想他最后一次让我拥抱,只觉得心仍会疼痛。
亓珃很瘦,比想象中还要瘦,拥住了还觉得不够,真想紧些,再紧些,好止住那孱弱的轻颤。
我想我会记住这个人,再也不会忘记。
虽然,不是他想要的那种,但我是真心想要他快乐幸福。我想他能明白。
是在回乡的路上遇到月娘。她站在临江的高崖,跨前一步便是万劫不复。
父亲留意她上山,唤我去救人。我飞身将人抱上崖头,她倔强的不肯流泪,说:“为什么不让我死?”
我们把她带回泸城苏府。
最初的时候她不跟任何人说话,几次寻死,都被母亲救了回来。母亲最是心慈,也向来很有耐心,敏敏归家也会找她聊天,慢慢的便也说起了缘由。
与我们猜测的相仿,这是个遇人不淑,负心人痴情女的故事。月娘本是勾栏中人,赎了身出来才知道那男人早已有家室。月娘有了身孕却被赶出家门,走投无路,唯有自戕了结残生。
苏家书香门第,遵从儒道,守礼方正。但父母都不是那胶柱鼓瑟的人,对月娘关怀备至,不曾因她的出生有一丝嫌弃。
父亲对月娘说,人生在世且对得起天地良心,莫用旁人的错误惩罚自己。别人如何看,并不重要,生命无价,且莫做那傻事。
月娘渐渐回转心意,只是身子越发重了,有时陪母亲出门进香购置家什,也会引来侧目的眼光。
苏家在城中乃士族之户,收留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渐渐便起了多少风言风语。
我问月娘今后有何打算。
她敛衽为礼,说了盘算多日的打算。
她说不想再连累苏家,打算搬出去离开泸城,回家乡把孩子生下,安稳度日。
我问她,家乡可还有亲人。
她点头,却并未回答。
我知她其实并无着落之地,便将与父母商量的决定告诉了她。
她听完便跪下了,流泪摇头:“不,苏大哥,我不能再连累你。我这身子肮脏难堪,怎么能玷污苏家青白的名声。”
我扶起她道:“你既叫我一声大哥,便是苏家的人了。你应该也知道我与青儿的事情,终此余生,我不会再娶其他女子,你嫁进来,爹娘只当又收了一个女儿。你的孩子便是苏家之后。”
月娘泣不成声,跪着不肯答应。
我不擅言辞,最后还是母亲把她劝服。
喜事办得简单,城中流言便也止了。月娘从此唤我大哥,与敏敏姐妹相称。她的孩子出世不久,敏敏也有了身孕。两个都是男孩,父母虽对无长孙留后仍有芥蒂,但对我的决定从无怨言。
敏敏归家时,祖孙三代同堂吃饭,天伦之乐其乐融融。
小语和绻心也特别喜欢逗俩个宝宝,月娘知道他们的事后便让孩子认了干爹。敏敏笑话小语自己都还是孩子,怎么也不肯把自己的孩子认个娃娃干爹。偏小语与那个孩子特别投缘,每次敏敏来都央着求告,闹得不亦乐乎。
我成亲后的第五天,有来自京城的特使打马上门。他递给我一个锦盒,跪下的姿态十分恭谨,说道:“此乃君上特赐与苏大人的新婚贺礼。”
我打开锦盒。
里面躺着两只玉觞。并非我还给他的那一对,而是龙凤喜尊,刻着百年好合的吉语。
盒中还有一封信,用的是普通娟纸,并非上用谕旨。
他说,并无他意,只是一份心意,恭喜放下心结,希望幸福和美。
我知他与所有人一样,误会了这场婚事的用心,不过这样也很好。
我想了一想,让京使稍后,回书房去了纸张笔墨,思忖一刻下笔回信。
信中先是问安,但未用尊号,只当是普通的友人相询。写完这些我踌躇良久,不知还能再说什么。或许根本便不应提笔?
但这礼物来得突然,且如此迅速,我在泸城的近况怕也总有人报到京中。
说什么也嫌多余,我只重复了先前的话,希望他一切安好。
回信在三天后送到,还是那个京使。
打开只有一句话。
如卿所愿,放心。
翌年(珃钦八年)春天,京中传来喜讯。国后诞下龙子。又隔了数月,听闻宫中又添了公主。
竟又收到京中来信,他笔锋清秀,文字洒脱,问我:怎还不再为苏家添丁?
我看着信微笑,这次回信十分快捷。告诉他,我已有一子,敏敏也生了一子一女,苏家人丁兴旺。
他的回信在半月后送达,说起秋天转眼将至,长乐山的枫林仍旧美得炫目。他将山后的行宫重新修葺,让后妃带着子女小住赏枫。
我回信中谈起泸城的秋景,说这里虽然没有漫山红叶,却有镜湖无波,秋高气爽时登高俯视,天光云影,倒影水中,也是人间美景。
此后,往来书信断断续续,大致一个月总有一封。不过说些闲话,并无深文大意。
那特使往来都单人匹马,自宫中到泸城,不经过任何官驿。没有人知道,这来鸿去燕中有国主的亲笔,我知这般行事并不妥当,但不知不觉中便也习惯成了自然。
只当是远方惦念的一个旧友。
忽略身份与过往,心坦然无波,我想这样也很好。
300.亓珃-枯萎
又一次收到苏允的回信,我看着,折好,放入盒中。这盒子收纳了所有他的亲笔,放在我的床头。
头顶艳阳如火,枫树如焚。又是一年秋景至,北雁南飞时。
回想收到他成亲消失时的震惊,如今心如止水的坦然真正让人安心。
那晚我来到丹宫的苏园,在风中站了一夜。
玉臣陪我淋雨,未曾上前来说一句劝慰之词。
第二日照常临朝,下午处理国事,夜晚批阅奏折。
人总会生病,但一国之君总有自己的职责。有人告诉我这个道理,我说过要如他所愿。
我服了药,高烧渐退,玉臣熬了几夜,终于不支病倒。
我让洛焰在宫外置了宅院,让玉臣搬去养病,由洛焰自己照顾。
玉臣从不违逆我的话,这一次也不例外。我将送给苏允的信给他看了,道:“没想到他真的放得下,能这样重新开始,真的让人为他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