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小的省得。”
我吩咐成海:“你去账房领五十两银子,每人五两,分给所有人。”
“五两?”鲁成海吓了一跳,“大人,府里人的饷银最多一两二钱。再说了,这才月初,还没到发饷银的日子啊。”
我摇了摇头。
“把钱分掉之后,你们赶快收拾包袱,今晚就离开苏府。”
“什么!”
所有人的反应都是一个样。意外到震惊。
我挥手。
“什么都不要问。走吧。”
“大人!”
“忠叔已雇了车送二小姐返乡,如果你们也想回去,可以跟着一起,路上也有个照应。”
“大人,到底出了什么事?你这样叫我们走,我们不安心那!”
我站起身走向里屋。不想再看这么多震惊怀疑的目光,也没力气再说什么谎言让一切看起来合理。
“走吧。”我关上房门之前回头再望了众人一眼,“走得越远越好,就当是帮我一个忙好了。”
鲁成海等人又在外间站了许久,一些下人闻讯也来到院外。
天色渐暗,人群方渐渐散去。
亓珃崩裂的伤口比上一次更难清理,新痂与腐肉交错,极深的伤口,几能见骨。他细白的贝齿紧咬着唇,唇色惨白,显是痛得狠了。
我已为他点穴止血,但并没有封住止痛的穴道。下手并不重,但也决不会小心翼翼。终于包扎完毕时,亓珃的一张脸几乎像是被冷水浸过一样。
“你想我痛晕过去,是吗?”
亓珃声音虚弱,却有明显的笑意。能硬撑下来确实很不容易。
我沉默。不由自主望向他的的脸。开心的笑容,孩子气的得意。
“什么时候动手?”他安静的带笑的看着我,同样安静的含笑的问。“你打算什么时候杀了我?”
我诧异了。
“你的眼里有杀气。”他解释。
“苏允,告诉我你的打算,说不定我能帮你。”
很诚恳的语气,很诚恳的眸色。却在一瞬间激怒了我。
“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两天,还有两天,只要敏敏过了封水,我就会亲手杀了你!”
“封水?”亓珃半卧在床上,侧首想了下,一绺散发滑落额前,衬出肤色白如雪。
他完全无视我的愤怒,自顾自的说道:“你是想安排家人去浦国了?”他摇头,“别去那里,浦国太弱小,它的国主保护不了你们。”
“苏允,”他似乎想妥,抬头来很认真的对我说道,“去逻国吧,逻忻恨我入骨,他会很欢迎你去的。”
“你在说什么?”我一时没反应过来。
亓珃将发丝拨去耳后,这个动作使他伤弱的面容更显得阴柔。他抚着胸口略坐直了身子,声音轻缓,不胜孱弱,却相当清晰。
“云帝统御寰宇,分封列国于功臣。如今十五大宗国中,逻、蔺、乾最强,钦、虞尚能自主,我们亓国与靠封水为屏障的浦国,则都需依附云帝才能保得领土周全,而其他八个弱国早已被三大强国瓜分殆尽。”
他略略停了一下,“苏允,逻国强盛,不崇虚浮文饰而尚真才实干,正是你该去施展才华抱负的地方。”
“苏允,别浪费了你自己。”
我震了震。“你到底什么意思?!”
亓珃望我,微笑如旧。
“就算你不杀我,反正我也活不了多久。”
还是那样安静的声音,安静的诉说。
“死,我并不怕。在死之前,我只求……只求……算了,反正你也不会肯的。”他自嘲的笑笑。
“苏允,我也不求别的什么了,我只要你平安就好。”
“够了!”暴怒使我几乎丧失了理智。
“够了!够了!”近似咆哮的冲他大吼,猛然起身的力道带翻了床边的矮几,药囊被掀到了地上,药瓶、药材和杂物散乱满地。
“亓珃,”我浑身发抖,指着他厉声喝道,“我不想再听你说这些不知所谓的话!”
亓珃呆呆望着我,半晌。
忽而,璨然而笑,若一朵牡丹盛放,国色天香。
“苏允,你叫我什么?不是‘君上’,不是‘昏君’?我没有听错吧?这是你第一次叫我的名字呢!我……我真的好高兴!”
19.苏允-狼狈
雾气在那双漆黑如夜的眸子里聚集,亓珃苍白的鼻尖微微的红润起来,竟是真的喜极而泣。
对着这样一双眼眸,一瞬间,我手足无措。
他望我,似也愣了。一刻,他的唇轻轻嚅动。
“苏允,我是真的……”
“不要说了!”
我仓皇转身,奔得太猛太急,脚下,不知踩烂了多少珍贵的药材,我不敢回头,直向门外奔去。
狼狈。
如果世上还有什么词能形容我现在的处境和心情,那么就是这两个字——狼狈!
不管我愿不愿意承认,说不感动,是假的。
但是,我怎么可以感动!
奔出书斋时,我感觉自己像是在逃。我突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个多大的错误!
不但是敏敏,连我,连我自己也不应该再与亓珃见面,说话,甚至再看他一眼。
这个人,这个混蛋,这个嗜杀的暴君,这个我一心只想杀之而后快的恶魔,他,他身上,到底还有多少颠倒众生的魔力!
“大少爷,你……你没事吧?”
我已经记不清楚,这是第几次彻底的把这位老家仆吓坏了。郑忠的声音颤抖得厉害,他布满皱纹的脸上再没一丝血色。
我站定,深深吸气,呼气,尽最大的努力恢复神志。
“大少爷……”
我挥挥手,打断了郑忠的询问。
“忠叔,一切都准备好了吗?”
郑忠愣了愣,看我脸色回转也松了一口气,语声恢复了惯有的平和安定:“是,都准备好了。成海与所有仆众都说愿意跟随二小姐一起返乡。大家都在收拾行装,雇车准备干粮。今晚启程应该没有问题。”
我点点头,放下心。
“忠叔,谢谢你。”我执起老仆人粗糙黑瘦的手,在掌心中紧紧握了握,“敏敏,就交给你了。”
“大少爷。”郑忠突然身子一矮,双膝跪倒。
我一愣。
“让我留下来吧。不管之后发生什么事,都让老仆跟着你。”
心头一阵温暖,我拉他的手把他扶起。
郑忠是府中唯一知道亓珃身份的人,也是唯一知道事情始末的人。他曾是父亲的贴身长随,现在是我的心腹随从。名为主仆,但自幼看我长大,多年情谊,不是父子,胜似亲人。
我爱戴他,也信任他。他的忠诚、稳重与干练,都曾帮父亲还有我,度过很多难关。
“忠叔,谢谢你。”我轻轻拍着老人已有些佝偻的肩头,摇头,“你知道我的打算,你不可以留下。”
“大少爷,我知道为了老爷,夫人和小姐,你什么都不怕。我看着你长大,你的为人我也很清楚,牵连无辜的人,会比让你自己受苦还要难过。”
我微笑点头:“忠叔,你明白就好。带着大伙儿走吧,路上不要停留,回到家里立刻让爹娘带着敏敏离开亓国。”
郑忠却在摇头。
“我不是想要为难你,也不是想送死,但是你想一想,只有你一个人留下,能应付得了那个昏君吗?”
心下一凛,我的脸色估计已变了变,郑忠看着我接着道:“老仆毕竟是七十多的人了,世事人心多少看得多些。你不必瞒我,我也看得出来,亓珃对你,确实很不一样。你又是个心软慈悲的孩子,对付他这样的人,只怕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大少爷,”郑忠抓住我冰冷的手,“让我留下来帮你吧。说到底,安稳的度过这段时间,让老爷他们可以平安逃出去,才是最重要的!”
我的心很乱。从未有过的乱。乱得几乎丧失了下决定的能力。
“大少爷,”郑忠还在劝说,“你不能再见亓珃了。接下来的时间,就让老仆来照顾他好了。这样,你才能专心对付朝廷和宫里的人。”
我还在犹豫。
“别犹豫了,就这样决定了,好不好?大少爷,老仆求你了!”
我艰难的开口,脑中仍是一团乱麻。
“忠叔,你再让我想一想。留下来太危险了,不值得。”
“大少爷!”
“让我静一下,让我好好想一想。”我抚额,头疼得厉害。我拍了拍忠叔的手,“给我点时间,我会告诉你决定。”
20.苏允-青儿
向晚,残阳泣血,亓国的都城虽地处云河之南,但秋来萧索,天气愈发的冷了。
风,却突然停了。傍晚时分,一阵秋雨出乎意料的飘然而至。古老的城墙和寂寂庭院,都在连绵细细的雨丝中肃然无语。
世界仿若静止,只有秋雨如诉,如轻烟,如薄雾,盘桓楼阁街道,市井人心。
窗外,天地朦胧。
我的视线里只有一片清淡的紫。那是一柄四十八骨的紫竹伞,很多年前的一个下午,雨也是这么铺天盖地的下着。私塾离家远,我没带伞,于是坐在廊檐下等雨停。
远远的,一片朦胧的紫色映入眼帘来,似一朵轻灵的花瓣,在雨中旋转舞蹈。
“青妹,你怎么来了?”
我看着少女湿透的绣花鞋,惊讶的问道。
“我……”少女的脸一瞬间晕染红云,“下雨了,你还没回来……”声若蚊吟,她已羞得说不出话来了,把手里的紫竹伞向我怀中一塞,掉头跑回了雨里。
“青妹……”
我讷讷的看着远去的身影,过了好久,才想起来唤她。可她人已跑远了,再也唤不回了。
小时候,与倪家隔墙而居,乡里的许多老人都看着我和青儿长大。人们都爱用青梅竹马来形容我俩。
后来长大了,反而不如小时候亲近,她就不常来家里玩了。来,也是找小妹,见到我,总是低着头也不说话。
我也觉得很尴尬,见了她,也总是手足无措,不晓得该讲些什么。敏敏是个调皮的,也不知是真的不懂还是装糊涂,看着我俩默然无语的面对着面站着,歪着脑袋看看我,又看看她,奇道:“咦?你俩这是干嘛呀?明明成日价想着念着,怎么见了面倒不说话了?”
我与青儿大窘,双双脸红耳赤。
……
往事如雨丝,如烟云。
儿时的无忧与青涩,如今想来如同梦一场。
倘若时间能够倒流,该有多好。
青儿,青儿……
我想你想得有多心痛,你可知道?
为什么要走一条不归路呢?
什么贞洁?什么名誉?我从来都不在乎的,你明明知道!
撕心裂肺的痛楚又一次侵袭我的心脏,我把紫竹伞小心翼翼的收起,放回墙角。
不知为什么,痛苦让我平静。躁乱紧绷的心弦也在不知不觉中慢慢放松。我深深吸一口气,让冰冷的秋寒在胸肺中沉淀。
冷静、安宁的感觉,终于回来了。我感觉到近乎舒适的安稳,有一种坚定的力量重新在手中握牢。我想,我可以面对一切。
谢谢你,青儿。
郑忠一直在门前守候。他看见我走出时的表情倒有几分意外,但转瞬便释然了。刻画了无数风雨岁月的老脸上显出欣慰的笑容,却也有些难舍的凄然。
“忠叔……”
“不用说了,大少爷,我知道你的决定了。”
我并不惊讶,忠叔太了解我,有时候甚至胜于我的父母。
“大少爷,你放心吧,我会照顾好二小姐。你自己也要……”郑忠的声音哽了一下,“也要保重。”
我点点头,郑重道:“你也放心。我能应付得来。”
“是,是!我相信!”郑忠头一低,老泪纵横,一抬手抹去了不叫我看见。
来到前堂时,大家在吃晚饭。看见我进来,所有人都不约而同站了起来,他们看着我,目光中都是担忧的神色,却没有人再问什么。
我示意大家坐下继续用饭,将吏部通行的手令交给鲁成海,告诉他拿着这个可在夜晚通过边境塞门。
“酉时三刻就出发吧。”
我交待完一切,再环顾众人一眼。
“一路平安,我就不送了。”
我回身走出厅门。
“大人……”
鲁成海在身后唤了声,声音低哑压抑。
“大人……”
又有几人站了起来,追到门边。
我回头,笑了。
“怎么跟生死离别似的,大家别难过,我们后会有期。”
鲁成海道:“大人说了,后会有期!您要尽快返乡,我们都等着继续服侍大人!”
“好,我答应你。”
苏家的人一诺千金,众人听闻此言,顿时安心不少。
不承无法兑现之诺,不做亏负众生之事。父亲的教导,我铭记如新。但有时候,谎言能做到真相不能做到的好结果。我只能如此。
“大人,还有件事。”
正当我要离去时,鲁成海又唤住了我。
“什么事?”
“是……是二小姐。刚刚阿溪来说,二小姐不肯用饭,还说死也不会离开苏府半步!”
敏敏的小阁楼与我的书斋分布在花园的东西两头,我带着郑忠走进门时,一只瓷碗正从卧房里砸出来。
“出去!出去!所有人都出去!我说了我不吃饭!不吃!不吃!”
“小姐,”阿溪的声音在劝,“你还是吃点东西吧。晚上就要启程回泸县了,路程虽不长,但到底也有两天多呢,一路上可没什么好吃的啊。”
“谁说我要回家了?”敏敏怒道,“我不走,不走!”
“可是……”阿溪很少见自己的小姐这么发脾气的,也有些慌了神,说话都不顺溜了,“可是大人,大人他说……”
“不要提他!我恨他!恨他!恨他!他不是我哥哥!”
“……”
阿溪大概已经吓傻了。
“忠叔,你进去劝劝她。如果她一直这么闹的话,就……”我只犹豫了一下,“就想办法让她睡一觉。无论如何,今晚一定要走!”
郑忠有些愣神,“大少爷,你不进去看看?”
我的一只脚已跨出门槛。
“不了。现在正在气头上,她见了我反而更糟。”
“可是……”
我知道他想说什么,也许,这是我与小妹见的最后一面。
“一切以安全为上。”
郑忠叹了口气,他明白见了面也许更要多出许多挣扎牵扯,这都与大局不利。他点了点头,终于进去了。
花园中,鲁成海迎面匆匆而至。
“大人,吏部侍郎范一升大人求见。范大人说,今日大人没有回堂部,有些公事要禀告大人批复。”
今日国主罢朝一日,但三府与各部仍旧照常运作。晨早我将出门时,王陵便到了,此后一片混乱狼藉,直到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