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时望着他递上来的饭食愣神,他什么都不说,默默的瞥上我一眼,是那种复杂难懂的眸光,令我觉得自己仍活在这世上,还有感知的能力。
大概是未与苏允见面第五天吧,体力慢慢恢复,蚀骨的痛楚也逐渐消退。苏允喂我服下的那颗灵丹十分神奇,象如此重的伤上加伤,居然也仍能暂保性命。
晌午时分,门帘轻动,郑忠照例端着个托盘进来。盘上除了一盅专门为病人熬的米粥之外,还有一个瓷碗,热腾腾的药汁苦涩的气味令我皱眉。
郑忠怔了下,大概没料到我能自己坐起来。向床上看了一眼后,迅速垂了眸。
"外面出了什么事?"
昨天开始,这老仆人的脸上便有忧急的神色。虽然过去我也经常一连几日罢朝玩乐,但至少会见宰辅。朝中不可一日无君,这几日苏府必定不会安宁。
郑忠未想过我会开口对他说话,有些始料不及的无措,但很快恢复镇定。
他没有回答我的话,十分沉稳的步子走到床边,稳稳把托盘放到矮几上。
"大少爷说,这汤药能够更好的发挥归元丹的功效,希望你能喝完。"
自幼憎恶草药的味道,这几日若非一点力气都没有,根本连郑忠强惯下去的那几口都会全呕出去。却原来,这草药是那灵丹的辅助。
郑忠说完便倒退了几步,转身欲走。
"你应该知道,现在除了我,没有人能够帮得上你的大少爷。"
他缓慢却坚定的脚步果然停在了门前。
"我知道他不想再欠我的情。你呢?你难道不想救你的主人吗?”不用去看他的脸色,我一向对自己掌控人心的能力很自信。
“说吧,到底出了什么事?"
按照郑忠的讲述,苏允和苏府这几日已成了朝野上下热议的众矢之的。
其实被我宠幸过的大臣官吏也有不少,有一些甚至辞去官职直接入住了后宫。但,苏允显然与这些人不同。
清白的家世,清正的官声,清雅的人品,清淡的性子。这样一个清如碧泉纯玉的人,却在一夜之间与男宠这两个污秽浑浊的字眼沾上了关系,清水滴入了油锅,如何不叫人咋舌,搞得满城风雨,沸沸扬扬?
流言蜚语,离奇议论也就罢了,关上门,清者自清。但因我不在禁苑,又久不出面朝堂,这几日苏府便真个门庭若市。六部官员,三司元老,有的是当真有急务需要批复,有的却是猎奇探究竟。递折子求见驾的不多,抱着好奇心凑热闹的却不少,大小官员,络绎不绝,即便有御林军挡驾护院,其氛嚣扰攘,嘈杂混乱,仍是叫素来恬淡无争的苏府不胜其苦。
听郑忠说完,我心里已有了计较。深深吸气,意识随着真元在体内流转一周,力气在四周聚集。我睁开眼。
“带我去见苏允。”
郑忠垂着头没动。我已自床上起身,穿好衣鞋。弯腰时,头仍有些晕眩。站起来走了两步,脚下虚浮,我努力稳定住身子。
“走吧。”我道。
没犹豫多久,郑忠依言在前领路。下阶时,我被露水沾湿的台阶滑了一下险些栽倒。郑忠在身前半步之地,他一直很留神我的举动,这时便立刻伸手来扶。我晃了下,勉强站稳了身,皱眉避开那只皱巴巴青筋暴突的手。
“小心些。”老仆人垂下手,温和的声音流露出慈蔼,“你很虚弱。”
我微觉诧异,不由抬头多看了他一眼。
“无论如何,你确实对大少爷很好。”老仆人解释道。
风霜刀刻的脸上皱纹满布,他向我笑了笑。
“谢谢你。”
29.亓珃-心疼
一绕过隔断内外院的影壁,前面就有喧哗声传来。我到的时间很巧,刚刚过午,就有贵客来访。
我说贵客,是因为苏府的两扇朱漆高门全部大敞,门外的阶下停了几顶绿泥八抬大轿,成堆的仆役一字排开,将狭窄的巷道堵塞得有如繁忙时的闹市。
来客已被主人迎入正厅。廊下是亲随的跟班,有几个曾在微服出游的场合见过,乃是左右宰辅和六部长官的贴身长随,另有一些是宫中的侍卫,分属御林军和金吾卫。
苏府的下人们这段日子不知对我的身份都作何猜想,当其他人都在一怔之后立刻双膝跪倒,行面君大礼时,他们虽不至于满脸惊愕,手足无措,但仍是被惊吓了的样子,呆了片刻,才跟着众人也齐齐拜倒。
厅门紧闭,我走到门前时,听见里面的一声咆哮。
“苏允!枉我素来对你信任提拔有加,却想不到你是这样一个巧言女干佞之徒!”
“哗啦啦”一阵巨响,似乎整张案几被推翻,无数茶碗杯碟落地,碎瓷铿锵。
“谢相息怒!”这是左宰辅韩丹林的声音,虽在劝别人,沉在嗓子眼的语音亦有极度忍耐的压抑。
“子易,”韩丹林是苏允的秋闱主考,以恩师的身份唤他的字,“我与谢相已来了三次。每一次,你都借故推搪,不让我们参拜国主。你若有什么苦衷,不妨直言相告。”
“他能有什么苦衷!”谢丰乃三朝元老,资历名望在朝中无有匹敌,为人亦严苛古板。
他应是指着苏允的鼻子在骂:“不过就是凭着一张面皮谄媚惑主罢了!你莫以为得了宠就可以为所欲为!自古揽权徇私结党之徒谁有个好下场?苏允,小心国法难容!”
韩丹林声音焦灼:“子易,你说话啊!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不相信你是这样的人,说话!”
沉默。
“下官……无话可说。”
“你!”谢丰声色俱厉。
“子易!”韩丹林震惊沉痛。
“两位宰辅请放心,所有奏折我会递呈君上。若无急务,两位先请回吧。”
“好!好!好!”谢丰怒极反笑,“今日老夫定要见到国主,问一问他,是不是真的就让一个宠人无法无天到这等地步!来人!”
门外谢丰的家仆赶忙应声,看了我的脸色,却没敢进门去。
谢丰在里面暴跳如雷:“来人!来人!叫鑫台总兵虞华陆带兵进来,我倒要看看你一个堂堂吏部尚书的府邸竟如何成了么藏污纳垢之地!见不得光!进不了人!”
谢丰那名家仆的脸色瞬间变得纸白。我伸手,一把推开厅门。
屋内霎时一静。
谢丰愤怒挥动的手掌骤然顿在半空。
我的突然出现似乎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韩丹林与其他在场的六部重臣都是呆了一刻,才猛回过神来纷纷下跪。谢丰在先王朝时便已得了免行跪拜大礼的优遇,他缓缓放下手,敛容弓腰。
“拜见国主!”
所有人矮身行礼时,我才看到苏允。很匆忙的一瞥,但已令胸膛处的伤口又开始疼。
其实心已死了。这几日想起他都觉得茫然。见或不见也变得无所谓,不像之前思念如潮,无法抑制的渴慕。
我并不打算再纠缠下去,直到再见到他,才晓得,那是根本不可能的。
背对着门,他在我进来之前已跪倒。满地的粹瓷片,尖利危险的棱角到处都是。他却一动不动的跪着,膝盖下的衣袍已被渗出的鲜血 染成了深色。
他是在惩罚自己吗?
我知道他现在的处境有多么的糟。也许他宁愿死,也不愿这么被人误会,指着鼻子被人骂那样难堪窘羞的话。他肯定又要恨死我了。
他怎么这么让人心疼呢?我连怨恨责怪他的想法都在这一瞬间消失无迹。
只剩下心疼,心疼,心疼……
无穷无尽的怜惜与心疼。
30.亓珃-哪怕是假的,我也要
当其他人行礼跪拜,苏允没有转身,他还是以之前的姿势跪着,沉默而冷静。
我的气色一定很差,因为身子也已开始发抖。一路走过来已耗费了太多气力。郑忠说得不错,我太虚弱了,根本不该现身,太容易被人看出端倪。一时冲动推了门,我有些后悔。此时此刻,除了勉力强撑,没有更好的方法。
“谢丰!”我冷冷开口,声音有些发颤,希望他们以为那是因为太生气的缘故,“原来寡人驻跸之地在你眼里就是如此不堪。见不得光?进不了人?那么寡人又是什么了?”
谢丰被先王礼遇甚隆,一度以直臣国士自居,对君主亦态度强硬不留情面。但到了我这一朝,他亦态度小心,谨慎做人。人老了,总会有更多的顾忌,得到太多,便也更怕失去。
见我发怒,谢丰脸色白了一白,随即撩开袍角,“咚”的一声跪倒于地。
出言不逊,诋毁君上,是死罪。谁都知道,我对冒犯天颜之人从不心慈手软。
“老臣……”大冷的天,谢丰汗出如浆,“老臣并无此意。”
我只冷笑,不说话。
“君上息怒。”韩丹林声音也变了,叩头道,“谢大人只是一时失言,决无对君上不敬之心,请君上明察!”
“君上开恩!”其他官员也明白兹事体大,都跟着叩头求情。
我并不想真的治谢丰的罪。他虽然脾气倔了些,人也守旧少建树,但却很有用。对那些自命清高的迂腐之士来说,他的存在和地位是一种无形的激励。国家需要稳定,就需要这些士大夫们安心。即便我对他们的刻板愚昧嗤之以鼻,厌恶有加,但身为国主,我必须容得下。为所欲为只是旁人看到的假象,什么事能做,什么人不能杀,我自有分寸。
可是,现在我却不能说缓和气氛的话。不是不想说,而是说不出。
丹田空虚得厉害,好不容易稳定下来的真元又因为过度使力而在体内各处乱窜。喉头有股腥甜向上涌,我不敢张口,怕在众人面前吐出血来。
一直沉默的苏允突然转过了身,他跪行数步来到我脚下。
“君上息怒。”
他缓缓抬起了头。
在我还未明白过来之前,垂在袖中的冰冷的胳膊已被一只宽厚的手掌抓住。他摸到我的手,在掌心中握紧。
我震动而愕然的看着他。
迎着我的目光,苏允的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一股暖流自掌心沿着手臂瞬息攀上肩头,而后如飞瀑直下,分三路注入我的内脉诸穴。
心里苦笑。
我在想什么呢?除了帮我掩饰病容,他还能为了什么?
希望疏忽明灭,我的身子晃了晃,感觉到握住自己的手攥得更紧了些。我摇了摇头,命令自己不要多想。
“起来。”
脚下,他膝行过的地方有斑斑血迹,我心里一疼,管不上他正在输功,反转手掌,将他一拉。
“你的腿……”
没能把话说完,唇角滑下一道血水。苏允眉峰轻颤,眸中有什么闪过,没等我看清,他倏然起身,一手环来抵住我的背心,另一手拂上我的唇。
袖轻滑,血迹消失无痕。
他的动作极快,太快,因此没人发现我的异样,但人群中依旧发出了一阵细微的骚动。
韩丹林的表情尤其惊骇。虽然如今已满城风雨,但这位恩师大概还是不能相信自己的得意门生会真的做出这般“寡廉鲜耻”的事情来。
直到他亲眼看见。
背对着所有人站着,苏允几乎已把我挡在了众人的视线之外。但他的动作已太过明显了。除非是瞎子,否则人人都看得十分清楚。他抱着我,主动的,亲昵无间的抱着一个男子,并且这男子还是他们的王。
气氛在一瞬间尴尬到凝固。
我不知道苏允在做这些之前有没有考虑清楚。当然,即便考虑了,也许还是不得不如此。他实在别无选择。
一片死寂。
我微微前倾,手攀上苏允的腰。他高我一些,比肩站时,如果相拥,我刚好能靠在他的肩颈间。
贴身而立,他没动。
心中软软的,志气也全无。
好吧,我不计较了,逢场作戏也好吧。
你的温柔,我要。
哪怕是假的,我也要。
31.亓珃-这点小事
一片死寂。
我微微前倾,手攀上苏允的腰。他高我一些,比肩站时,如果相拥,我刚好能靠在他的肩颈间。
贴身而立,他没动。
心中软软的,志气也全无。
好吧,我不计较了,逢场作戏也好吧。
你的温柔,我要。
哪怕是假的,我也要。
仰面,看不见苏允的表情,也许他正眉紧皱,极力忍耐。
“君上息怒。”
寂静太难堪,苏允不得不开口,却是语声艰涩的重复了一遍之前的话。
“嗯?”
我喃喃的虚应着,双手揽住他的脖子,在他耳畔吐气如兰,“除非,你不生气。”
音量刻意的控制,低声细语仿若情人间的耳鬓厮磨,却足够让所有跪地的官员听得一清二楚。
很明显的感觉到手臂下的人身子变僵,他肯定要在心里骂我卑鄙,利用这种时候对他放肆。
“我不生气。”极度生硬的声音。
“真的?”不想放过他,我继续着恶作剧般的挑逗,轻抚他的眉,我笑若春风,“你瞧,眉痕又深了, 你定是不开心。”
“没有。我没有不开心。”
这一次他答得很快,声音也变得自然。他终于低下头,喷火似的眼神怒瞪我,口中却说着异常平静淡然的话。
“君上,谢大人确实一时失言。他也是关心君上才会对微臣出言不逊,微臣并不生气,也请您不要动怒。”
我向他眨眨眼,竖起大拇指——好演技呢!
“好吧,既然连你都为他求情了,”单手扣住他的下颚,我仰头凑近前,“那么,寡人就放过他。”
“谢……君上开恩。”
苏允的声音第一次变了调。他的脸在一瞬间涨红,因我的唇就快抵上他的。眼里尽是厌恶愤怒,但他挡不得也推不得,尴尬愤恨却又无可奈何的表情有趣可爱到十分。
我大笑,当然没发出声音,突然松开紧搂住他脖子的手,我自他怀中抽身而出,一把推开了他,向前走了几步,我离得他远远,而后才站稳身形。
俯视一众重臣,我悠然开口。
“谢丰,死罪可免,活罪难饶。寡人罚你减俸一年,迁为左丞,你可有什么话说?”
比起惯有的严厉,这样的处罚根本是微乎其微。谢丰喜出望外,连连叩首:“老臣知罪,谢主隆恩!”
我一点头,越过众人匍匐的身躯,走到厅北案前坐下。苏允的内力很强,虽然方才输功只有片刻,但已足够支撑眼前的状况了。
我将案上堆积的奏折一一打开,一目十行,扫视批复。批一本便丢下地去,一盏茶后,众人膝前都丢了数个圈划过的奏本。
“还有什么事没有?”
跪在地上的众人忙纷纷应道:“没,没有了。”
我搁下笔,支颐俯视,一手点着梨木书案,发出“咚咚”脆响。
“你们一个两个要见寡人,就为了这点小事?嗯?”
众人面色如土,不敢吱声。
我哼了声,向后仰身靠在椅背上,双手抚案。
“韩丹林。”
“臣在。”
“今日起,你升任右宰辅。寡人罢朝期间,所有惯例常务由你全权处置。记住,若无大事要事,不许来烦寡人。若分不清什么是大事,什么是小事,你现在就说,寡人准你辞官归田。”
韩丹林愣了一下,很快点头叩首,沉稳的嗓音清晰回答:“臣,领旨谢恩!”
“好了,都下去吧。”
听得我这一声,众人不啻如蒙大赦,擦擦额角汗珠。
“臣等告退。”
“对了,”我装作不经意,唤住谢丰道,“你上次推荐的那个学生,寡人看了,挺好。传旨,擢升其为吏部侍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