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允,”他喃喃苦笑,“我又怎么舍得逼你做不愿意的事呢?”
“哥……”
怀中传来一声轻唤。我忙垂首,敏敏已悠然转醒。大概是昏迷太久之故,她的神情十分怔忪,茫然的望着我。
我紧紧搂住妹妹。“敏敏,你感觉如何?可有哪里不舒服吗?”
“唔……”敏敏合了合眼,又重新睁开,眸中渐复神采。
“哥,我怎么了?这是在哪里?我怎么会睡在这里?”
“敏敏……”
我正欲解释,忽见敏敏脸色一变,似想到什么,她一下抓住我的胳膊,急急问道:“你带回来的那个人呢?他伤得好重!他怎么也不肯听劝,一定要出去帮你解围,我拦不住他,他还好吗?他人呢?”
敏敏摇着我的胳膊,焦急关切溢于言表,我完全的怔住。
“我没事,多谢苏小姐挂怀。”
床畔一人忽道。亓珃靠着栏杆,笑意懒懒倦倦。
我分明感觉到敏敏整个人都轻颤了下。她一下坐起了身,因我挡着视线,她急急的拨开我的手臂看过去。
“血!”敏敏失声叫。
亓珃的右手按着胸口,鲜红的流质自指缝中汩汩溢出。我早已看到,但没有去管他。
“哥,快帮他止血!”敏敏着急的推着我,“快!快啊!”
我抱着敏敏起身,向门外疾走。
“哥,你做什么!”敏敏又惊又急。
“不用管他。”我语声冰冷,头也不回。
“可是他在流血啊!”敏敏在我怀中挣扎,“你放我下来,我去拿包扎的东西!”
“敏敏!”我脚步一顿,“我说了,不用管他!”
我虚长小妹六岁。长兄如父,从小到大,她都很听我的话。从小到大,我很少凶她。
敏敏一时呆住了。
“哥……”
敏敏红了眼圈,委屈无语。
我又一次失态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向妹妹解释这一切。敏敏看亓珃的眼神令我胆战心惊。无论我多么恨他,但我从不能否认亓珃是一个多么有魔力的人。
所有人,几乎所有人,在看到他的第一眼后,都会为他微然一笑,清浅一语深深着迷。我记得很清楚在琼林宴上与他初遇时自己的窘态。即便是刚才,我也会因他的轻叹弱质而怦然心动。
如果连我,这么恨他入骨的人,都有瞬间的摇摆动摇,那么敏敏,我那涉世未深,阅历极浅的小妹,又如何能抵挡得住这个少年与生俱来的魔力呢?!
不可以,不可以再让他们见面了!这是我心里最直接也是最强烈的念头。
我快步走出书斋,穿过假山,直到花园的湖边放顿住了脚步。敏敏在我怀中抽泣。
我把小妹轻轻放下,她脚一着地,看也不看我一眼,就向回跑。
我一把扯回她,刚刚缓和的脸色再次寒霜笼罩。
“敏敏,听话,不要再去见那个人!”
敏敏挣扎着要脱开我的手,一面不住摇头,“哥,你看!”她指着不远处的地上,急得跺脚,“放开我!你快放开我!”
我循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人一怔,手便松了一下,敏敏趁势挣脱了我,飞快的奔回书斋。
敏敏所指的方向是从前院一直延伸到花园鹅卵小径的一道极长的血痕。这道血痕并没有在我们脚下终止,而是继续蜿蜒向北,直漫伸到假山石后书斋的方向。
那是亓珃追我的时候留下的。原来,伤口早已崩裂开,他没管,只顾一路的追过来。是以,铺就这样一条漫漫血路。
我怔了许久。有一种不祥而不安的感觉自心底滋生。
秋风冷。我心更冷。
我知道,无论多么凶险和艰难,我必须得尽快做一个抉择。
16.苏允-倾国
母亲姓华。这是个很罕见的姓氏,也是一个非常出名的姓氏。人们都说,华氏的后人十之八九精于医道。
母亲在年少时与外祖云游四方,行医问诊,那时候,她女扮男装。父亲常常惋惜的告诉我们,如果你们的母亲是一个男子,那必定是悬壶救世的一代名医。
嫁给父亲之后,母亲恪守妇道,相夫教子,不再抛头露面了。但常常,她会在教导小妹女红诗书的时候,说起游历名川大海的往事,说起妙手回春的得意与欣慰,说起切脉,问诊,采药,开方的种种学问。
自幼耳濡目染,加之禀赋天生,敏敏虽从未坐堂问诊,医术也已颇佳。
当我回到书斋时,亓珃伤口的血已止住了。敏敏并不懂武功,不能点穴止血,但她对人体的经脉血管了如指掌,只在适当的地方用巧妙的手法按压,不仅能减轻痛楚,更能起到及时凝血的效果。
“你别怕,我让人取药去了,很快就会来的。”
敏敏安慰着自己的病人,“冷吗?”
亓珃软软靠在床栏,身子打着颤。敏敏拉过床里的被子把他裹住了,摸了摸他的手,脸色有些白,“你的手怎么这么冷啊?你忍一忍,药很快就来了,你会没事的!真的,我不骗你!”
十分心疼的语气,带着浓浓的鼻音。
亓珃乖乖的被敏敏抱在怀里,像个听话的孩子似的。
重伤加上失血,他大概已完全没了力气。我记得宫里的人都说,亓珃最讨厌被人触碰。任何人,哪怕只是不小心碰到他的手指尖,他也会立刻命人将之乱棒打死。
可惜,敏敏并不知道他是谁,都曾做过些什么。
“怎么了?很疼吗?”
亓珃一直紧蹙眉头,脸色阴郁。敏敏却完全误会了他的意思,关切的垂首问道。亓珃抿着唇,头偏到另一面去,厌烦不耐模样。微抬眸,他向门畔瞥过匆匆一眼,似有希冀又并不真的抱有希望。
忽然,他似愣了下,而后,纤薄的唇翼向上微扬,弯起了一道优美弧线。
“不疼。”
他轻声回答,目光静静,重落于门前。
布帘半卷,我并没有走进屋内,只在帘后漠然而立。
隔着一道帘幔,亓珃望我,微笑。
一脸的失魂萧索尽消融在笑容里。他微笑,仿似遇到一个意外的喜事,舒心满足到十分。
倾国一笑,蚀骨销魂。我亦屏息。
“大少爷。”
身后有人唤。我回神,转头。
郑忠手中拿着一个蓝色包囊,神情间有些犹豫。“二小姐让我去拿的,你看……”
那是母亲留给敏敏的药囊,小小的包裹虽不大,里面各色药品,行医用具,样样俱全。
“忠叔!”敏敏听见外面的动静,着急的在内唤,“快把药囊拿进来啊!”
郑忠用征询的目光望着我。
“忠叔!”敏敏急得快哭了。
“拿进去吧。”我侧身让郑忠进去。
敏敏如释重负的松了口气,一面命郑忠打开药囊取药和绷带,一面安慰亓珃:“来了来了,没事了。”
她松开紧按在亓珃胸前的手,去解他腰间的衣带。伤口在长衫滑落的瞬间赫然眼前,血肉模糊,惨不忍睹。
敏敏倒吸一口气,呆了一呆。她抬眸看了亓珃一眼,眼眶瞬间红了:“你这个人,怎么这么不晓得爱惜自己。还说不疼,怎么可能不疼……”声音越说越哽,敏敏垂了头,拿着金疮药的手抖个不住,瓶塞怎么也打不开。
“真的不疼。”亓珃低头看了看自己的伤口,脸色淡然,他转眸去看床畔,目光若有所思。
“敏敏,谢谢你。”
敏敏愕然抬头,“谢我什么?”
亓珃向她微然一笑,不答。
敏敏见到那笑靥再一次呆住,突然红了脸,偏了头去拿绷带。
“来,躺好,我帮你包扎。”
亓珃顺从的点头。
我默然的看着这一切,直到敏敏颤抖的手就要落在亓珃身上。那时候她弯着腰俯身向下,这是最方便的裹伤姿势,但咫尺之遥,她的脸几乎完全靠在了他的胸膛之上。
我快步入内。
“敏敏,他是个男子!”
我的语气很重,指责的意味十分明显浓厚。
敏敏红着脸,耳根都在发烧。但她没有退却,仍是继续着手上的动作。
“敏敏!”我上前一把拉住她的手,“男女授受不清,你连这个道理都不明白吗!娘真的白教了你那么多年吗!”
“娘可没教过我见死不救!”敏敏一扭头,冲我吼出来。
“他的伤很重,你没看到吗?哥,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冷血无情了!”
我死死抓牢敏敏的手,尽量保持着平静与清醒。沉声:“我有我的理由。”
“什么理由?”敏敏大声质问,“什么理由都不可以见死不救!”
我有向敏敏解释一切的冲动,但我不能。看着愤怒的妹妹,我一个字都不能说。
敏敏疯了似的要挣脱我的手,亓珃的伤处又有鲜血渗出,她急红了眼睛。
“哥,你放开我!放开我!”
“敏敏,听话!”
敏敏突然停止挣扎。
“好,我听话。”
我一怔。
“我是女子,不方便为他裹伤。那么,哥你来。你帮他。” 敏敏仰面望我,两行泪珠儿倏然滑落面颊,“哥,求求你,求求你……”
眼泪晶莹,如珍珠断了线,敏敏哭得如此伤心,我心如刀割。
怎么会有这样的一天,我能允许自己眼睁睁看着心爱的妹妹如此伤心?怎么会有这样的一天,竟是我这个大哥做出伤害了敏敏的事情?
亓珃,亓珃,你就是我苏允,这一辈子,最大的诅咒。
有你在的一天,我所拥有的一切都终将毁灭吗?
17.苏允-别无选择
泪水冰凉,自我的指缝滑落手臂,引起肌肤下更深的一层寒意。
“哥,我求你……”小妹仍在苦苦哀求。
“敏敏。”
一直很安静的亓珃,突然开了口。
自我进来的那一刻,所有的心神都在小妹身上。但仍然,我能感觉到那两道灼热的目光。如影随形,纠缠不休,他的目光始终缠绕于我的脸上,无论我如何冷漠,如何视若无睹。
敏敏听见唤声,立刻转眸向床上望去。亓珃的嘴角噙着抹浅淡笑意,漫不经心,却蛊惑人心。我有立刻冲过去掐死他的冲动。
亓珃移开凝住我的目光,他看着敏敏的眼,很温柔的启唇。
“别难为你哥哥,他确实有他的苦衷。”
敏敏愣了下,大概没料到他要对自己说的竟是这样一句话,泪水更是汹涌而坠。
“别哭了。”亓珃安慰她,“别哭,要听话。”
安慰的语气,却蕴含了惯为王者的高高在上。
敏敏抽咽着果真止了泪。
“嗯,这样才乖。”亓珃哄孩子似,又似对待自己的宠人,口吻娴熟暧昧,霸道得自然随意。
“记好了,不要再在哥哥面前掉眼泪,不要再让他为难伤心,听到了吗?”
敏敏愣愣的望着他,半晌,突然泪落如雨。
“他这样对你,你怎么还要帮他?”她嘶哑了声音,不解与不信。
“不是告诉你不许哭了吗?”亓珃皱眉,不悦而不耐,“你懂什么呢?他有他的理由,你却这样任性。”
“什么理由?”敏敏哭着追问。
亓珃轻叹一声。“好娇蛮的女孩。”目光一挑,望上来,冲我笑,“一定是被你宠坏了。”
我拧眉,避开,却分明感觉自己如被无形的绳索缚住,被人玩弄于股掌。但明明,他才是重伤垂死,连手指头都没力气动一下的人。
“哥,你到底瞒着我什么?”
敏敏冰雪聪明,到了这个时候怎会不疑心。我已做好了打算,无论如何不能让她知道真相,免再节外生枝。
亓珃又叹了声:“还是我来告诉你吧……”
“住口!”我厉声喝断。迅速从敏敏手中接过药品与绷带,我知道再不能犹疑。
“敏敏,你先出去。我答应你,我会好好为他疗伤。”
大概我的转变太突然也太快,敏敏和亓珃都愣住了。
“哥……”
“出去!快出去!”我催促敏敏,“我已让阿溪被你准备行装,今晚,今晚你就跟忠叔一起返乡。”
“什么?”
敏敏睁大了眼,难以置信的望着我。
我推她出门,“你快回去收拾一下,准备启程。”
“哥,你赶我走?”敏敏无比震惊,“为什么,为什么要赶我走?”
如果世上只有一个人值得我保护,值得我心疼,那么这个人就是我的小妹。我不忍心伤害她,哪怕一丁点儿。
但是此时此地,我别无选择。
我狠下心肠,冷起脸孔。
“因为,你已长大了。做大哥的,已再也管不好你了。”
敏敏愣住,似乎被这句话震傻了。然后,漆黑的眸子又一次在水雾里朦胧,豆大的泪珠在眼眶里打转,却怎么也不肯掉下来。
“哥,我做错什么了?你责怪我也要有道理!”
我的小妹虽然也有顽皮任性的千金脾气,但她的倔强从来是非分明,她善良而勇敢,跟母亲一模一样。
“道理?你人大了,嘴也硬了,居然跟我来说什么道理!”
我望着她,脸上的表情冰冷得连自己都不认识。
“女子三从四德,长兄如父,我的话,你焉敢不从!”
敏敏惊疑而震动的看着我,仿佛看着一个陌生人。
“出去!”我皱眉做出不耐烦状,“还不快给我出去!”
手指划向门外,我扭过头,“别让我再看到你!”
18.苏允-够了
敏敏的哭声随着急促杂乱的脚步跑远了。我颓然合目,手臂慢慢垂落。
“何苦呢?她会恨你的。”
幽幽的叹息。
“闭上你的嘴!”
我不得不承认这是迁怒。但真的一千一万个后悔,为何要把亓珃带回府内,为何要让小妹见到这个混蛋。
“苏允……”
亓珃的苦笑已从凄然无奈变成淡然平和。
“你对所有人都太好了,唯独……”
帘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鲁成海的声音在外道:“大人,几个管事与账房都来了,您有什么吩咐?”
我掀帘走到外间。几个府中主要的管事垂手站在厅中,似有所预感,神情间隐隐不安。
我问账房道:“现下府中还有多少现银?”
管事有一丝诧异,因我很少过问这些,他想了一下,回道:“大人本月的薪俸刚刚领回,还掉上月的赊账之后,剩下的大概是五十四两。”
我皱眉:“怎会有赊账?即便有,钱庄的银票没有定期,先支些出来先还掉也就罢了。”
账房望我一眼,有些尴尬的道:“大人忘了,那几张一百两一张的银票,您都送给了落榜后没钱留在京里参加明年科考的举子们了。至于赊账,也不是府里的支出,而是部里的几个小吏的家里遭了水灾,您帮他们说了人情,向盛余行借的。小的知道大人不喜亏欠,于是一有了钱便先还了。”
我点点头:“你做得不错,那些钱就当是我借的,不用再跟他们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