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甩开我的那一下又使得我的伤势加重了几分,我捂着唇又呕出不少血,气息奄奄的倒在车厢的角落里。
苏允没理我,冷冷的坐在另一边。他挑开了车幔向外看着街景。
我告诉自己不能死,最起码现在不能死,我要撑到苏府。至少要让他平安回家。虽然他对我仍很冷漠,但至少他已抱过我,抱过我走过一段不短的路。这是我从没想到能够实现的梦,如今却已得到。回忆刚才与他一起走过的每一步,依旧恍然若梦,不真实的幸福感觉。
马车平稳前行,我浑浑噩噩。直到苏允说了声:“到了。”我才猛地惊醒。然后我看到苏允不知何时已坐到了我的身边,而我的人已又一次在他怀里,他的右手抵在我后背,一股暖流从那里传入我的体内。
我有些惊骇的望着他。过了好半会儿,才结结巴巴的说:“苏……苏允,我,我没事了,你,你别,别再为我耗费真气,这样很,很伤身体。”
苏允厌恶的转过头去,将我推到一边。
“下来。”
他跳下车去,回头来简短的命令。
我赶忙起身跟着他下车。身子很虚,下车时一脚踏空,我几乎栽倒在地。连芳的声音惊呼:“君上小心!”呼声未毕,苏允已一把将我拎起。
7.苏允-他不能死
亓珃很轻,似乎比记忆中的青儿的身子都轻。我抱起他,不费吹灰之力。
我不知道为什么在抱着亓珃时,会想起青儿。更不晓得为什么看见亓珃不住呕血时,也会想起青儿。
我想起的是病重卧床的青儿大口大口咳血的样子。那时候我只能眼睁睁看着,看着,看到心痛,看到惊慌失措,看到落荒而逃。
亓珃缩成一团,在轿子的一角不停的粗喘,我别转身望向车外。他每一声呻吟都牵动我心脏急剧的一阵紧缩,记忆里守着青儿度日如年的时光又一次浮现眼前。正是因为这锥心刺骨的痛楚,令我更加痛恨面前这个男人。
是他,正是因为他,才令我与青儿生死永诀。是他,正是因为他,毁掉我们两人幸福美好的一切。
我恨他,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我恨他,恨不能捏碎他的每一根骨头。我恨他,恨他,恨不能将之在心爱人的坟前挫骨扬灰。
是的,这就是我的心愿,在青儿去后,我存活下来唯一的理由。
在亓珃出轿就要摔倒时,我及时的扶住了他。我甚至还把他又一次抱起,抱进了苏府的大门。
但这并不代表什么。这个混蛋,终将死在我手里。我十分确定的知道这一点。
大太监连芳一直跟在后面,他似乎已经察觉到不妥,是以不敢松懈的亦步亦趋。我正想开口赶他离开,怀里的亓珃先开了口。
“连芳,你回宫告诉太后,今夜我就宿在苏府。明日与苏大人上永乐山参禅,未必回宫,传旨礼部,罢朝一日。”
连芳久慑于他那主子的氵壬威,即便心中有千万疑问,此刻听到吩咐也只是唯唯诺诺连声答应,而后招呼众侍卫乖乖走得干净。
等府门在身后关紧,怀里的亓珃重重喘了口气,仿佛完成了什么大事似的轻松。紧接着,他的胸膛急剧起伏几下,一张嘴连呕出几口血来。
我知道这是过于用力之故。他伤势本已致命,如今全凭一口真气吊着,只要稍微高声说话,或者动作太过剧烈,都会令到五脏受震,引起巨大痛楚。
亓珃原本眉目如画的一张秀美面容,此刻全因剧烈的痛苦而惨白无人色,扭曲变了形。我感到心脏的紧缩与抽搐,是与半年前看见青儿垂死挣扎时的感受一般无异。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为什么总是看着亓珃而想到青儿。他们的脸孔多次在脑海中重合 ,令我恍惚起来。
“哥!”
我被一声呼唤惊醒,抬头看时,小妹苏敏正匆匆自穿堂迎上前来。
“哥,你怎么才回来!我着人去吏部问,李大人他们都说你还没下朝,我真怕你出了什么事,都快急死了!”
敏敏口舌伶俐,声音清脆,此刻是真的着了急,说话更是如倒豆子似又急又快。但突然,她噤声住口,连急奔向我的脚步也骤然顿在阶前。
她面上的神情与方才老门房看见我时一模一样,狐疑而震惊。
“哥,这是……?”她望了望我,又望了望我怀里的亓珃,然后再望了望我。
我很想立刻扔下亓珃,然后告诉敏敏,这就是害死你青儿姐姐的混蛋,我们终于可以为她报仇。
但是,我不能够。
现在我只能保持这这种令我作呕的亲密动作,将亓珃抱在怀中。因为他仍在吐血,如果我就这样把他摔到地上,说不定他当场就要没命。那么,此前一切的隐忍努力都将白费。
“敏敏,”我咽了口唾沫,艰难开口,“这是部里的同僚,回来的路上不甚堕马,受了重伤。”
欺骗小妹,是我万分不愿做的事。但是,我能如何?
我无法告诉她实情。
难道我要说我在金銮殿上刺杀国主成功,但是为了不牵连家人只好先为他续命?
难道我还要告诉她,亓珃受了重伤将死,但是为了不让太后和内侍们发现有人弑君谋逆,于是帮我骗过所有人回府掩人耳目?
整件事发展至今都超出我的预料。
我不得不承认,我已十分混乱。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亓珃又在做什么。而我把他带回府来又要如何善后。
也许现在,我只知道一件事,那就是,亓珃暂时不能死,他死了,我的所有亲人都会死无葬身之地。
所以,无论如何,我要先保住他的命。
敏敏冰雪聪明,她听了我的话,显然并不相信我的解释。她迷惑的向我怀中又望了数眼。我不由自主的略偏了身,为的是不让她真正看清亓珃的脸。
虽然她未见过当今国主,但我还是不愿意他们照面。
敏敏的表情困惑而慌张。
“哥,跟你相熟的同僚我都见过的,这人很面生哪。而且他的伤……他怎么伤得这般重?看脸色很不妥的样子,你为何不带他直接去看大夫?哥,这人到底是谁?你怎么这么紧张?”
又急又多的问话令我招架不住。同时间,我留意到亓珃在大量呕血之后已几乎陷入昏迷,只怕撑不了多久。
“敏敏,别问那么多了!”我生硬的道,“你吩咐下去,不得我命令,禁止任何人出入,快去!”
不等她回答,我已疾步奔向后院。
8.苏允-疯了吗
府中后院东隅是我的书斋,那是一座独立的清净院落。老仆郑忠正在指挥几个家丁在院中打理花草,看见我风风火火的冲进卧室,十分错愕的停下手里的动作
我踢上书斋房门之前对他急吼:“出去!让院子里所有人都到外面去!如无召唤,不得入内!”
郑忠跟随和服侍父亲多年,后来父亲告老还乡,他便跟随我在帝都入仕,一晃也快十年光景。这么多年来,他大概从未见过苏家的人如此急躁失却从容气度,是以直到书斋的门砰然撞合,郑忠仍旧无比错愕的呆立在庭院之中。
我却管不了这许多,低头看亓珃时,他眼紧闭,面如残雪,唇色灰紫。我把手探到他鼻下,已不觉有呼吸。
我脑中并没有一瞬的犹豫,立刻走去拉开书桌最底层的抽屉,从中取出一个质地粗沉的黑色小盒。甫一打开盒盖,异香扑鼻,霎那间如百花盛开,沉闷的内室变作九霄御苑。
屋外传来急促敲门声。
“哥,开门!哥,到底出了什么事!开门那!”敏敏声音惶急。
“敏敏,没事,你先出去。”我小心翼翼的取出盒中的一颗丹色药丸丸。现在不是解释的时候,也解释不了什么。
“哥,你房里是什么味道?啊!你把归元丹取出来了?那个人真的那么重要?师傅说归元丹世间只有一粒,青儿姐姐弥留时,你都没用,怎么现在却要用来救别人!”
“敏敏,不要问了,出去!”
大概是我嘶哑沉重的音色令门外的敏敏察觉到了异样。她终于停下急促拍门的手,沉默片刻,才低低声音道:“哥,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知道是青儿姐姐劝你不要为她延命的,而她的病确实也……哥,我不是故意的,你别难过……”
我深深吸了口气,捏着归元丹的手有些颤抖。
“我没事,敏敏,你出去一下。我会跟你解释。”
门外又是一阵沉默。
“那……我走了,哥你有什么需要就叫敏敏,你自己小心。”
听见脚步声远,我揉了揉发酸的眼睛,折身返回榻边。
亓珃的血已将床前的青石地面染红了大片。
我不知道一个人究竟可以流出多少血,也不知道一个人断了气之后是否真的能活回来,但我知道,如果他不是亓珃,不是拥有非同常人的王族血脉,那么从出宫到现在,他已至少死了十次。
亓珃心口处极其微弱的起伏证明他仍活着,我伸臂将他的头扶起来,另一手小心翼翼的把那颗小小的丹丸喂入他的嘴中。
亓珃的唇微微翕合了下,我与他离得很紧,因此听见了他发出的那两个音。那是一个名字。
“苏允。”
他在频临死亡时,轻唤我的名字。
“苏……允……”他的唇又动了动,“……吻……我……”
我想我肯定出现了幻觉。或者,是被今早上发生的一切弄得恍惚而不太清醒。是的,一定是因为这样,我才会做出了那样出格恶心的事。
在我听见他唤到第三声时,我真的俯身在他面颊上轻啄了一下。然后我的身体自床边弹起,我被自己的举动震呆了。
我做了什么?我……我吻了他!吻了亓珃!吻了我最恨最想杀死的人。
我吻了亓珃!
我想我一定是疯了,才会做出如此反常出格的事。
我呆立良久。想不通为什么我会做出这种事?我被他感动了?我同情他?可怜他?我心软了?
不不不不不不,这些都不是理由,都不能是理由。
我怎么可以做出这种事!
他是亓珃,苏允,你看清楚,他是亓珃!你疯了吗?傻了吗?你居然会吻他!
我恨不能抽自己两个耳光。然后我真的这样做了。狠狠的给了自己两个耳光。如果可以,我想立刻杀了我自己。
我怎么可以做出这等恶心龌龊,不可理喻的事!
我怔了许久许久,仍旧不知道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我并没有想做这样事,也根本不可能会做这样的事。
不不不,做这种事的那个人并非是我,并非苏允。我当时一定是鬼迷了心窍,被蛊惑被操弄了!
是是是,一定是这样。
我怎么可能会做出这种事!
我很庆幸当时屋里没有任何人在。而亓珃也仍在深度的昏迷之中。他不可能知道我吻了他。即便在我吻了他之后,他的面上似乎流露出某种近乎欣悦的神色。我想那是因为归元丹起了作用,令他的伤口不那么痛楚的缘故。
归元丹虽然不想传说中那样真的可以起死回生,但确实是一副灵丹妙药。它可以延长一个垂死者的生命,有时候能达数月之久。
当初我要用归元丹为青儿续命,她坚拒,说什么都不肯,无论我如何求如何劝。她对我说,她的病是迟早的事,何必浪费灵药。她说死亡对于她来说才是一种解脱,她求我让她早日得到超度。
我含泪应允。
却没想到,到头来,归元丹是用在了杀害她的凶手的身上。
看着床上的亓珃面色一点点恢复红润,我的心头宛若针刺刀割。为什么?为什么我要救害死我爱人的凶手?!
为什么!
9.亓珃-睡颜
我醒过来时,面前的人儿神情痛苦而沮丧。我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只知道他这样的表情我无法看第二眼。
微转眸。所躺的地方似乎是一间书斋的里间。窗外夜沉如水,静谧安详。一股比熏香淡雅,比花香馥郁的奇异香气在鼻端浮动。我清醒很多,胸前的创口似乎也不如之前那样的疼痛。
很显然,苏允又一次救了我。我的伤势绝对撑不到这个时辰,难道是这股异香的缘故?曾听人说,苏家与方外高士颇有渊源,看来此言不虚。
我再一次去看苏允时,他仍是用那种近乎呆滞的眼神盯着我看。他的双眸原本幽黑明亮,但现在却通红有如泣血。
他只是红了眼眶,目中却并不曾有过一滴眼泪。
我从不知道,一个像他这样的男人,哭起来是这副模样。
我只觉心都快碎了。
“苏允……”
我艰难的开口。我还没有回复气力,但我急于安慰他,于是嘶哑着嗓子,忍着发声带来的剧痛说道:“苏允,你别难过,我迟早会死的。”
我猜想得到,他必然是因为我才变得如此模样。当然,不是因为我快死了。令他如此伤心的原因正正相反,那是因为我还没死。
他是如此恨我,想要杀死我,却不能做到。多么凄凉。
我用尽全身力气说完那句话后,只觉得一阵虚脱。我又一次陷入了昏迷。不晓得苏允听了我的话,会不会好受一些。
死前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得苏允的一个吻,我知道我有点儿奢求太甚。我已被苏允抱了一路,该很满足才是。但人就是这样,得陇望蜀,贪得无厌。现在我又活过来,我真希望苏允能够吻我。
如果,我只是说如果,如果苏允真的能够吻我一下,我就真的死而无憾了。
再次醒来时,天微明。床畔无人。
好像已经习惯了一睁眼就看见他,不见了那张令人心醉心疼心爱的脸孔,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慌。比死亡更叫我难以忍受。
“苏允?”我唤,挣扎着坐起来,转目四望,屋内没有他的身影。
“苏允!”我急急的喊,跌跌撞撞的从床上爬起来,光着脚跑出去。书斋的东厢亮着灯,薄纱帘上映出一个熟悉的人影。
我舒出一口气。
他没走,太好了,他还在这里。他还陪着我。
我蹑手蹑脚的走过去,扶着门框瘫软在地上。这时候我才突然发现,自己竟能下床走路,似乎还行动自如,仿似个正常人一般。
我竟痊愈了吗?低头去看胸口,那致命的刀伤仍在,虽然止了血,但伤口狰狞深刻,不应该出现在一个活人的身上。
不知道苏允喂我吃了什么,但无疑那是种能够起死回生的灵丹妙药。我深深吸了口气,感觉到心脏不胜重负似的缓慢跳动。再吸一口气,浑身的血液仿佛静止,透骨的冷意在体内泛滥。
怎么可能没事?我自嘲的一笑。这样重的伤,迟早是阎罗殿的鬼,只等黑白无常何时来勾魂就是了。
砖地冰凉,身子虚软,我回头去望方才惶急中冲过来的那段不算长的路,床竟离得那样远。
我再转回头去。一帘之隔,苏允在做什么呢?他没有听见我的脚步吗?
如豆灯火,明明灭灭。屋内的人影一动不动。
我悄然掀开帘幔一角。
书斋的东面厢房原来是间小小的藏书屋,迎着门有一张不大的楠木书案,没什么雕花装饰,四四方方,极朴素的那种,但入了眼就让人觉得很舒服,很雅致,很赏心悦目,称得起苏允的人。
书案摆在东窗下,南北两面墙都立了高架, 书香四溢。我从西边的房门处看过去,视线落在了书案之后的椅子上。
苏允正对着门,也正对着我,坐在那把与书桌一样质地的椅子上。椅背很高,他的头偏在一边,斜斜歪靠在上头。他的左手垂在腰际,被书桌遮住了。而他的右手捏着一管笔,仍保持着要书写的姿势,手肘下是一张写满字的绢纸。
他睡着了。
许久,许久。我只是那么望着他,望着他熟睡的脸,安静的痴迷的什么都不想的望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