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听老人说过一些宫闱秘辛,其中有一个传闻是说王族的后裔天生有自愈力十分强大的血脉。不知道是否因为这个原因,在中了第二刀之后,亓珃仍旧还能喘气。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犹豫。当时我的手颤抖得十分厉害。我本该想也不想就拔出刀子,但竟踌躇了好一阵子才真正下了决心动手。
鲜血疯了似的从血洞一样的伤口里喷涌出来。我知道亓珃这下肯定没救了。他就快死了。死在我的刀下。我十分快慰。
无数次午夜梦回,我梦见青儿。我告诉她,我会为她报仇,会为她亲手杀了亓珃,一定会,一定会。青儿哀怨凄婉的目光像锥子似扎在我心窝,我惊出一身冷汗,醒来后再也不能成眠。
在梦里,我将亓珃凌迟。一千次,一万次。
到如今,梦境成真。
我快慰。我高兴。我欣喜若狂。
从没有想到有这么一日,亓珃倒在我脚下,我手里握着穿透他心脏的尖刀。
亓珃的脸已惨白得跟一个死人无异。即便如此,我还是不得不承认这个禽兽不如的男人有一张魅惑众生的绝世面孔。他的五官精致却不失大气,一双狭长的凤目顾盼生辉,明艳不可方物。薄而圆润的唇即便因失血而失去动人的颜色,但微微上扬的一道曲线,仍旧优雅得近似完美。
亓珃知道他自己就要死了,他却在微笑。微微笑着,仍是用那种绝望但却无比深情的目光凝视着我。
我看见他苍白却仍柔媚的双唇翕合了一下。大殿内此刻很静,于是他低弱近似针落的声音传进我的耳朵。
他说:“苏允,吻我一下。”
如果不是我的耳朵出了毛病,就是他的脑袋出了问题。这个昏君,色魔,禽兽不如的狗,他明知自己就要咽气,临死前的最后一句话居然是让我吻他!
我为什么不冲上去再给他两个耳光。世界上怎会有如此不知廉耻的人!我到今天,此时才知道,我和青儿,我们遇上了一个什么样的国主,他根本不是人,他是个疯子,变态到极致的疯子!
胸中的怒气与骇异令我浑身都在颤抖。我突然有些茫然,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些什么。他为什么还没有断气?是什么让他能够撑到现在?难道他真的在等我吻他吗?
荒唐!荒唐!简直荒唐到了极点!
我想我应该再给他一刀,让他彻底死个干净,把这场无厘头的闹剧早点结束。或者,我也可以丢下刀子,掉转头冲出大殿。如果运气够好,我能够突破殿前侍卫的重围冲到乾宇门。不,殿门前是王陵在把守,他一个人的武功就已与我不相伯仲,再加上其他高手,看来我根本就逃不出去。
从我决定动手的那一刻,直到现在,我才想到这一场弑君犯上的后果。死亡对于我来说并不算什么。但我死了之后,我的家人呢?青儿的家人呢?这是诛灭九族的重罪。
我惊出一身冷汗。然后我看到亓珃,他倒在地上,眼皮已慢慢垂下,曾经流光逸彩的美瞳渐渐失去光泽。
我立刻冲过去,用最快的手法拍住亓珃前胸后背十八处大穴。他伤口的血立刻停止涌出。我褪下外袍,极其粗暴的撕裂前襟,用柔软丝绸的里面当作绷带,把亓珃的胸膛结结实实包了三圈。
做完这些之后,我用手掌抵住亓珃的心口,将体内浑厚内力通过掌心传输过去。
片刻后,亓珃悠悠转醒。
看到他的眼中闪过一丝夺目神采,我十分厌恶的抽回了手,冷哼道:“昏君,别以为我心慈手软,你死了,我无法脱身。”
亓珃含着一抹笑意缓缓点了点头,似想说什么,却因一口气提不上来,两眼上翻,人就向后倾倒。
我没奈何只得把他扶住。就在我的手抱住他双肩之时,我的右边脸颊突然一凉。
我微惊,还没反应过来,只听亓珃含了笑意的声音轻弱道:“苏允,我爱你。”
我反手狠狠推开抱在怀里的这个人,万没料到这个时候他还能使出这种龌龊的伎俩。我上前一步扬手就要给他一个耳光,倒在血泊中的亓珃却突然缩成一团,捂住胸口浑身战栗起来。
“装什么死?你这个无耻龌龊的小人!”我恶狠狠的拎起他的衣领,另一手照着他的脸扇了两记清脆的耳光,然后撒手将他重重扔在地上。
刚才给亓珃输功之时我已经察觉到,他的体质确实异于常人。莫说一般人,就算常年练武之士,受这样重的伤,即便止了血注入真气,也断不能立刻苏醒。而他,只消片刻之功,便恢复了正常的脉搏,甚至可以说话和使诈。
我实在不该再低估这人的阴险狡诈。即便他的脸上露出如何痛不欲生的表情,即便他的整个人战抖如筛糠,我都不会再有一丝心软。
“扶我。”亓珃突然颤抖的向我伸手过来,“苏允,扶我起来。”
现在他还敢对我说出这种要求,我只能觉得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昏君,”我面无表情的看着他在半空中摇摇欲坠,痛苦挣扎的伸向我的右手,尽量抑制着自己的怒气,“到这种时候,你凭什么命令我?”
亓珃合了合眼,粗重的喘息,好一阵,似才积蓄了些许力气。
“你……你别误会……”他的声音仍然低弱得近似蚊吟,夹杂着喘息断断续续,“我是……是怕来……来不及……”
4.苏允-昏君
“来不及?”我皱眉,不知他在说什么。
“是。”他无力的点点头,“我……想送……送你……出……出宫,但我……我怕……怕撑不……撑不了……那么久……”
当我明白了他这句话的意思时,明显的感觉到心脏漏跳了一记。这一下来得十分突然,也很强烈,极不舒服的感觉令我皱起了眉。不过也只是一瞬间,那一下之后,心跳如常,一切恢复原样。
我冷哼了声道:“昏君……”
骂出这两个字,我顿了一顿,因为意外的发现声音有点儿哑,还有些颤音。我立刻清了清嗓子,接着森然道:“昏君,你莫要在这里惺惺作态。杀了你,我自当伏法偿命。若非为了小妹和青儿双亲,我早已横刀自刎!”
亓珃听到这里,放着异彩的眸子顿时黯了黯。
“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
他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幽幽然的看过来。
“苏允,到了现在,你还不明白我的心意吗?我怎会舍得让你死?我爱……”
“呸!住口!”我的胃部一阵恶心,厉声喝断。
亓珃看着我,很无奈的眼神,神情凄伤。
殿外突有人说话,那人嗓音尖细,隔着空旷的殿堂传过来,十分清晰。
“君上,慈宁宫的人来请您去用午膳。”
是御前大太监连芳的声音。
早朝过后被亓珃留下,一晃眼竟已到了午时。方才王陵入殿偷袭我,只怕已将情势看得十分清楚了。太后久居慈宁宫礼佛,很少与亓珃会面,这时候却着人来请,想必已得讯息。这些御前的侍卫与内官,因亓珃那句“入内者杀无赦”而不敢再造次,但又怕出了大事牵连自身,于是报到慈宁宫。
我思忖未定,亓珃十分虚浮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
“知道了,退下。”
连芳的身影在殿门外踯躅。
“君上,太后说务必请您过去一趟。”
“退下!”
亓珃这一声吼连带着喷出大口鲜血。我的动作快于思想,一步踏前,手掌抵了他前胸伤口,一股内力输过去。
连芳唯唯诺诺,终于带着人离开。
幸好出手及时,亓珃的一口气总算接上。他缓缓睁开了眼,看见我的脸近在咫尺,目中有一丝异样光彩闪过。
“苏……”
“闭上你的狗嘴!”我低喝,“昏君,如果可以,我恨不能将你挫骨扬灰!”
亓珃乖乖闭了嘴。但一双纤长细目,含着意外的欣然的希冀的神情,灼灼的把我望着。
“闭上你的狗眼!”我再次怒喝。
亓珃愣了下,十分委屈的“嗯”了一声之后,果然闭上了眼睛。
然后是我愣了一下。
亓珃不是先王长子,十二岁即位之前据说遭遇坎坷,一旦上位为人暴虐成性,一纸诏书就把曾得罪过他的大小官员杀了个干净。他做国主五年,政行令止,刚愎自用。治国不算无方,但百官臣公因言获罪,动辄得咎者不计其数,到如今,人人自危,万马齐喑。整个朝堂成了他的一言之殿。
我微微垂首,眼前的这个少年,他顺从乖巧,仿佛是另一个人。他的呼吸微弱,脸色白皙透明,清秀的眉目宛若好女。他微微蹙眉,唇角不住的颤抖,重伤之后的身子更显孱弱纤细,叫人心生怜惜之意。
我有一阵恍惚,直到青儿的面容晃过脑海,引起心底灼烈的刺痛。
青儿,原谅我出手为这个混蛋续命,如果他现在死了,我们的家人会因此万劫不复。你能明白我的,是吗?
5.亓珃-抱抱我
当苏允断然决然的拔出了插在我胸口的刀子,我以为自己死定了。
我死也不敢相信他会出手救我,不仅帮我止血,更耗费真元输功为我续气。
看见他的脸近在咫尺,凝神专注的向我残破的身躯里注入一股又一股绵长浑厚的护心真气,我的心情难以用笔墨书与纸上。
我想,很想,真的很想,再一次吻上他的唇。
如果能死在这一刻,该多好。至少在这一瞬间,他并不想杀死我。他是想我活下去,真心诚意的想我活下去。
突然之间我觉得自己很可怜,也很可笑。我深爱的人就在眼前,可我什么都做不了,除了祈求上苍让他回心转意,不要再那么恨我。
苏允说他恨不能将我挫骨扬灰,只不过是怕连累的家人朋友,所以才临时改变了主意。我知道他说的是实话。
按照国法,弑君者诛灭九族,苏家与其结亲的倪家百十来口都会在我死后枭首示众,以正典刑。
苏允为官清廉,善良正直,在家亦是孝子慈兄。他全因郁结胸中的一股怨恨和一时难抑的冲动才对我下了杀手,等到冷静下来,自然为了牵累家族朋友后悔不已。
我很明白他现在的心情,也很心疼他此刻面上纠结挣扎的表情。他一方面恨不能再捅上我千百刀泄愤,一方面又不能不为挽救我的生命而做着徒劳的努力。
苏允,其实我也许是世界上最了解你的人,你可知道吗?
等到苏允运功完毕、盘膝调息时,我慢慢站起身来。我很小心的护着胸前的伤口,尽量不做太大幅度的动作,举步维艰的一点一点挪到御案边坐下。
苏允显然听到我的动静,他在全力打坐恢复体力,因而并未睁眼,眉头却深深蹙紧。
我忙解释:“你别分心。我只是想拟诏告知太后及百官,无论发生何事,都赦免苏倪两门死罪。”
苏允闻言眉头却拧得更紧,脸色铁青睁开了眼来。
“这等弑君大逆之罪,哪有赦免之理?”他冷冷讥嘲,“即便有国诏在手,待你死后,我一家老少一样会被处斩。”
我想了一想,知道他说的确是实情。只要苏允坐实了叛逆大罪,先王的赦免令也就失去了效用,我还是无力保他一家平安。
我叹了口气点点头:“你说得也是。不过有总好过无吧。我还是写了给你带上,说不定能留几个活口也未可知。”
我提笔写了诏书,吹干折好递给了他。
“你放心,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不会有人敢动你的家人。不过,”我笑得苦涩,“你也知道我的伤势只怕支撑不到明天早上,你赶紧出宫去吧,好好安排一下,能逃多远就逃多远吧。”
苏允冷冷盯着我看,目光尽是审视犹疑的味道。
我把诏书放在他脚畔,向后退了几步,扶着书案轻轻喘气,冷汗渗了满额都是,伤口剧痛不止。
我摆手:“你快走吧。这里,”我指指地上的鲜血还有他丢下的那把尖刀,“我会处置,你放心吧。”
就在我痛得厉害,立足不稳要摔倒之时,苏允过来伸臂将我扶住。我模糊的视线看见他的眉头深蹙不解,脸上是一种厌恶烦恼的表情。也许他过来扶我是一种下意识的动作,他实在是一个很善良仁慈的人。
我抓紧他的手,不顾疼痛贴近他的身体,把头埋入他的怀中。
“苏允,抱抱我。”我吸了吸鼻子,轻轻的恳求,“我活不了多久了,只求你抱我一下。就一下,好吗?”
要他吻我,这辈子是不可能了,我想。
他那么讨厌我,连牵我的手都让他浑身僵直,表情痛苦。我知道无论我做什么,他都不会改变对我的态度。
果不其然,苏允硬邦邦的把我从他怀里扯开。他的右手仍抓着我的左肩,好稳定住我摇摇欲坠的身子,左手扯过来我的那件裘狐大氅,一抖手披上了我的身。
我愣了下,不知道他为何要帮我披上衣服。而下一瞬,我的整个人被一双有力的手臂提了起来。苏允横臂将我抱着,大踏步向殿门外走去。
“昏君,我不相信你。除非你送我出去,否则我人一离开这里,我的家人也许就要遭殃。”
其实苏允的这句话我听得不是特别清晰,大概知道他是这么个意思。我在那一瞬间,整个人被惊喜与幸福的感觉充斥了。
苏允抱着我!他抱着我!!
其他都不重要了。我从没有想到有一天我能在苏允的臂弯里,被他抱着同行同止。
我觉得我快乐疯了。
6.亓珃-我们
苏允踢开殿门走出去时,所有的侍卫亮出了兵刃。我喝退了他们,苏允抱着我顺利走到了乾宇门。
连芳自后面气喘吁吁的赶上来,与乾宇门的侍卫们一起拜倒于地。
“君上这是要去哪里呢?若要出宫,苏大人这般……这般抱着君上,只怕人多眼杂,不太……不太方便吧?”
我小声问苏允:“他说得也有道理。你怎么打算?如果回苏府的话,我们可以骑马,或者坐车?”
我说到“我们”二字时,苏允狠狠瞪了我一眼。我很开心可以如此自然的就用了这个词,虽然他眼神中充满怒意和杀气,但我实在是太开心了,以致对着他冷冰冰的脸也笑得那么开怀。
苏允没理我的话,又向前走了几步。
连芳跪在地上抬起身,张开两臂将他一拦。
“苏大人,您不能就这样抱着君上出宫啊!这、这、这成何体统!”
苏允停了脚步,蹙眉望他一眼。
“把轿子抬来。”他终于让步了。
“找顶青幔车轿,不要太显眼招摇。”我很顺口的下完命令,才想起应该先问问苏允是否同意这样的安排,忙转头问道:“你看这样可好?”
苏允抿唇哼了声,算是答应。
连芳很是机警,大概多少猜出了些来,这时再不多言,起身去安排一切。
等到苏允抱着我上了马车,我才觉一阵头晕目眩。方才勉力支撑,尽力不露出受伤神危的样子,这时候轿帘放下,车厢内只有我与他,我松了一口气,立时便有些心慌手冷。
车厢很宽敞,我拉住苏允的袖子,不让他坐到另外一边去。苏允冷冷横了我一眼,挥手甩开我。然后他愣了一下,因为他微微垂了头,就看见了靠肩膀处的衣衫上有一大片血渍氤氲开来。
那是方才他抱着我上轿,我实在忍不住喉头的腥甜,又不能让连芳等人看到我呕血,于是搂住他的脖子贴在他胸前装作亲昵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