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之觞 中——苏亓
苏亓  发于:2015年04月0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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右……右丞?

绻心吓了一跳。

他虽很早入习风院为奴,但也晓得亓国最大的官儿就是那右宰辅,眼前这个儒雅方正的官员居然就是当朝一品的右丞相!

看面前这开门的小侍从愣愣的像是吓傻了,韩丹林不由更加温和的笑了笑,道:“这位小公公,请问你家公子在么?”

绻心并非净了身太监,而只是习风院的陪侍,但在不明丹宫体制的人眼里,大概所有服侍人的年轻孩子都是内侍。

绻心倒也并不在乎被人错认,他仍是愣着,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您……您找谁?”

“苏允苏公子。”

韩丹林不得不重复一遍。在苏允名字后面加上公子二字,让他多少觉得别扭。但眼前的孩子似乎还是没有明白他的话,呆呆的看着他很茫然的样子。

韩丹林大老远的过来,在戚玉臣那里已经吃了几次闭门羹,此刻找到这里来,早已有些耐不住脾气,不再管绻心,一手推了门向内跨入一步。

“请问苏公子在么?”

刻意提高的声音在并不大的院子里回荡,“吱嘎”一声,迎面的屋门自内而开,略暗的屋内走出一个修长身影。

韩丹林的目光循声望过去,看清楚那个男子的时候,那个男子也看清楚了他。两人都是做梦也未料到会在此时此地相遇,不由都是愣了一下。

“老师。”

苏允快步来到庭中,双膝跪倒在地,叩头一拜,略哑的嗓音唤了一声。

“学生苏允见过老师。”

韩丹林又是愣了一愣,不由向一侧避开了身,扬一扬首,“苏公子快快请起,你这个大礼,下官受不起!”

“老师!”

苏允声音更加低哑,“您这样说,苏允万死!”

韩丹林微垂下头。

面前跪着的这个人曾经是让自己多么骄傲的得意门生,他的人品,他的才华,他的干练政绩,他的清誉官声……无一不让作为老师的韩丹林觉得欣慰而自豪。虽然这个学生不过二十出头,但他已断定他必是大亓的股肱之臣,接掌他的衣钵,为君王分忧解劳成为一代名相。

而现在呢?

现在!

做梦也不会想到,如今,他们师生重逢,竟然是会在这大亓人人口中的君王男妃之宫!

“苏允,你还记得我这个老师么?”

过了片刻,韩丹林略略平复下激动的心情,低下头平静的看着那仍叩首在地的青年。

苏允仍然没有抬头。

“老师的教诲苏允永世不忘,即便……您已不愿认我。”

最后的半句已带了哽咽之意。韩丹林心中一疼,眼角也有些湿润。无论外面流言蜚语如何甚嚣尘上,但此刻,亲眼看到这个人,听到他激动而悲戚的声音,他仍然忍不住的会想,也许,那些只是流言吧。

“你起来吧。”

韩丹林的声音已不似先前那么冰冷,叹了一口气,他跨前一步,扶住苏允的手臂,温和道:“起来吧,地上很冷。”

苏允的手臂颤了一下。慢慢的站起身,却仍是垂着头。

“老师……”

韩丹林安慰的拍了拍他的肩,这个泰山崩于前都仍镇定自若的孩子,如今却通红了眼眶不敢抬头来看自己。这让韩丹林觉得心痛而怜惜。他握住他的手道:“走,屋里说话。”

126.师生(下)

进了屋,苏允也平静下来。唤来绻心为韩丹林沏上茶,两人相对着坐在窗前的案边。

绻心送完茶之后便退出来把门合好,心里不无震惊的想,原来公子竟是当朝宰相的学生!

“老师,您怎么会到这里来?”

苏允问这句话的时候多少是尴尬的。

这里,大概是亓国最神秘和不可探究的地方。丹宫地处砚江北岸,非渡水不能达,而那条水道没有国主的旨意即便是朝中要员,宫中总管也不得踏足半步。

这里,本就是远离国都的一个隐秘藏娇之所。

韩丹林慢慢放下手中的茶杯,方方回缓的脸色浮上隐藏不住的阴郁之色。

苏允在韩丹林门下日久,很了解这位老师的脾气,看到如此脸色不由心下微惊。

“老师,出了何事?”

韩丹林抬眼,微沉的眸色中带着一股复杂难辨的神情。他的语声却很平静。

“我来,是想劝君上回朝。”

原来是为了此事。苏允点了点头。

细细算来,自他跟随御舟来到长乐山,此后返乡,回来,陪驾,入习风院,重伤,到现在,堪堪也近三个多月了。

这三个月里,除了返乡的十几天之外,他的人都是在丹宫之中,而那个少年君主应该也没有离开过这里。

国不可一日无主,这样长时间的逗留离宫别苑,也难怪当朝一品的右宰辅要亲自登山请君回銮了。

“苏允。”

韩丹林忽然唤了一声。

苏允忙抬起头,这样郑重其事的语气像是要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交代,苏允不由得也是脸色一正,敛眉道:“老师有何吩咐?”

韩丹林却又叹了一口气,不无感慨的意味。

“你现在的身份,还是不要叫我老师了。苏公子,下官有一事相求,不知你能不能答应?”

苏允脸色微变,站起身来,“噗通”一声再次跪倒在韩丹林的面前。

“老师,您是要将我驱逐出师门么?那么学生除了羞惭自戕,别无他路了。”

韩丹林怔怔的看着苏允因激动而颤抖的双肩,良久,终于一声长叹。

“你起来吧。”他又一次伸手去把他搀扶起来,“苏允,无论你现在是什么身份或者将来会变成怎么样,我……老师心里,你还是那个写得一手锦绣文章,满腹治国良策的好学生!”

“老师……”

苏允哽咽着唤了一声,却再也无法说出一个字。

韩丹林微笑着拍着他的后背:“起来吧,起来吧,我来这里诸多不便,时间有限,我们来好好说说正事要紧。”

正事?

苏允重新在韩丹林对面坐好,想起他之前的言语,忙道:“老师方才说有事要学生去做?快快请讲,但有所命,学生必当遵从。”

韩丹林点了点头,虽然并不想用昔日的师生情分来达到自己的目的,但似乎现在也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了,苏允的答复令他满意。

“是这样。”韩丹林看了苏允一眼,虽说这件事只需眼前这弟子一句话就可办到,但说起来却颇有些难以启齿之感。

“老师请讲。”苏允恭谨垂首静听。

这样的神态令韩丹林又有了几分把握,便道:“苏允,君上三个月未出丹宫,皆因你之故。虽然……我知道,作为外朝之人,即便以宰辅的身份也不应该插嘴君上宫闱私事,但我还是希望你能以国事为重,劝一劝君上早日返宫。”

眼前的青年明显震了一下,然后抬眼来目光显出些许茫然之色。

“怎么?”韩丹林心下一沉,“你……不愿意么?”

“我……”

竟真的是犹疑不决的。韩丹林一颗心顿时凉了半截。

方才还口口声声说什么师生情谊,但有所命不无遵从,如今却如何是这等为难的模样?

不过是劝国主回宫理政罢了,这又有什么为难之处?

难道说,他真的如外界传言一般,习惯了这恃宠而骄的日子,生怕国主离了丹宫令荣宠旁落,因此不肯答应么?

苏允,你莫非真的就同后宫宠妃一般,为了争风吃醋不择手段?

“老师……”

韩丹林思绪纷杂,尚未想的停当,却听苏允略带嘶哑的声音艰涩的说道:“您的这个要求,我只怕……无能为力。”

127.流言

韩丹林思绪纷杂,尚未想的停当,却听苏允略带嘶哑的声音艰涩的说道:“您的这个要求,我只怕……无能为力。”

“什么!”

韩丹林虽然预想到会是这样的回答,但当真听到了,不由仍是觉得震惊不已。先是愣了一下,而后勃然大怒,几乎拍案而起。

“你说什么!”

苏允一言不发,起身,第三次跪倒在地。

“你不必跪我!”韩丹林怒喝一声,“你只需要把你刚才的话再重复一遍!”

“我……”苏允抬头,苦笑,“老师,我不知道您都听说了什么,但您方才的要求,我真的无能为力。”

“你!”

韩丹林一手指着跪在地上的人,怒极反笑,“你说什么?你无能为力?哈哈哈……这当真是我听到的最好笑的笑话!苏允,啊,不,苏公子,如今这丹宫已成了你的天下,君上对你言听计从,其他男宠在你入宫之后便是杀的杀,赶的赶,你的手段高明之至,却如何现在告诉我,如此区区小事,你竟也有脸说什么‘无能为力’!”

这番话于苏允不啻五雷轰顶,他有一刻呆滞,只有韩丹林的咆哮继续如炸雷般震动着耳膜。

“苏允,你可知,现在朝野上下都怎么谈论你!曾经清廉有为的尚书,如今媚惑国主的妖妇!人人都传君上是因你酷爱丹枫而终日沉迷与此,刚才你见我,同我说话,我还以为你没有变,却原来只是做出样子来骗人的么!”

韩丹林怒不可遏,压抑已久的愤懑与恼怒几乎是在这一瞬间全部爆发出来,他指着苏允,浑身颤抖,面色潮红,激动不已。

“苏允,即便你不念师生旧情,但好歹,十年寒窗,你也是读过圣贤书的人!难道不知道,国不可一日无主,君王终日不早朝,国将不国!覆巢之下岂有完卵?到时候你亦不过是亡国之奴。你难道为了夺宠,连这最基本的道理都不懂么!你读的那些书都喂了畜生么!”

苏允艰难的抬起头。

这些话,这些指责,他无从辩驳,也无从解释。

自清波池一夜后,再醒来他便到了这个远离宫阁的瓦屋。他不明白,为什么以韩丹林的睿智,竟一点儿都没有发现他的处境有什么不妥之处么?

在这里养伤一个月以来,他没有见过亓珃。即便在之前的一个月,他在习风院“学规矩”,在知风馆被教毒打训,也都不可能有什么机会“媚惑”国主。

那些谣言不知因何而起,但似乎,连韩丹林这样方正睿智的官员也都相信了。流言止于智者,但他的遭遇也许太过不同寻常了,也只有那些流言才是最合理的推测吧。

“老师……”

苏允艰涩的开口,“如果……”嗓子干裂,声音嘶哑如生了锈的琴弦,“如果您还愿意相信我的话,您的要求,我……我会试着去做一做,但是否能够做到,学生……学生不敢保证什么,希望您……您……”

哽咽着无法再继续了。

盛怒中的韩丹林在一刻以为那跪着的青年已然落下泪来,他震了一震,垂下了指在他鼻端的手。

不知为什么,突然的,就觉得那孩子的神情中有一种超出一般人能够承受的无奈与凄凉。虽然,他的脸上并没有流泪,但为什么,看着这样一张微蹙了眉间的沉静的脸孔时,韩丹林的心就忍不住揪了起来。

他猛然的背转了面孔,不愿意再看下去。

“苏允,你好自为之吧!”

狠狠的丢下这句话,韩丹林一撩袍脚,甩袖而去。

128.这里不值得留恋

一路向东,穿过那片低矮的梅林,丹宫东苑男妃的宫阁群便已落在眼前。

绻心满面担忧的跟到这里,苏允让他留在林旁便只身跨入宫墙内的一个角门。

“公子……”

绻心跟了几步,在门口停住了。习风院的陪侍按规矩不得召唤是不可以踏入东苑的。

“不必担心。”苏允回过头来向他微微一笑,“你回去等我。”

“可是……”

绻心只见公子又挥了挥手,转身快步的消失在了一片朱楼玉宇之中。

可是……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公子也听不到了。

公子的伤才刚刚痊愈,就这么进去,真的不要紧么?

苏允走在东苑花木之间的一条宽阔宫道上。本以为必会被侍卫或者宫人拦下查问,但那处隔开外宫墙和内殿的宫门并无人把守,即便是深入苑内,一路走来,竟然也无人问询。

几个宫人三三两两懒懒散散的或坐在池边喂鱼,或靠在木旁打盹,晨起洒扫的内侍打着哈欠刚刚出门。

苏允十分诧异。

此处虽为离宫,但戚玉臣驭下甚严,之前来到此处,庭落整肃,宫人严谨,比那皇城禁苑的规矩一点儿不差分毫,何以如今却变成这副模样。

如今,这里宫廷寂寂,花木凋敝,倒真像是个久未得君王踏足的离宫模样了。

莫非……

苏允心中沉了一沉,莫非,真如韩丹林所言,那些男宠被“杀的杀,赶的赶”?如今这丹宫之中只有他一个人?

那么,小语呢?

苏允的手在云响楼门前颤了一下才敲上去。本并不指望可以直接进入寝殿,倘若有人质问,也许找小语反而更容易一些,但万万没有料到一路走来竟是这般景致。

手刚刚落在门上,门便自内而开了,一人扑了上来。

“苏允大哥!”

少年声音惊喜,带着哭腔。

“真的是你么!我刚才在楼上看见有人过来,还不敢相信是真的。苏允大哥,真的是你来了么!呜呜呜!”

“小语……”

苏允亦觉得眼角发酸,方才的担心与现在的重逢不过片刻之间,但当少年扑进自己怀中时,那种仿似失而复得的欣慰亦让人感动心酸。

“小语,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等小语止住哭声,将苏允让入屋内坐下,苏允这样问道。

“其实……”小语还在用小太监递来的毛巾擦着脸上的眼泪,“其实我也不是很清楚。”

他挥手让小太监离开,关上了屋门才又道:“那天,你被秦箫下了药关进清波池,我以为你会死,害怕极了,就去寝殿求君上救你,但是戚总管没有让我进去。秦箫知道了我去寝殿的事,便派人把我锁了起来。第二天,我再去清波池的时候,他们说你只是受了伤并没有性命之忧,而且已经搬走了。然后,君上就下了这道旨意。”

“旨意?”

“是。君上下旨放所有人出宫。”

苏允的惊讶都在微微睁大的双目之中,小语点了点头。

“那日之后,很多人都离开这里了。君上也再没有召见过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但是东苑里也还有一些内侍和宫人,戚总管说,如果没有去处,还是可以留在这里的。”

苏允默然半晌,方问道:“小语,你无处可去么?”

“我……”小语低下头,“我想回家的。但是……在走之前,我还想见一见苏允大哥你。我听他们说,你还在宫里。虽然我也不知道你住在哪里,还有没有机会见到,但是我想……”

“小语。”苏允轻声打断了他,少年的脸微微发红,眼帘低垂着怯怯的坐着。苏允伸过手去在他的发顶按了一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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