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方小吏,两袖清风,逍遥泉林,造福乡里。对于这男子来说,也许,才是真正舒心快活的日子。
这个结局,应是他所奢望的,如今,到底被成全了。
182.无眠
明日离京返乡的消息来得很急很突然,绻心惊讶了片刻之后,一下子陷入了振奋的狂喜。
太好了!
公子终于可以离开这个累死人也苦死人的地方了!
听说公子的故乡是一个山清水秀的南方小镇,也许到了那里,公子就能畅怀的笑一笑了!
当听见公子问自己是想跟着回去还是留在京中时,绻心几乎要急哭了。
“公子,绻心除了跟着你,哪里都不想去啊。难道公子还是想丢下绻心一个人么?”
虽然早已把公子视为主人服侍,但公子的亲切和宽容总是让他一不小心就任性起来。比如这一次,他竟然用这样质问的口气拉住公子的袖管大声嚷嚷。
可是公子从来都没有怪责过他,还是那么温和的带笑的抚摸他的头顶,掌心传来温暖。
“那么就收拾一下,明早我们上路。”
“嗯!”
绻心欢天喜地的答应一声,立刻着手收拾行囊。
公子的东西不多,几件换洗衣裳,一些零碎物品,加上路上的干粮,不过两个包裹加上一个竹箱。不过这一顿忙碌也就到了夜半。绻心把东西重新检查一遍,放妥,盘算着早上再去雇车。这么少东西,也不用很大的马车,去泸城听说也就是两三天的路程,公子骑马的话,再雇一辆小骡车就够用了。公子平日都很节俭,自己也要多想想怎么省钱把事情办好才是……
一面盘算着,回自己房时路过院子,发现正堂屋里的灯还亮着。
公子还没睡么?
绻心轻手轻脚走到廊下。屋门是关着的,正犹豫着要不要敲门问一问公子还有什么吩咐,眼睛却被窗纸上印出来的人影吸引住了。
那是公子的侧脸,剪影一样,轮廓分明,鼻唇都看得清晰无比。
喜欢看公子的样子,即便只是这么隔着窗凝望,也会让心,跳动不已。
公子是在发呆么?那么一动不动的?没法看出面影上的表情,但是绻心已太熟悉公子了。即便只是想象着,也知道那必定是一种微蹙眉目的抑郁神色。
公子又不开心了?
绻心的心紧绷起来,轻轻的疼。
还以为他也会高兴可以离开这里,却原来并不是么?深夜不眠,公子在想些什么呢?真的好想好想进去陪着他,安慰他。
但是,绻心知道,自己做不了什么。公子的心事,自己一无所知,即便知道了,也许仍旧帮不了什么。
唉……
绻心低下了头。雀跃的心情亦沉到了湖底。
明日,返乡……也许,也并非那么值得期待吧……
晨起。
一切都被能干的少年安排妥当,苏允看着绻心忙碌的身影有些歉然。
“绻心,这些等我来收拾吧。”
“不不!公子!你昨晚没睡好,这些就交给我好了,等会儿就可以上路了!”绻心拦住苏允,抢着奔去后院关锁门窗。
昨晚没睡好么?
绻心的这句无心之言倒像是一个提醒。苏允抚了抚微痛的额角,确实觉得精神颇为不济。
日出时分,早朝的钟鸣自国都王城传出。
骡车已驶出都城南门,绻心掀开车帘探出了头。因为车子突然的就停了下来,车夫黑瘦忠厚,向绻心做了个手势。绻心顺着他手指向后看去。
几丈之外,公子的马被落下好远。此时,钟鸣之声远远传来,他的人便回身而望。
很久,没有回过头来。
苏允回乡的旅程走得很慢,以至那个疾风似出城来的宫中内侍追到他的时候也是惊讶的。
当然,更多的是惊喜。
内侍滚鞍落马,一下扑倒在车前,脸上满是打马扬鞭的风尘泥土,他亦来不及擦拭,叩了个头道:“苏大人还没走远,真是太好了!”
苏允却是认得他的,此前在暖阁输功,都是这个内侍在旁听差伺候。他年纪不大,已是御前得力的宦官之一。
此人出现在此,莫非……
苏允心中一沉。
“苏大人,”内侍急迫的声音响在黄土飞扬的出城官道之上,“白公公让我请您速速入宫——君上出事了!”
183.劝说
所谓出事,是指一阵短暂的眩晕。早朝之后,亓珃到清华殿批折,照例很快处理完常务,站起身时却突然昏倒。
他一倒下,连芳自然大惊失色,宫里人顿时慌作一团。白玉延这段时日都亲自监督御前差事,立刻便被通传,消息甚至惊动了太后。
冯乙到时,亓珃已经醒了。事实上,失去知觉只是一瞬间的事,之后人便清醒,看诊之后,脉象亦平和如常,并无任何不妥。
白玉延立刻将消息传入深宫,太后本要亲自来看,便也放下心来,特嘱这个妥当的老宫人好好在前面照料。
白玉延自然不敢怠慢的,细细问过冯乙,知道不过是偶发之症,或许是因为太过劳累,又或者受心情影响,绝对不致有何大碍。
他却仍是不能放心,急忙再传召几个御医院资深名医来为少年君王把脉。所得结论亦大同小异。亓珃却被他闹得烦了,不等开方便把围成一团紧张商量调养细节的御医们全部赶了出去。
“白公进来。”
内殿之中传来亓珃冰冷声音,口气十分不善。
连芳捏了把汗,为白玉延打起帘子,以目示意。白玉延一看就懂了他的意思,进去后也不多言,立刻双膝跪倒在少年君王的座前。
亓珃这一次是真的有些生气,并不像往日那样连声让他起来不用多礼,而只那么冷冷的眼神望着他。
“你是不是派人去追苏允回来?”
“是。”
跪在地上的白玉延并无丝毫隐瞒之意,不等亓珃再问什么,罕见的抢了主子的话头开口。
“君上,老奴不仅要让苏大人回来,更要让他陪着君上北上!”
如此坚决的态度并不罕有,罕有的是如此对上陈述的强硬口吻。
白玉延面色沉凝不似往常和蔼,接着又道:“君上,圣体事大!此去帝都,路途遥远艰险,若无苏允陪同,老奴无论如何不能放心让您启程!这件事,老奴一直瞒着太后,若她老人家知道,必定亦是这个意思!”
不仅态度强硬,还要抬出太后威胁压人么?
亓珃微微冷笑。
这世上,敢逆着他的意思如此行事的,只怕也只有这个满头白发的老宫人了。
白玉延抬眼看亓珃冷然面容,心下泛起不安。比起先王来,这个从小看到大的少年君主,有时候更让人觉得畏惧不敢亲近。
但是,话仍是要说的。
“君上为何如此固执?”白玉延暗自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心把话挑明了,“倘若病情反复,再次突然休克,这后果谁能承受得了?既然苏允自己都愿意留在君上身边,君上又何必非要拒人于千里之外呢!除了赌气任性之外,老奴实在想不通有任何理由要如此决绝!”
这番话,和这种口气,无异指责,且也只有长辈对晚辈才能用这种近乎教训的方式。
连芳听得满头冷汗。
虽然知道白玉延身蒙帝恩,身份特殊,但像这般与上对奏,实属罕见!难道真的不怕君上动怒,重罚不待么!
其实他并不知道,在先王面前,白玉延只会更加直言不讳,逆批龙鳞。对亓珃,大多数时都是顾忌君臣之礼,不敢逾越。
亓珃并未动怒。虽然确实变了脸色,却只是盯着白玉延,铁青了脸,咬牙不语。
空气一瞬凝结。连芳只看到君上眸中凌厉冷色,却看不到背对着自己跪在地上的白玉延是用什么样的眼神直视无惧。
一刻,却是亓珃移了目光。
“他真的自己愿意么?”
亓珃的声音犹如一声叹息,飘落心湖之上,引起一圈圈涟漪波动。白玉延本是要斩钉截铁的说“是”,却突然明白也许他这句话并非一个问句。
“白公,”亓珃再次开口时,落下的目光已恢复平静淡然。
“你告诉我,凭这段日子你对苏允的了解,他是那种能够接受违反常伦的事的人么?他的学识,家世,人品,为人处世的原则,追求和坚持的信念,这些东西,这个人,哪一样是能够让你觉得,他是真真正正的愿意留在这里,愿意在这是非圈中,在口水堆里,成为人人都可拿来消遣笑骂的谈资?”
白玉延心中一震,欲言,被亓珃挥手打断。
“白公,你疼爱我,不啻父王母后。但是,这不是能够将另一个人和他的心志彻底毁掉的理由。用君臣之义来拘束他的行止,用愧疚不忍来框住他的感情。白公,你觉得这样公平么?”
184.闯宫
白玉延低下头去。
一股久违的热浪冲上了眼眶。
并非是意外,但仍旧觉得震惊。
高高在上的这个王者,这个少年,从来,他都不屑于亲近任何人。得万千宠爱而依旧清冷如故,获百般呵护而不曾稍有动容。
这样海似的深沉感情真的是来自于他么?来自于这个从不懂得珍惜为何物,从不把任何人放在心上的少年么?
白玉延不会看错,亓珃怎么会舍得让苏允走。但直到此刻,他才终于知道他如此决绝的原因。
也许,有那么一点得不到而不得不放弃的无奈。
也许,也有那么一丝不想见了面再徒增烦恼忧愁的负气。
但更多的,原来是站在了另一个人的立场,在为他考虑。
这所有的一切安排都是因为他,因为苏允,考虑到他的处境,他的心情,他之后的人生路。
他为他想得如此周到,连泸城的职位也是亲自挑选才确定。他不想他受任何委屈,想他能够重新开始,从此过得舒心。
这就是原因了。
这原因让白玉延这个旁观者泪沾巾。
“君上……”
喃喃开口,却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也许自己早应该想明白的,白玉延觉得惭然。还是因为太多的私心吧,从来都没有真正的为苏允想一想。这个男人,正如亓珃所说的那样,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接受违反常伦的禁断感情的。用任何理由和方法将他留下,对于他本人来说,确实是太不公平了。
“好了白公,把你派出去的人唤回来。我累了,你退下吧。”
一手微抬,亓珃面色冷淡,向外示意。
白玉延顿首。少年君王深沉的用心与明睿的决断都令这一拜比任何时候都心悦诚服。
起身时,忽听帘外响起急促脚步声。
是有人匆匆而至,跨入外殿后,御前的侍卫和内官竟都未作任何阻拦,那人径直的便冲了进来。
苏允是直到看见安然无恙坐与御座之上的亓珃时才发觉自己失仪的。
白玉延悄悄的向连芳竖了竖拇指,目中笑意怡然,赞许他处理得甚佳。
由着苏允这样火急火燎闯宫似的飞奔进来,虽然与礼不合,与制更是渎君大罪,可判杀身重刑,但此时此地,此人此景,无疑,却是最好的安排。
亓珃闻声转头,苏允人已慌忙跪倒在地了:“微臣拜见君上。”
耳中的话语似自极远处飘来,散落在地上的行囊和男子面容上的匆匆行色,都令亓珃一阵恍惚。
似曾相识的画面在脑海中倏忽而过。
上一次在丹宫中,他也是这般急匆匆的赶回来。那一次,他回来,是被迫,被迫来作一场戏,换回父母亲人的安全与自由。
今天,仍是被迫么?
一次又一次的,被无形的枷锁牵引,来到并不属于你的天地。
苏允,你这个笨蛋!
185.担心(上)
白玉延与连芳识趣的悄然而退。
殿内,一人气喘吁吁跪在地上,一人神色复杂坐于御榻。
许久之后,苏允才平息了疾奔而来的粗喘,微微抬首,在上的少年目光一偏,微蹙了眉并不想与他相视。
苏允复沉下眉宇。
亓珃面容如常,气色亦算好,看来并无大恙。
心中松了一口气,仍是跪着,低头恭声:“听闻君上身体微恙,不知现下如何,可有微臣效劳之处?”
“寡人无碍。”微凉的语声如故,“苏允,你可以走了。”
唇动了下,几乎就要脱口说什么,苏允心下微微一惊,方才那么失礼,现在怎么可以再不知轻重,遂忍住了没有作声。
见脚下的男子并无起身之意,亓珃的脸色和声音都冷了下来。
“往泸城的调令是有期限的吧,你现在上路也不过刚好赶得上。跪安吧。”
这么琐碎的事他也知道么?这么说来,这封调令真的是出自御手亲批?
就……这么着急的要赶他走?
苏允垂首,声音愈发轻了:“是,微臣遵旨。”
说的虽是遵旨,但人竟仍是没有动。
亓珃的耐性已到了尽头,微直了身,就要发作。
“君上。”苏允突然的开了口。
莫名的心头就是一跳,亓珃不自觉的握紧了手握紧。
“还有何事?”
是这样冷淡的问,其实恨不能吼出来——你快走!快走!莫要让我再看到你!否则,你会后悔一辈子!
“君上,”苏允的声音却仍是平静安然的,不带丝毫感情的恭谨,“此去帝都路途遥远,君上身子尚未痊愈,倘若有什么变故,微臣返乡之后,只怕赶不及。”
赶不及什么,他没有说,但意思已是很明白了。
亓珃在心中冷笑。
对于他来说,陪驾入都会让良心好过。
但是对于他呢?这一路的折磨怎生消受?
挥手,眉宇间的不耐已溢于言表。
“寡人已无大碍,不过一时气虚眩晕罢了。你可以安心上路,不必担心。”
跪在地上的男子仍是没有动。
“苏允!”亓珃终是发出火来。
男子的身体微微动了一下,亓珃以为他要起身,莫名一阵心悸,却见苏允弯下腰,以首叩地。
极恭敬跪拜的姿势让亓珃微觉意外,转念便也释然。
“微臣……”苏允的声音显出些微颤抖起伏。
——拜别君上。
大概是这四个字吧,亓珃心下一松,复而一紧,莫名的心潮起伏令自己厌恶到了极致。
“微臣……”
苏允艰涩的开口,又一次的停顿。
“……很担心。”
心蓦地一凉,与早上相似的眩晕之感袭上脑顶,亓珃一下扶住案角方才不致倾倒。
他说什么?
是自己听错了么?
苏允的头垂得很低,那三个字说得很轻,但大殿之内静可听针,怎么可能听错?
话音落处,殿内更加安静。
一刻,苏允微微抬首,向上看来,极匆忙的一瞥,很快便移开目光。
亓珃心中一痛。
为什么?为什么要用这样的语气说出这样的话?
为什么?为什么要用这样的表情投来这样的目光?
苏允,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明白,你的温柔不是对所有人都可以泛滥!
别这样,别这样,我不想再跟之前一样的陷下去,明知不该误会的误会,明知应该抵挡的抵挡不了……
别这样,别这样,我真的,真的……真的会受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