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也恳请阁下不要牵扯进无辜的人。”
真正像夏加提出这个荒诞不经的条件以后,洛丽安竟然发现自己心里没有丝毫波动。既没有视死如归,也没有如释重负。麻木得就像死了。
洛丽安看见夏加微愣了一下,然后脸上出现了一瞬间古怪的表情。他讥笑道:“你以为你还有立场谈条件吗?”
说着,他朝洛丽安的方向走了两步,
“‘星辰会倾其所能,为您铺就通往永昼的银河’——”
“可惜,你真正能帮到我的,只有这最后一次了。”
夏加的声音鬼魅一般在洛丽安耳边响起,洛丽安有一瞬间的失神,几乎没看清楚他是如何就又退到了几步之外。然后后背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女神柔曼的身躯迅速虚化,仿佛人鱼死后融化在海中的泡沫。遁入黑暗,遁入尘埃。
安静无声。
神殿里寂静如同墓园。洛丽安身后面无表情的年轻士兵拔出了染血的短剑,迅速插回剑鞘,后退一步,整个动作一气呵成。沉重的躯体失去了支撑倒向地面,珍珠白色的丝巾和融金色的长发沾染上血污,显得像趴伏在河滩上的水草一样泥泞不堪。背部白色的丝绢上,仿佛绽开了一朵扶桑。
日归之处的,鲜红的花朵。
夏加甚至不屑于再看一眼地上的尸体。并未喷溅而出的鲜血,没有沾染到他一分一毫。他转身离开,年轻的士兵跟在他的身后,仿佛一个影子。
神殿的高台上,主神的面容不怒自威。然而,没有瞳孔。
慈悲威严地望着,望着。
******
谈判破裂。
一星期之后,伊斯诺城外的侵略军发起攻城战。一个月过去,天气已经逐渐开始有转暖的势头。伊斯诺进行了多达几十次的易手,激烈的战争从未间歇。侵略军和守备军都拼上了全力,紧紧抓住通往王都的最后一道屏障不放。士兵们伤亡惨重,之前从王都派来的八千人,如今只剩下一半不到。侵略军的境况也好不了多少,原本兵员充足的军队如今只剩下两三千人的残部。
然而,即使如此,守备军也不能掉以丝毫轻心。侵略军如今进军王城的希望正一点一滴地流失,使得他们越发穷凶极恶,奋勇难当。守备军需要花费比之前多得多的精力来应付比以前少得多的敌人。
赛亚提斯王朝425年4月下旬,守备军渐渐不支,侵略军一举攻下陪都伊斯诺城。这个消息在市井间掀起了轩然大波。然而紧接着,另一条重磅消息砸来:王储伊里亚希、辅政官以及一部分巫师在同月抵达伊斯诺,目的是谈判。
人们议论纷纷,有喜有忧。有人乐观地说很快战争就要结束了,也有人悲观地想兴许仍然要打上很久很久。平民们不在乎最后究竟是夏加胜利还是王子胜利,他们只在乎能不能好好活下去。因此,没人比他们更希望这次谈判顺利。
然而还是没能如愿。谈判第二次破裂,当人们看到伊斯诺城上高高挂起的不属于王室的旗帜的时候,所有人都静默了。
守备军知道,此时侵略军占据的已经是陪都,如果还不将他们赶离这片土地,接下来威胁到的将不仅仅是一个王城。况且,他们已经没有退路。他们的家乡大部分都在北方,如今他们自己成了北方的最后一道防线,军歌中的悲凉和雄壮,大概也只有他们自己能懂。
炮火开始肆虐,火光焚烧了坚硬的白色大理石,被炸毁了一半的宏伟建筑只剩下半个穹顶,露出森然的支架,仿佛折断了露出骨茬的断肢。路边到处都有尚未熄灭的火苗,在跳跃着燃烧,仿佛暗示,又像是嘲笑。侵略军并不善待伊斯诺本地的平民,战争爆发,占领区内的物资很快出现了短缺,路边随处可见饱受冻饿踽踽而行的乞丐。其实他们也算不上乞丐,因为并没有人施舍给他们东西。他们是流浪的拾荒者。
守备军的炮击越发频繁起来,侵略军一次次抵抗不住被驱逐出伊斯诺城,又一次次发狠夺回来,赶走还没喘口气的守备军。这个庄重的城市再也无法矜持,它像一匹华贵而又韧性极好的锦缎,被两双手拉扯着,如今已是千疮百孔。不大的城镇,竟然经过了多达十几次的易手,平均下来几乎每天二至三次。
城内简直就已经成了人间地狱,而不再是诸神的城池。
这种恐怖的状况持续了一个星期以后,突然有一天夜里城外安静了。往往在夜里才是火光冲天喊杀声震透云霄的时候,这一天突然的安静,一定不寻常。侵略军当然清楚这一点,明白此时应该睁大眼睛竖起耳朵监视周围的风吹草动,然而前三天几乎不眠不休的厮杀和呐喊几乎抽光了士兵们所有的力气,此时一安静下来,困倦便如同潮水一般淹没了他们。每个岗哨和要塞都安排了士兵,然而入夜不一会儿,一些地方就传来轻微的鼾声。军官们便穿梭在各个岗哨之间,朝着那些七仰八歪的士兵们狠狠踹上一脚,把这些可怜的人从梦乡中拽回来。但他们的靴子也还是有限的,不一会儿,抵挡不住睡意的士兵便又陷入了梦乡。
夜空沉黑,地面上点起的火把太多,以至于很多人忽略了这一天的夜空里没有月亮。
******
侵略军的总部在伊斯诺城里的一栋双层楼建筑里。这栋白色的建筑规模并不大,但是装潢十分精致,喷泉中央矗立着一座勇士骑着战马雄姿英发的雕像,大门正上方的尖顶上雕刻着惟妙惟肖的花朵和果子,沉甸甸地绶带一样垂挂在乳白色的门庭上方。拱形的窗框顶上是一排花朵雕塑,拱顶处最为茂密,两侧越来越稀少,最终只剩零零星星的花瓣。整栋房子看上去像是一块经验丰富的面包师傅做出来的蛋糕,淋满了乳白色的奶油。当然,那是在战前。如今的房子被蒙上了一层抹不干净的灰白色尘埃,显得灰头土脸。喷泉早已不再喷水,水池里落满了冬天时被风吹来、历经一个春天都没腐烂的枯叶。在这样的夜空下,反倒显得颇有几分阴森。
天空中依然没有月亮,双层楼建筑在天边一下下的白色电光中一面被照得苍白,一面被反衬得幽黑,仿佛鬼魅之居。倾盆大雨毫不留情地浇下来,像是代替着地上的人发泄着他们的狂怒。
马蹄在距离喷泉雕像几米远的地方停止,马上的人翻身而下,将马拴在小楼阴影里的马厩中,黑色的靴子踩在雨水上,发出啪嚓啪嚓的急躁的声音。雨水顺着斗篷的表面滑下,旁边有深褐色的树叶在地上的水洼里打转儿。身披黑色斗篷的人快步走向灰白色的双层建筑,却被拦在台阶上。
“是我。我有要事要面见那位大人。”台阶上的卫兵用眼神传递例行的询问,那人如是回答。
“很抱歉,加拉哈德大人,只是恐怕现在那位大人已经休息了……”年轻的卫兵有点为难地说。
被称作加拉哈德的人脸上立刻浮出不耐烦的神情,眼神就像是要立刻推开卫兵,冲进里面把已经休息了的“那位大人”从床上拽起来。“是重要的文件,”加拉哈德冷着脸,天边一道闪电穿过半个黑红色的夜空。接踵而来的雷声淹没了加拉哈德的后半句话,但是先一步到达的闪电却照亮了原本在斗篷的阴影下模糊不清的手臂。雷声结束以后,卫兵们又静默了两秒,随即让开道路。加拉哈德略微点了下头,匆匆地迈进一层的门厅,顾不得身后滴落了一地水渍。
站在二层楼上一扇白色的木门前,加拉哈德犹豫了一下,随即伸出手叩响了门。
出乎他的意料,里面立刻就传出了批准。加拉哈德推开门进去,有快速而安静地转身关上,然后走到屋里另一个人的身旁。
“大人,很抱歉这样晚还来打搅您。但是我刚刚接收到了‘红隼’号的传讯。”加拉哈德站在离窗边的黑发男子几步远的地方,双手递上一支大约五寸长的金属管,管上有复杂而醒目的花纹。和伊斯诺城上悬挂的旗帜花纹一样。
夏加拉上窗帘,转身接过金属管,从里面取出卷成卷的薄薄的纸张。快速地浏览完毕,把纸放回金属管中,再次封好,好像没拆开过一样。
“异常的潮汐,连绵不绝的暴雨,真是巧了。”夏加无视旁边还等待回应的加拉哈德,没提金属管的事,又拉开窗帘。窗外的雨势仍然没有丝毫减小,遮天蔽月的乌云让人没法看清这是什么时辰。静默了短短的半分钟,忽然天边出现一道巨大的闪电,宛如一道伤口,横贯夜空。一颗新叶还没长出多少的老树被劈中,腾地一下燃烧起树冠几倍高的火苗,随后向一边歪去。黑色的树冠擎着烈焰,在雷电交加的暴风雨里显示出一种毁极的美感,有一刹那的错觉,伊斯诺真的已经堕落成地狱。
歪倒的树冠触到地面,迅速引发起一连串的火光。这么远的地方听不见那里的喧嚣,然而火苗恰到好处地勾勒出了它的燃料的形状。
“那是……遭了!大人?!”加拉哈德率先做出反应,他不知道夏加在看什么,然而也不敢贸然地催促他。夏加唰地拉上窗帘,转身离开窗口,从门边的衣帽架上取下披风,一语未发地离开了房间。加拉哈德紧随其后,在夏加转身的一刹那,他看见那双苍穹一样的眼睛结结实实地结上了厚冰,从最深处散发出森然的寒气。
侵略军占据了伊斯诺城,指挥部也在伊斯诺城中霸占了一座小楼来充当,然而真正的军队却扎营在城西一处广场上。从这支部队开进这座城以来,广场上就密密麻麻布满了行军帐篷。从乳白色的二层指挥部到军队驻扎的广场上是一段不算远也不算近的距离,夏加和加拉哈德两个人骑马飞驰而来仍然花了一点时间。越接近那处火光,加拉哈德心里的紧张和恐惧就呈几何倍数上升;他抬眼偷瞟了瞟夏加,却从他脸上看不出任何有关痛痒的神色,除了微抿的嘴唇。
如果不是他有用的部队,即使是全部葬身火海,他也是不会动一根手指头的吧。
两个人赶到营地的时候,士兵基本已经疏散完毕,火势也逐渐熄灭,现在一个军官正指挥着士兵们清理被烧焦的物品和几个在睡梦中就没能再次醒来的士兵。军官首先看到加拉哈德,立刻恭恭敬敬地朝他行礼。加拉哈德回礼。接着,军官看见了加拉哈德身后出现的夏加,惊愕的神情在脸上定格了半秒,随后立刻行了一个比刚才还端正数倍的礼。
“加拉哈德,清理好这里以后让士兵们回去睡觉。”夏加只略朝那个惊讶的低级军官点头,随后对加拉哈德吩咐。加拉哈德颔首,然后不免好奇地问了一句:“那你呢?你去做什么?”
夏加朝那些被烧毁了帐篷而挤在别人帐篷中的士兵们身后看了一眼,加拉哈德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漆黑一片没有东西。“我去找那个纵火的人。”
加拉哈德虽说心有疑虑,然而还是目送着夏加朝那边离开,然后转头督促低级军官和士兵们的行动。
夏加穿过排列得整整齐齐的帐篷,一路上遇到不少隐蔽而好奇的目光。夏加不予理会,径直穿过他们,来到了远离人群的树木的阴影中。
城市中很久以前种植的树苗,如今已经成为遮天蔽日的古树。他们站在建筑和街道中间,不用很多,只要几棵就能制造出一大片的阴影;尤其是在这样一个本就昏暗的雨夜。夏加踏入那片被阴影遮蔽的区域,脚下的泥土并没有意想之中的泥泞。树木阻挡了雨水,也许还有其它原因。他站在阴影的边缘不动,摘下湿漉漉的兜帽,刚才还在猛烈袭击着他的雨水一下子好像远去了。
“这样的暴雨和潮汐不是你能召唤出来的,医者。希瑞安提斯、爱丽薇娅提斯,他们都是高明的魔术师。或许还有这些年新上来的大巫师,那我就不知道了。”夏加声音温和,语调就像在耐心地询问一个跟父母赌气不肯回家的顽童,“告诉我,是什么样的变故让你甚至肯弯腰求人地大发孩子脾气了呢?”
夏加的面前,离他几步之遥的地方,一个人的身形在昏暗的阴影下只能依稀分辨出稀薄的白色轮廓。对方不回答夏加的话,夏加就耐性十足地等。半晌,幽暗的阴影中忽然窜出一抹银白色的光,照亮了两个人中间阴暗的空气。银白色的火苗在青年的手掌上方漂浮,披着白色披风的人显露无疑。夏加的脸也被照得很清楚,此刻他正带着一点浅浅的笑意注视着眼前的人。
“这就是你说的那两位召唤出来的风暴。”提雅提斯挑了挑单边眉毛,微抬下颌,做出一种似乎只有骄傲的人才会做出的姿势,“想知道为什么我会去求他们?”
“因为我看见了。”
夏加双臂交叉抱在胸前:“哦?看见什么?”
提雅提斯弯了弯眼睛,翘起嘴角:“我看见你的侍从在你面前杀了洛丽安。”弯起的睫毛恰到好处地遮盖了瞳孔,夏加忽然觉得这副看了十几年的虚伪面具已经到了极限,线条脆弱得快要断裂。
断裂以后,面具下面的是一副什么表情呢?
那一天提雅提斯就站在主神的神像后面,他看见脱去法衣变成平民女子的洛丽安一步一步踏上高台,走向主神的雕像,站在离神像几米远的地方,久久地凝视着神像。他不知道洛丽安的目光能不能穿透神像看见他,据说大巫师都有常人不知道的能力。
但是想必洛丽安是不能的吧。
然后他听见洛丽安的声音响起,沉静平缓,他甚至能想象得出来说话人波澜不惊的神情;但却不是印象中的声线。他记得清楚,在前一任国王的葬礼上,巫师长身着黑衣进行的神圣而漫长的祷告。大概是伪装得太久习惯了,连说话的声音都要伪装好。提雅提斯在心里嘲笑一声,无声无息地压制住了另一种猜想。
他其实最开始想猜,人要是疲倦到了懒得挣扎,声音会不会也变得沉重。
他听着神殿里洛丽安不复清越的声音:
“司生死、司喜乐、司疾病与健康、司诗歌与绘画的诸神,请站在仲裁的阶梯上,聆听人类污浊的灵魂在最后关头发出的忏悔。
“她曾经不断伤害她想要保护的人,用她的手将他们推进了万丈深渊。
“她曾经轻慢地对待誓言,为此背负了一生沉重的枷锁。
“她曾经亵渎了星辰神圣的名,为圣洁的光辉蒙上了永拭不净的尘埃。
“现在她承认之前犯下的所有罪行,此生的一切苦痛、悲哀都是神灵对罪业的至高无上的责罚。
“她祈求神灵的宽恕,愿福祉与希望的圣光能永远照耀她曾经伤害过的人。
“愿神明以无上的公正,以神圣的献祭为证,宽恕这个污浊的灵魂。”
“……”
沉默了一阵,提雅提斯反应过来洛丽安的话结束了。尽管提雅提斯并不熟悉每种场合应用的祷词,但他知道洛丽安此番话语是忏悔。是囚犯在被处决前,巫师为其所作的忏悔。但是这段话此时被洛丽安说出来却变得十分怪异,首先她已经不是巫师,没有资格为任何人作忏悔的祷告;其次她的祷告是站着完成的,按照传统,忏悔的犯人要跪在地上听巫师的祷告;最后,她有一句话没有说。
那句话是,安息。
“我不否认。”夏加说得泰然自若。“是我命令杀了她。”
提雅提斯的笑容变淡了。
“然后呢?你来杀了我?”夏加仍然淡定无比。
提雅提斯沉默。过了一阵,夏加才再度开口,轻缓的语气仿佛在将一个故事娓娓道来。“漫长的岁月过去了,如今,浮夸已经成长为生命之树上密布的藤萝。利益是人们最看重的东西,不惜一切地去争取对自己有利的形势。这点即使是你也不能否认,对吧。”巫师手掌中的银色火苗发出淡淡的白色光芒,在夏加的脸上明明灭灭,构造出鼻梁和眉弓深重的阴影。
“誓言曾经是人向神的保证,但是随着人的堕落,心里装满了秤,誓言就变成了披着神圣的外衣的货币。人们用它来换取时间、支持和建立在相应回馈之上的帮助,也用它来做最好的粘合剂,让即将分崩离析的联盟恢复到貌合神离的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