誓言+番外——桃墨小姐
桃墨小姐  发于:2015年04月0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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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衣女人走上高台的时候,犯人幅度很微小地朝她动了动嘴唇。

“夫人。”她听见他说。这一声简短的问候引来年轻人一阵的咳嗽。

爱丽薇娅的黑眸暗了暗,然而什么也没说。她走上高台边沿,开始用古语吟诵赎罪的祷词。提雅提斯想要抬起头来很困难,只能垂着头看见爱丽薇娅红色长袍的拖尾。那上面暗红色的提花很完整,在阳光下泛着冷冷的光泽。他明明记得这长袍的拖尾已经被烧坏了的,可是如今它在他面前,很完好。就好像他之前记得的东西都没发生过。

时至今日提雅提斯终于清楚了多年以前的一切事情。当年,如果洛丽安不投靠夏加,他们两人都没有活路。洛丽安并没有毁掉他的生命;相反,她挽救了两个人的命。但是提雅提斯仍然不觉得自己有原谅她的理由。他记得占星盘上曾经出现了银色的太阳,想来她所隐藏的东西就是这些吧。如果洛丽安能和他开诚布公,这么多年他一定会过得好受许多。他也不会心甘情愿落得这样的下场。

提雅提斯已经懒得再调动表情,因此他在心里冷笑。洛丽安,今天以后,你会有哪怕一点的后悔吗?你千方百计想保护的人,最后还是死了。夏加早就死了,伊里亚希以后也不会容纳她留在这里,提雅提斯也死了——只有洛丽安一个人被留下来。丧家之犬。

脑海中想着接下来的种种,提雅提斯在心里笑着,如果那样的表情呈现在脸上一定是异常温柔的。只是在心里,它能带来模模糊糊的钝痛,最终扩散到胸腔和全身,带来仿佛被不透气的锦缎紧紧勒住的窒息。

爱丽薇娅的祷词念到了最后一句。

提雅提斯能清晰地听见,她说:

“愿神明以他慈爱的胸怀,以这燃烧的罪业之火为证,宽恕这个堕落的灵魂。”

“安息——”

提雅提斯恍然间忆起自己在伊斯诺郊外的神殿里听到的祷告。洛丽安站在主神面前,为她自己做的那番忏悔。

她说,她曾经不断伤害她想要保护的人。

她说,她承认之前犯下的所有罪行,而祈求神灵的赐福祉与希望给她曾经伤害过的人,直到永远。

忏悔者没有权利通过巫师之口提出自己的祈求,就像提雅提斯,他在爱丽薇娅做祷告的时候所能做的只是被两双手按着跪在地上。因此,洛丽安向神灵大胆地提出的讨价还价的条件,注定没有实现的指望。

洛丽安,你真是彻头彻尾的笨蛋。

想到这些提雅提斯的嘴角微微上翘了一下,接下来身体就被粗暴地提起来,双手被向两边绑在高大的刑架上,双腿则绑在铜柱上,绑在柴草的上方。粗大的绳子被水浸过,绑得十分牢固,几秒钟后提雅提斯的手就因为血液循环不通畅而感到发胀。火把被点燃,热度隔着空气传过来,在秋天竟还让人感到一丝暖意。侍卫拿着火把走向柴草,提雅提斯的目光随意地扫向高台下,忽然定住,然后又移开。

端着火把的侍卫也察觉到了不对劲。他的动作停止了,提雅提斯手上的肿胀感越来越强烈。高台上下的人都有些不知所措地看向一个方向,唯独爱丽薇娅仍像雕像一般站在高台的边沿上。有人登上楼梯,脚步声清脆可闻。

刑架上的提雅提斯缓慢地抬起头,不意外地看见了伊里亚希湖蓝色的眼睛。他从那里面看见了自己现在的样子,白色的衣服肮脏不堪,混杂着泥土跟血迹的衣角几乎是提雅提斯这辈子看到的最脏的布料。银色长发十分杂乱,打着绺垂落到额前,即使在明亮的阳光下也黯淡无比。提雅提斯并不觉得自惭形秽,他保持着仅有的一点微笑看着伊里亚希朝他走近。

金发少年走到离提雅提斯很近的地方,似乎完全没察觉他身上的污秽和地牢里难闻的气味。提雅提斯皱了皱眉,努力向后靠,让自己离伊里亚希远些。

伊里亚希也站住了脚步。他站在提雅提斯面前,轻声开口,声音轻到只有他们两个和距离比较近的人能听到。

“提雅提斯,我知道你这么做一定是在跟洛丽安赌气。你想惩罚她。”伊里亚希说话的口气异乎寻常地轻柔,双眸如同一泓冰湖,视线牢牢地锁定在眼前人的脸上,“可是她并不会因为你的死而难过,你不觉得一点都不值得吗?”

提雅提斯仍然保持着嘴唇上微薄的弧度。

“你有反悔的权利,”伊里亚希的视线依旧冷淡,“这里没人能挑战我的权威,我想留下的人,即使是神也不能带走。”他伸出手,抹去青年脸上沾染的污垢,一下一下,神情平淡而专注。提雅提斯有些意外地想要避开,然而被绑在刑架上的他移动范围很小,只能任由金发少年任意而为。

“殿下……”提雅提斯脸上带有一丝无奈地开口,却被打断。

伊里亚希的手上动作终于停止,他抬头对上香槟色的眼睛。“你是无罪的,跟我走吧。”提雅提斯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看见冰湖一样的眼中出现了一丝融化掉的东西。

他忽然觉得眼前的少年无比陌生。他印象中,伊里亚希有一双漂亮的湖蓝色眸子,就像山顶空气最稀薄处看到的天空,清澈而明亮。他不记得什么时候这双眼睛染上了淡漠的色彩,仿佛变成了冻结的湖面,无机地反射着愉快和悲伤。提雅提斯自嘲地想,他就像沉睡了漫长的一觉,再醒来时,他记得的陈年旧事不在了,听他说那些陈年旧事的人也不在了。

这个人是一个帝国未来的主人啊。

从来就不是他应该铭记的过往。

提雅提斯的脸上又恢复了微笑。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十分干涩,想必是太久没说话也没喝水的缘故。提雅提斯想起很久以前,他想象过的一幅图景,金发的青年跪在诸神的面前,穿着冷红色长袍的女巫师双手捧着镶满珠玉的王冠,虔敬而缓慢地在鲜花与歌声中,为新王加冕。他会和所有的巫师与平民们一样,亲吻着王室的鸢尾纹章,祝福那个曾经听他谈论过去的少年成长为帝国新的主人。

只是,最终提雅提斯也没能等到那一天。他开口说的还是叫了好多年的殿下。

银发青年翕动着嘴唇,他满意地看着伊里亚希的神情在听完自己的话之后呈现出一刹那的惊愕,那一瞬间,冰湖碎裂,露出湛蓝的清澈水光。他看着那泓湖光微笑。

恢复安静。提雅提斯看着少年,少年也看着他。

许久之后,金发少年上前,踮起脚尖嘴唇在他的额上蜻蜓点水般一触。少年看着他,眼中流露出清晰的悲伤,然后转身逃避一般地离开。

火把再次点燃,扔进了浸透燃油的柴草堆,很快地燃烧了起来。火焰一点一点跳跃起来,吞没所有颜色。滋滋的声音隐约传来。什么东西掉落而下,瞬间被蒸发。

火焰跳动在提雅提斯的视线范围内,叫嚣着燃烧。黑色的影子盘旋在红莲业火上方,提雅提斯知道,那是黑色的蝙蝠剪影。猫头鹰的白色羽毛被烧焦,然后一点点碾碎,化成灰。

只是这样而已。

没有人知道,神灵是不是真的宽恕了那些灵魂。

******

行刑结束,广场上的仅剩人纷纷散去。与以往的情况不同,这一次离去的人们都没有声音。刑架上已经没有东西,只剩下高大的架子下面一摊夹杂在烧焦的木块中间的灰烬。侍卫们都从广场撤离,这些灰烬不消多少时间就会消失,他们决定任其自生自灭。

几个小时之前的事情,真的变成一场梦境了。

两个披着斗篷的身影出现在广场上,径直向高台走去。其中身着暗红色斗篷的人略高,金色的长发从兜帽里露出来;旁边身形略矮的人则将脸整个隐藏在黑色兜帽的阴影中。两个人登上高台,黑衣人站在原地不动,而红衣的人摘下兜帽,蹲下身将地上的灰烬用手捧起,一捧捧放进提着的一个箱子中。

红衣人一边收拾,一边的黑色兜帽下传出冷冷的声音。

“明天派人送到甘督斯,洒海。一点都不许留。”

红衣人顺从地低头。“遵命。”

12、Chapter11

两天之后。

秋季的天空十分明朗。感觉到隐约的淡色在眼前浮动,洛丽安动了动眼珠,接着睁开眼睛。身体像被奇异的力量麻痹,除了头颈,四肢百骸都软绵绵得没有感觉。洛丽安向上看去,雕花的床顶上垂挂下黑色的薄绸,隐约透露出帷幔之外的东西。落地的长窗透进明亮的光,笼罩在光中间隐约有一个剪影,但是隔着薄绸看不清楚。

黑影好像有所察觉一般看向了洛丽安的方向,朝床这边走来。洛丽安想坐起来,但是周身被一种奇异的麻痹感围绕着,很舒服,却用不上一点力气。帷幔被拉开,挽到一边。来人投下的阴影正好挡住了阳光,使洛丽安能看清楚她的脸。来人偏硬的脸部线条上五官略显过分严肃,黑发盘成了发髻,额前垂下一粒黑曜石,与黑色的瞳孔相呼应。

“爱丽薇娅夫人。”洛丽安的嗓子因为太久没说话有些干涩,发出的声音十分低哑,“请帮忙解开我身上的束缚好吗。”说完这话洛丽安干咳了两声,然后就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渐渐恢复了知觉,于是撑着床坐起来。

她抬起双手,对着自己的手腕处发了一阵呆,然后才抬起头来朝爱丽薇娅抱歉地笑笑:“劳烦夫人了。”顿了顿,“我是不是已经被剥夺了巫师称号?”爱丽薇娅抬眼和她对视了一刻,点点头,然后视线又放低下去。

洛丽安正有些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爱丽薇娅就起身道:“我去吩咐侍女给你端些水来。”洛丽安正好顺水推舟地点头。过了一会儿,侍女将温水盛在银碗里端了上来,洛丽安端着碗,盯着几丝几乎看不见的白气问道:“夫人,请问我在您这里休息了多少天?”

爱丽薇娅愣了一下,如实答道:“一个月。”

“一个月……”洛丽安呢喃着重复,然后忽然抬起头,问:“夫人,您是否知道提雅提斯现在何处?”

黑发女人摇摇头,“他已经有将近一个星期没有出现了。”

洛丽安略略思忖了一下,然后端起碗喝掉了碗里的水,将容器放回托盘。“真是万分感谢您这些日子的照顾。”洛丽安抬手,将耳边垂下的一绺头发拢回耳后,“现在我的身体也已痊愈,我决定离开了。再次感谢您。”

爱丽薇娅也未作阻拦,只说吩咐侍女去准备,然后就离开了房间。

洛丽安坐在安静的房间里慢慢理清自己的思路。夏加在伊斯诺的神庙里第一次“杀掉”她的目的显然不是真的要让她死,因为洛丽安记得,在那之后自己有隐约的被囚禁于某处的记忆,虽然十分模糊;那么,既然如此,他一定是要让别人看见。那么这个“别人”是谁?洛丽安想了一圈,最终还是认定为提雅提斯。除了他,夏加再没可能给别人演这出戏了。

可是他为什么要让提雅提斯看见这些?洛丽安想不清楚。她一直自认为作为夏加的半个同党,她对他的行事方式了解得已经足够清楚。夏加不会心血来潮,他要做的事情一定有明确的目的。只是这一次,洛丽安推理不出来他真正的目的是什么。而如今,不管夏加是生是死,她都不可能去找他求证。关于提雅提斯去向的最有力的推断依据消失了。

然后,关了自己几个月之后,夏加又一次“杀死”了她。她相信那一次夏加是想到了两种可能的,一种是她死,一种是她不死。幸运的是她又没死掉,尽管伤的不轻,但到底还是醒了。这一次救自己的人显然不是提雅提斯就是爱丽薇娅,或者两人都有份;听爱丽薇娅的口气,后者的可能性比较大。那么——

忽然冒出的一个想法打断了洛丽安的思考。而这个想法让她有些困惑。

莫非,夏加两次都没打算杀了她,而且是故意让提雅提斯第二次能救走她?

这样一理的确顺了很多——

可是夏加为什么要这么做?找不到他的理由。洛丽安被这个半途冒出来的想法吸引,顺着它想了下去,提雅提斯在这之后会怎样做?他大概会去着手调查许多年前的事情,也许还会调查关于自己和夏加的互利约定……想到这里洛丽安忽然警醒了。

原来这才是夏加留在他们身上的蛇毒。夏加在用自己的行为一步步把提雅提斯推向他希望的方向,到了如今这步田地,提雅提斯无外乎会有两种选择:一种是调查到夏加和洛丽安的互利约定,并将它呈献给王室;一种是查清真相,结束延续了十几年的骗局。不管是第一种还是第二种,洛丽安和提雅提斯两个人中一定会有一个消失掉。如果是第一种,那么洛丽安必死无疑;如果是第二种,以提雅提斯受害者的身份,他大概会再也不愿意面见参与骗局的人。

洛丽安现在才明白,夏加这一次当让也有他的目的,只不过不是政治行为,而是私人动作。他这样一弄,不管他胜利与否,也都不至于吃亏。

真是周全。洛丽安深切地感到一种回天乏术的无力感。门被礼貌地敲响,侍女端着托盘走进屋内,托盘上放着一叠衣物。洛丽安托她向爱丽薇娅转达了谢意,接过衣物。

所以,现在提雅提斯估计已经不在王城了。托盘上的是一身信使的装束。洛丽安明白爱丽薇娅这是在给她找一个方便的临时身份混出王宫,不禁在心里又感谢一遍爱丽薇娅。她快速地换上信使的衣服,动作十分灵活,可以确定她之前的昏迷是有外力作用的;然后,洛丽安把头发盘好,用兜帽挡住,快步离开了房间。

那么,离开王宫当然不能走正门,信使最常走的应该是王宫角门。洛丽安离开了爱丽薇娅的宅邸,一边走一边想,角门不太容易引人注目,就那里不错。这么想着,她脚步朝角门方向迈去。

******

角门处果然一个人也没有。洛丽安很顺利地从角门离开了王宫,离开了王宫很快就能进入市井,到了那里她是谁都无所谓了。然而正在这时,从兜帽的帽檐下方洛丽安看到了两双脚。大约估计出身高,洛丽安很容易便猜出了其中一个人是谁;一个足够让她这种冒牌货心虚的人。她维持着面容的无波无澜,保持着刚才的速度从那两人身边过去,并没有异常。正在她略微松了口气的时候,异常出现了。

“信使。”清朗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尽管比从前无机了许多,洛丽安仍然听出那是伊里亚希。她虽然有些心里没底,但还是应声停下了脚步。伊里亚希没有声音,洛丽安只好转身朝少年走去,在他面前几步的地方单膝跪下行礼。

少年走到她的面前,下一秒兜帽被掀开,风一下子吹起了两边的金发。洛丽安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

伊里亚希居高临下的视线落在洛丽安的头顶,过了一会儿开口道:“你果然没死。”

“是。”洛丽安的声线与伊里亚希一样无机,进行着模式化的应答。

听着这种完全是敷衍的回答伊里亚希也不恼火,他后退了一步,双手交叉着抱在胸前,语调带了一点质问的意味:“那你现在来干什么?”洛丽安索性假装雕像,不过伊里亚希仍然不生气。

终于,安静了一会儿以后,伊里亚希再次开口:“如果是去找提雅提斯,”

洛丽安仍然不语。

“那他已经死了。”金发少年冷然地吐出这句话,落在洛丽安身上的视线没有一丝温度。洛丽安条件反射地想抬头,但还是忍住了。

“两天以前执行的火刑,那个时候你还处在昏迷之中。他的罪名是通敌,和你一样,但因为你被取消了巫师称号,所以你的惩罚减轻而他的加重。”伊里亚希面无表情地说出这些话,看似是给洛丽安听,又像是给自己听,“你的巫师称号现在已经被取消,现在的巫师长是爱丽薇娅提斯。还有什么需要我告诉你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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