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里亚希有些意外，回过头：“那南方怎么办？你可不要顾此失彼。”

“南方现在的兵力足够自保。”红衣人看上去似乎比伊里亚希冷静些，“但是反倒是北方，万一需要在海上作战，北方仅靠甘督斯和另外那几个港口的卫队并不够。即使不需要海战，南方的士兵也具有一定的陆战能力，可以协助北方部队保卫王城。”

“听起来不错。”伊里亚希点了点头，但却丝毫没有感觉不错的样子。“你先下去部署吧。”

红衣人领命，转身欲去。正走到门口，伊里亚希又叫住他。

“叶奈，一旦开战，我会完全信任你。”

因为背对着，所以看不清少年的表情。红衣人愣了片刻，随后无声地笑起来：“战争结束后您也能。”

门在背后关上。

夏加的出现超出了绝大多数人的意料。这个人还活着的消息在市井间掀起了轩然大波，各种各样的舆论一下子炸开来，充斥了街头巷尾。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紧接而来的消息竟然是夏加带着一个小有规模的船队从安里斯群岛起航，登上了赛亚提斯帝国的海岸。帝国上上下下都隐约感觉出情况不大对，然而却又不敢轻易猜测，因为他并非率领战舰前来，也明明白白向内地传书，此番前来并非要挑起争端。这种暧昧不清的态度让伊里亚希有些进退两难，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只能屈居被动，静等其变。至少一直到现在，事态的发展还是基本按照他和叶奈的预想的。

然而很快就出现了出乎他们意料的事情。夏加登陆的地点并不是伊里亚希事先猜测的甘督斯港，而是甘督斯南方的阿金尼港。阿金尼港的地位比起甘督斯港要低，除了国防级别以外，从规模和繁华程度上都无法与甘督斯匹敌。而且，离王城塞浦路斯直线距离也要走上几天。夏加从这里登陆更让伊里亚希有些看不清他想要干什么。就在伊里亚希为此感到不安的时候，事态的发展让王城里所有明白点内情的人都措手不及。

夏加从安里斯群岛前来的时候并未带军队或者任何其他武装，船也在他本人进港之后驶离了阿金尼港口。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夏加是单枪匹马来到大陆的。这本来让王城军队多少有些放松警惕，但让他们想不到的是，夏加的武装力量竟然就来自于脚下的土地。

登上陆地两天之后，夏加和平的宣言彻底作废。从阿金尼港口到王城，夏加偏偏选择的是一条绕远的路线。巧合的是，沿途的城邦的地方官员都很“凑巧”地被收买，交出了手中的军队，这些城镇又“凑巧”在夏加登陆之前，都多多少少增加了兵力。

实在是太巧了。

就这样，夏加的一路走得十分通畅，而且随着时间推移他身后的军队越来越庞大。地方官中不乏善于投机的聪明之人，除了夏加经过的城镇，一些附近的拥有地方武装的官员也主动投靠，小算盘打得啪啪响。

更让人哭笑不得的是，因为老国王刚刚过世，继承人又悬而未决，夏加又在街坊间流传着许多充满传奇色彩的传言，许多民众对于他的回归都十分热情，一些城镇的景象简直就如同夹道欢迎勇士归来。

这种景象让王城塞浦路斯跌落了一地的眼镜。短暂的惊愕过后，最先调整过来的是伊里亚希和叶奈。王城很快作出了反应，派出军队截断了夏加军队往西北行军的路线，迫使他们改道。阿金尼港口位于塞浦路斯东南，夏加虽然绕了弯路，但是大方向仍然是往王城去的西北。王城军队的这么一掺和阻断了往西北行军的路线，为了避免过早的消耗力量，夏加只有改道正北，王城的压力暂时小了一些。然而很快，意料之中的，又有其他人开始不满。

因为一旦改道，所有人都能清晰地看到，矗立在夏加军队面前的头一个城市，就是陪都伊斯诺。

即使是夏加中途改道，他的速度也并没因此减缓多少。与一般的战争不同，现在人们对于这一场尽在眼前的战争并未形成统一的对外战线，而是界限模糊地分成了两派。一派支持王城里的正统继承人，一派支持如今已属于“侵略军”的前王子夏加。因此，夏加经过的城镇并未受到非常猛烈的抵抗，聪明的官员们要么是选择了观望态度，要么就是含糊其辞，谈来谈去最后稀里糊涂地放人通过。所以夏加到达伊斯诺城东侧的平原的时候，战斗力损失基本为零。

可以想象王城里的伊里亚希脸上快要结霜的脸色。

而夏加终于在陪都看到了正规抵抗军的影子。大家都渐渐地认真起来了。

接着，不知是哪一方的箭先离弦，锋利的剑光就生生撕破了宁静的天空。玩玩闹闹的游戏，终于变成了名副其实的战争。

战争打响以后，举国上下的气氛一下子就严肃起来。王城的人们更是对前线分外关心，甚至有些提心吊胆。伊斯诺的城防比夏加想象的要坚固得多，两个星期下来，非但侵略军没能进城，反倒是城内的守军数次冲出，将战线硬向东推了十几里。原本的攻城战，变成了双方势均力敌的平原战争。

锐气受了挫，侵略军的士气不免低了一低，然而夏加本人倒还镇定，仍然冷静地寻找城防军的软肋，然后给予重击，似乎并未受什么影响。守备军因为一上来就取得了小小的优势，不免有些心急，想要乘胜追击直捣侵略军的核心；然而却因为操之过急，好几次被侵略军抓了破绽，受到了几次印象深刻的教训。这么一来，双方都开始小心起来，战争陷入了胶着的状态。

王城里提心吊胆的氛围渐渐消退了一些，恢复了些许生气。

战争爆发，巫师团的作用一下子缩减。除了军队出征之前的仪式，基本上不再有其它的用场。洛丽安倒也对此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示，日子仍然如白开水一样过。但她心里非常清楚，越是这样，她越得处处小心。宅邸附近行踪不明的人越来越频繁地出现，金宫派出的侍卫看守也越来越严密。她明白自己不能有任何会引起他们怀疑的举动，否则若是在战争结束前先被处决掉，多少就有些得不偿失。她的命要留着，一直留到亲眼看见夏加消失。

至于提雅提斯……只要战况维持这样，他就什么都做不了，也就成了最安全的人之一。如果战场上的平衡被打破，无外乎两种结果，一种是王城胜利，一种是王城易主。第一种结果当然最好，只要夏加消失，他们都安全了，之前的事情她可以慢慢和他解释清楚。如果是第二种结果，对于提雅提斯来说估计也没什么不好。只不过，洛丽安不会看见而已。

这样的结果让洛丽安满意不已。无论怎么样，提雅提斯，你都是有后路的。

又两个星期之后，前线的发展逐渐趋向明朗。侵略军由于补给远不如守备军充足，开始显出疲态。守备军敏锐地察觉了这一点，开始加紧攻势。侵略军的抵抗幅度减弱，只是采取后退的策略，这更坚定了守备军的判断。战线迅速地东移，主战场转移到了伊斯诺和甘督斯港口之间的精致的小城加兰。加兰是甘督斯港口的货物进港以后第一站，刚上岸的商人们都想歇口气，加兰于是就成了适应这种市场需要而出现的以娱乐业见长的热闹城市。建筑的风格与塞浦路斯和伊斯诺都不尽相同，少了庄严和大气，多了精致和张扬。它像一个戴着亮晶晶的首饰、袖口和裙摆有蕾丝花边的年轻妇人，经不起战争的重压。仅仅不到一个星期，加兰就迅速被侵略军占领，成了他们的大本营。加兰的地方官员在萝卜和大棒双重驱使下交出了城镇的军队，这又给侵略军带来不少的兵员补充。要知道，靠海的城市无论格调多么轻快柔软，它的城防必定不会太过薄弱——即使是交给了一个并不太会利用的长官。

守备军虽然想要一口气消灭侵略军，然而又多少顾及加兰市内仍然稠密的人口，一时不敢贸然攻城。这给了侵略军一个喘息的时机，战场上又恢复了相对胶着的状态。加兰的市民趁着这难得的平静，纷纷加快速度离开因为战争变得混乱的北方海滨，拖家带口往南去。鸢尾公爵的封地上，仍然可以得到局部的和平。

然而就在守备军准备展开军事行动的时候，另一个消息又向炸雷一样传进了他们的耳朵——甘督斯港口被侵略军攻下。

这个消息让先前原本乐观的王城将军彻底措手不及。甘督斯被拿下的太突然，甚至根本就没有一点声音。没人知道侵略军是如何悄无声息地夺下这样一个坚固的堡垒的。守备军的将领们开始重新分析战场上的局势，既然侵略军拥有的甘督斯港口，就不能再像之前一样轻率地追击进攻。

然而这一次主动出击的变成了加兰城内的侵略军。原因很简单，掌握了甘督斯港口，安里斯群岛输送来的补给便能顺利地到达，解决了补给之忧侵略军自然就不会再给守备军思考的时间。同时，安里斯群岛上来的不仅有运送补给的船队，还有携带装备和军火的武装商船，甚至还有运兵船。甘督斯就是侵略军的命门，开通了和外界的交流通道，侵略军的装备和补给便都不输于守备军，士气一下子涨起来。

守备军的上层才明白，他们有一个比他们想象的要难缠得多的敌人。

同时，从海上来的军队不仅从甘督斯港口进入内地，也攻打南方包括阿金尼在内的其他二线港口，逐步把侵略网络向全国延伸。然而南方的军队也不示弱，在当地官员和领主们的协调下，南方各路军队有条不紊地应对从各个缺口涌入的侵略军，一时也有效地压制了嚣张的侵略军。南方也不复安宁。

战斗进行了两个多月，双方的伤亡大抵差不太多。任何一方都没有取得明显的优势，然而也没有任何一方会轻易认输。于是开始日复一日地僵持。但是，即使战局没有太大的进展，死伤仍然是每天都有增加。双方的军队都有大幅度的削减，如今，全国大多数的城镇都被卷入了战火，北方的许多城镇都投靠了侵略军，而南方仍然以内地的守备军对阵海上的侵略军为主。

这似乎跟很多年以前有点像，都是打仗，都是僵持了很久而没有结果。洛丽安看着王宫周围的某个花园中堆满落叶的喷泉池，兀自笑了。实际上，已经彻底不一样了。当年还是开始，而如今，已经到了该结束的时候了。

僵持的日子又继续了一个月，被海上的动静打破了。

“……根据海军传回来的情报，这些船大都是出没在安里斯群岛以东以北的船只，似乎并没有哪个国家作为归属，应该属于无政府管辖的流窜船只……按照火力配备来看，也许是一些海盗船。”叶奈翻了翻手里的纸，瞥了一眼站在桌子后面看着地图的伊里亚希。后者表情虽然云淡风轻，然而无意识攥起的手泄露了他的焦虑。

“下三滥的杂牌军。不足挂齿。”王子殿下轻蔑地哼了一声，转而问道：“现在海军应付的如何？”

“算不上很乐观。”叶奈如实汇报，然后看见伊里亚希皱了皱眉，“南方的海军较北方略强，因此还压得住阵脚。北方只能勉强应付。”

伊里亚希想了一阵，然后开口说：“现在在伊斯诺－加兰平原上和侵略军战斗的部队里，是不是还有一部分是懂得水战的军队？”

叶奈颔首：“是的。其中还有五千人编制的海滨部队，是从南方抽调上来的那些中的一支。”想了想，还是问道：“殿下，您准备怎么做？”

“把这些部队从平原上调走，往东南方向绕过加兰和甘督斯，从甘督斯南部、阿金尼北部的港口，莫塞克出港。”伊里亚希在地图上沿着路线划下，停在一个海岸线凹陷处的小城镇上：“开战以来莫塞克受到的攻击并不猛烈，因此保存了大部分力量。让你的部队从这里驾驶这里的战舰编队出海，支援北方的海军。”

“那么伊斯诺－加兰平原……”叶奈话说一半，等着伊里亚希下指示。

“王城附近可供抽调的陆战部队还有八千人。”伊里亚希点了点塞浦路斯周围的几个城邦，“命令他们三天内集结完毕，之后往伊斯诺方向行军。同时平原上的部队和他们尽量靠拢，集中力量。这段时间内，调走你的五千人。”

叶奈了然地点头。“那么我去安排。”说完，转身离开房间，脚步匆匆。

三天以后，三路军队在塞浦路斯郊外集结完毕，出发往伊斯诺城。临行前照例要举行由巫师主导的祈祷仪式，寻求神明的庇佑和帮助。而这一次执行仪式的，是巫师长洛丽安提斯。

简短的仪式结束后，启程。

而洛丽安没有浪费这个机会。摆脱了宅邸附近的侍卫和眼线，女巫师脱下法衣，化装成普通的市民连夜搭乘战争期间少得可怜的马车抵达伊斯诺南部的一个小镇，第二天凌晨混进往前线运送补给的车队，日出时分到达伊斯诺郊外。

伊斯诺城里还留有一些市民，他们要么是全家都在此、逃无可逃的本地人，要么是重病人或者年事已高的老人，经不起逃亡的颠沛流离。雄伟的城池没有了人流的喧嚣，反而更显庄严和沧桑。郊外的祭坛与神庙周围久未清扫，在初冬的枯枝败叶中显现出一派诡秘的萧条。

洛丽安在一个仍然勉强营业的旅馆安下身，巫师长并不是什么值得津津乐道的角色，在王城以外的地方必定是绝少有人认得的。洛丽安很低调地把自己藏匿在了城中，然后开始等待。

等待最终结局日期的到来。

8、Chapter06

伊里亚希动作僵了一下，随后很快恢复正常。他放下茶杯，转头对洛丽安说：“他没死也未尝不好。”

洛丽安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她知道伊里亚希已然明白了她说这句话的目的。王室出身的孩子总是对权力有一种天生的敏感。

“是啊，夏加王子是一个合格的领导者。”

伊里亚希又一次僵住。洛丽安垂下眼睛，她有把握伊里亚希会改口。毕竟只是个十二三岁的孩子罢了。

沉默了半晌，金发少年果然问道：“还有其它的消息吗？”

洛丽安在心里轻轻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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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发青年缓步下楼，看着消失了那些陌生侍卫的空旷门庭，深吸一口气。果然还是笼子外面更有施展的空间呢。提雅提斯看着深秋萧索的枯木，呼出一缕白气，接着就开始在小范围内无章法地走动，似乎是在打发时间，更像是等待什么东西。

在楼下转悠了一段时间，逐步上升的太阳此时开始散发出热量，干硬的地面上绽出一片片白花。远处的地面上树枝细碎的影子闪动了一阵，朝这边移来。等影子走进了，提雅提斯才把视线顺同色轮廓向上移，收敛起嘴角的笑。

来人一身暗色衣服，表情肃穆。衣襟上别的金属徽章也暗淡下来，提雅提斯认得，那是皇家使者的徽章。那位素色衣装的使者在提雅提斯面前五步左右停住，微微鞠了一躬，上前一步说道：“王子殿下派皇家使者传递消息。老国王已于今晨驾崩。”

提雅提斯右手覆在胸口，朝使者带来的消息行礼：“陛下会到达永生之国，与神明一起护佑我们。”使者也朝他行礼以示感谢。

直起身，使者才说：“葬礼将于明天举行。作为巫师，请提雅提斯大人务必准时到达神殿。王子殿下会记住您对王室的忠诚。”提雅提斯点头答是，送走了使者，直到人影消失在拐角处，才转身回到屋内。

次日清早，神殿里站满了人，却好像无人一般安静。稀薄的白色晨光透过窗棂浅浅地照进神殿，为白色大理石蒙上一层肃穆的灰白。地位较高的大臣、巫师还有一些将军们站在靠前的位置，提雅提斯这种地位的人只能站在中间偏后，再低点的人则完全没有资格出席。王室成员们则站在主神雕像下得弧形高台上。高台中央摆着一口黑色棺木，年迈的国王仰卧在白色玫瑰之间，双手在胸前握着长剑。灰白的头发上依然佩戴着精致的王冠，却失去了光泽；面容很是安详，却笼罩上一层病态的死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