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一朵美腻的白莲花(糟蹋白莲花什么的最喜欢了!)上——钟晓生
钟晓生  发于:2015年04月0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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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荣秋也没有向黑狗道谢。黑狗既然是黄三爷的人,黄三爷抓冯甄,他放冯甄,那也不过是扯平了而已,并不代表他做了好事。再则黑狗那天将他压在马路上骂他的事他还耿耿于怀,因此才故意夜里不关灯折磨黑狗。不管怎么说,像黑狗这样的混蛋是不值得他道谢的。

叶荣秋已经习惯了对黑狗熟视无睹,径自上了黄包车。黑狗见他出来,站起身往手上呵了口热气,搓搓被冻红的脸,跟上了黄包车。

车拉到叶家的铺子,早上街上活动的人已经不少了,有的铺面客人络绎不绝地进出,而他家的布铺却是门庭罗雀,除了趴在柜台上打盹的掌柜和伙计,一个客人都没有。叶荣秋走进去,掌柜和伙计看他来了,连忙从柜台里出来,毕恭毕敬地给他鞠躬:“少东家。”

叶荣秋问他们:“最近生意怎么样?”

那两人面面相觑,掌柜苦笑道:“回少东家的话,生意……不太好。”

叶荣秋伸手:“账本拿来我看看。”

于是掌柜从柜台里拿出账本递到叶荣秋手里,叶荣秋翻着看了看,震惊道:“这是怎么回事?订单少了这么多?”从上个月二十八号开始,帐目开始明显的减少了。先前只一天就能记上一两页的帐,往后许多天的帐都记不满一页纸。叶荣秋再仔细看看,发现了一件更令他吃惊的事:最近整整七天,账目上没有一笔收入的数字,反而一项项都是支出,而且全都是退货!

叶荣秋抖着账本问道:“这是怎么回事?这几天一匹布都没有卖出去?退货又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有那么多单子要退货的?”

掌柜和伙计对视了一眼,掌柜唉声叹气,伙计苦着脸道:“少东家,我们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之间就没人来买布了。原先已经交定金订了布的人又都来叫我们退定金,说我们家的布不好,不想要了。还有已经把布买回去了的,甚至都裁了的,也抱着布来要退货,说布的质量太差。我们不肯退,他们就要砸店,闹得更没人敢来了。”

掌柜看着叶荣秋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说:“少东家,这事儿好像不简单,好像是有人故意跟我们为难。”

叶荣秋低着头没说话。他当然知道是谁在跟他们为难,只是他没想到黄三爷有那么大的本事,能叫他一笔生意都做不成。

叶荣秋出了自己的铺子,上了车,又赶去叶家布铺的总店。总店开在繁华的市中心,以前一天出入的客人就有好几千个,别说重庆本地人,外地游客来了都要进店里看一看,可是这次叶荣秋到了店铺里,发现店里于是冷冷清清,过往的客人都避开他们走,和旁边热闹的成衣店、小吃店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叶荣秋问那里的掌柜到底是怎么回事,掌柜的一开始还不肯说,叶荣秋追问了几遍以后他也就说了实话。

“月初的时候每天都有一群流氓来闹事,也不抢东西,就是把店里弄得乱七八糟的,还往外轰客人,有人要买东西他们就打人。叫了警察来也没用,警察不管,后来再给警察打电话,他们就直接挂了。往后就没人进来了,偶尔进来一两个也是外地来的不知事的,附近都有混子守着,不让他们买东西。听说……”他偷眼看了看叶荣秋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说:“是黄三爷在背后支使的,大家都怕他,就没人敢进来了。店铺里有的伙计听说是得罪了黄三爷,也吓得跑了,还有伙计偷店里的布出去廉价卖,报警,警察也不肯管。”

叶荣秋听完脸色黑得像碳一样:“龟儿子!”

掌柜开了口,索性就一口气把苦水都倒了:“少东家,再这么下去咱就要撑不住了。布庄的生意原本就不好,最近还有人来闹退货的,对咱店的名誉损得很。前天大少爷跟我商量着反正也没人买,索性关掉两间铺子,把铺子租出去,还能勉强挣个营生。”

叶荣秋一惊:“要关店?”

那掌柜是他们家的老伙计了,替叶家布庄干了三十多年,很是忠心。他把叶荣秋拉到一边,压低了声音小声道:“少东家,你也知道现在的时局不好。我实话跟你说,前两个月咱卖出去的布挣的钱和店里水电开销、工人的工资等等一抵,还亏了。帐是我和大少爷一起算的,咱今年一年来的总账,最后还倒亏了几个大洋,也就不说了。这个月是一匹布都没卖出去,再算上赔出去的钱和各项支出,一家店就要亏几十个大洋。再来政府征军饷,又要我们出钱。难,太难了!”

叶荣秋的眉头皱得紧紧的:“这样下去能撑多久?”

掌柜道:“原本是能撑上几个月的,但是上个月老爷从铺面的账上拿了一大笔钱出去,说是要到外地去活动。如果维持现在这个状况,过年之前我们就得关门。”

叶荣秋的心一沉:过年之前,正是黄三爷给他的最后期限。

叶荣秋出了店铺,守在外面的黑狗笑嘻嘻地对他鞠了个躬:“叶二少爷,我替黄三爷问您中午好。汪,汪,汪汪汪。”自从叶荣秋管他叫狗之后,他就真把自己当成了狗,每回跟叶荣秋开口,话不好好说先吠上两声。

叶荣秋心情差到了极点,懒得理他,绕开他就走。黑狗施施然跟了上去。

叶荣秋回到叶公馆,正准备上楼回自己的房间,突然后面有人把他叫住了。他回过头,看见自己大着肚子的嫂子正被女佣搀扶着从外面走进来。

他的嫂子苏樱已经七个月身孕了,是第三胎,前两胎都是女儿,虽然叶家也不会亏待了女儿,但是毕竟是做生意的人家,还是希望有个男孩传宗接代。这第三胎有个老中医说会是个男孩,因此一家人对她格外护着,只盼她这胎能够顺顺利利生个大胖孙子。

叶荣秋问道:“嫂子睡过午觉了吗?”

苏樱则是一脸愁相:“没睡,睡不着。我这些时日睡的都不好,昨个儿半夜里就醒了,躺着也难受,肚里的娃不停踢我,我心想还不如到处走走。”

叶荣秋道:“嫂子可千万注意身子。”

“唉!”苏樱重重地叹了口气,说:“我也想好好养着,我自个儿是不要紧,可是为了肚子里这个孩子,我也得好吃好睡。可是你看这日子过得呀……唉!”又重重叹了口气。

叶荣秋直觉她话里有话,只得掉转了脚步,又回到客厅里。

苏樱抱着肚子在女佣的搀扶下慢吞吞地走到餐桌前坐下,道:“你这些天看报纸听广播了没?这时局是越来越乱了,南京也失守了。日本人怎么就那么来势汹汹?这才几个月?你说我们的军队到底都是干什么吃的,让小日本给打得屁滚尿流的。我听人说,日本鬼子放出话来,要三个月占领我们中国。你说这该不会转眼就要打到重庆来了吧?都说宁做治世狗,不做乱世人,我这苦命的孩子怎么就在这时候来了……”

叶荣秋听的于心不忍,只好宽慰道:“不会的,嫂子,打不到重庆来的。政府把首都都迁过来了,说明重庆是安全的。”

苏樱长吁短叹:“我看日本鬼子这势头,只怕也快了。”

叶荣秋强笑道:“那些官员老爷们最怕死,他们在哪,哪里就最安全。”

苏樱道:“也是。”顿了顿,又道,“这国事不平,家事也不平。你大哥这几天愁得很,每天坐立不安,听说咱的生意遭人排挤,连连亏损,再这么下去,又要关掉两家铺子了。”

叶荣秋笑不出来了。

苏樱看了他一眼,道:“如今时局越来越糟糕,物价每天都在涨,我们家生意本来就不好,这么多口人都要吃饭,日子不好过啊。这孩子生下来,要是有幸日本人没打过来,那雇人照顾要花钱,吃喝拉撒都要花钱,我可真怕咱家的生意有个好歹……”

叶荣秋低着头,用力咬着嘴唇。他有点明白苏樱到底想跟他说什么了。

过了一会儿,苏樱道:“我听说在生意上跟咱过不去的是个叫黄三爷的。听人说,那黄三爷与你之间有些误会?秋弟,你能不能想法子把这误会化解了?我看你哥和咱爹每天这么犯愁,心里真是不好受,我肚子里这儿估计也是觉摸着了,天天在我肚子里踢啊闹啊的……”

叶荣秋深吸了一口气,低声道:“嫂子,你放心吧,一定会有办法的。我在外面还有点事,嫂子你好好休息,再见。”说罢逃也似的又出门去了。

第八章

叶荣秋被苏樱一通看着客气实则厉害的话刺了,吓得又出去晃了半个钟头,回去以后就径直窜上了楼,把自己关进房间里生闷气。

叶荣秋生了一会儿气,拿出黑格尔的哲学看,却看不下去,烦躁地来屋子里来回踱步,又不想出去见人。最后,他走到了窗边。

从他的窗口正好可以看到外面蹲守的黑狗。黑狗坐在马路边上,手里拿着两个白面馒头正在啃,突然有一只脏兮兮的流浪狗跑了过来。叶荣秋满以为黑狗会一脚将那只灰毛的小狗踢开,但是黑狗并没有这么做,他掰了块馒头丢在地上给那只流浪狗吃。

流浪狗只吃了一小块馒头并不满足,围着黑狗汪汪叫了起来。于是黑狗自己不再吃,而是把馒头一点一点掰碎了喂给那只流浪狗。

叶荣秋站在窗边看了五分钟。黑狗跟在他身后已经几个月了,但他从来没有见过黑狗现在这幅样子。黑狗喂完狗之后,把那条流浪狗抱了起来,笑着梳理它身上的毛发,笑容干净,眼神甚至可以称得上温柔。有一瞬间,叶荣秋以为自己认错了人:在他心目中的黑狗讨人厌到了极点,残暴、冷酷、疯狂,视人命如草芥,不可能像现在这样,温和地对待一只柔弱的小动物。

那条流浪狗似乎还是没有吃饱,当黑狗将它抱进怀里后,他伸出舌头舔了舔黑狗的嘴,把他嘴边残余的馒头渣舔去了。黑狗笑着用手背抹了抹嘴,把小狗放回地上,拍了拍它的头。小狗殷勤地对着黑狗摇了会儿尾巴,然后转身跑开了。

流浪狗离开以后,黑狗抬起头,看向叶荣秋房间的窗户。叶荣秋立刻闪身躲到了窗帘后面。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惊慌什么,或许只是不想让黑狗知道自己在看他,就好像显得自己其实并没有那么厌恶黑狗似的。并不是,他非常厌恶黑狗,随时随地希望天上会落下一颗炸弹来将黑狗炸死。

黑狗方才给流浪狗喂食的举动也让叶荣秋心里有那么点不是滋味,他希望黑狗是个大女干大恶之徒,不该有一点点的良善之举,免得自己对他的厌恶不值当。他仿佛安慰自己似的哼了一声:“因为他们是同类他才会做那种事。”这样一想,使得他的心情好了一些。

过了一会儿,叶荣秋听见外面有汽车开了进来,他知道是叶华春回来了。

叶荣秋走下楼,迎接自己的大哥,却在看见进来的人时愣住了:叶华春带着黑狗一起进来了!

黑狗看见叶荣秋,高高兴兴地向他弯下腰:“二少爷,我替黄三爷问您晚上好。汪汪。”边学狗叫边扭了扭屁股,就像学着真正的狗摇尾巴似的。

叶荣秋不可置信地瞪着眼:“哥?!”

叶华春听见黑狗的话后微微皱了下眉头,转过身对着黑狗客气地笑道:“不知该怎么称呼您?”

黑狗耸肩:“叫我黑狗就好。”

叶华春顿了顿,道:“黑……先生,我先请人带您去休息,喝口热茶暖暖身,一会儿晚饭好了,我差人来叫你。”

黑狗没有异议,跟着叶华春指派的仆人向客厅走去,路过叶荣秋身边的时候,叶荣秋一脸嫌恶地后退了两步,黑狗笑容夸张地对他挤眉弄眼、扭腰摆臀:“汪汪汪。”

叶荣秋气得头顶上直冒青烟。

黑狗被带走后,叶荣秋立刻冲到叶华春面前:“哥,你疯了?你怎么把他带进来了?”

叶华春的表情看起来有些疲惫,他做了个嘘声的手势,低声道:“这寒冬腊月的,他整天整天坐在外面,脸都冻青了,也有些可怜。”

叶荣秋眼睛要从眶里瞪出来:“你可怜他?那条恶狗是黄三的人!又不是我们让他等在外面的,他爱滚随时都可以滚!”

叶华春示意他稍安勿躁,轻声解释道:“是,我知道,我让他进来,就因为他是黄三的人。我去打听过了,黄三似乎很器重他,他在黄三手底下算是说得上话的。”顿了顿,苦笑道,“黄三太厉害了,最近我们铺子里的生意很难做。我想,我们要和黄三硬拼也不是办法,也许能想点别的办法。所以我请他进来,看看能不能从他嘴里套点话,也许能对我们稍有帮助。”

叶荣秋阴阳怪气地说:“他?他可是黄三忠实的狗,黄三让他砍人,他连眼睛都不眨!”

叶华春叹气:“死马当活马医吧,请他吃顿饭,他帮不帮得上忙也不过一顿饭。将心比心,他也是拿人钱财替人办事的,我们为难他也没有用。”

叶荣秋不屑道:“我们哪里难为过他?是他一直在难为我!”

叶华春脱下外套交给仆人,拦着叶荣秋往楼上走:“好了好了。一会儿吃饭的时候,你的态度好一点。起码问问他,黄三那里是不是真要逼得我们鱼死网破,事情还有没有转圜的余地?如果给黄三爷包一份大的孝敬或者替他做点什么事能够为你、为我们叶家解了这个难,那就再好不过了。”

叶荣秋没有再吭声。他今天已经去过店铺了,他知道黄三爷的本事有多大。要硬拼,他们是拼不过黄三爷的。

过了半小时,厨房派人来说晚饭已经做好了,于是叶荣秋不情不愿地下楼到客厅用膳。这晚叶向民不在家,苏樱因为身体不舒服已经提前睡下了,其他女眷和孩子叶华春让她们避嫌,于是一桌菜只有三个男人一起享用。

叶荣秋走到桌边,黑狗已经坐在那里了,他一看见叶荣秋,就像一条看见主人的狗,兴奋地要扭起来,叶荣秋在他开口之前就一脸不耐烦地抬手制止道:“免了。”

黑狗笑得一脸灿烂。

叶华春假笑着缓和气氛:“黑先生……”

黑狗立刻学着叶荣秋刚才的样子一抬手:“哎,免了。做狗做习惯了,做不来先生。”

叶华春的笑容僵了一僵,黑狗这两个字实在叫不出口,只得干笑道:“来吧,不要客气,简陋小食,还望黑……不嫌弃。”

黑狗倒是不客气,筷子也不拿,直接用手抓了个鸭腿就往自己嘴里送。

叶荣秋一脸鄙夷地哼了一声,黑狗挑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做了个汪汪叫的口型,叶荣秋立刻把视线挪开了。

叶华春在桌下轻轻踢了踢叶荣秋的脚,然后问黑狗:“敢问黑兄今年贵庚?”

黑狗啃着鸭腿道:“我出生那天,正好死了个陆建章。”

叶华春掰着手指算了算:“陆建章……那是民国七年了……到今年……呀,黑兄,你今年只有十九岁?那可真是年轻啊,比舍弟还小几岁。”

叶荣秋也有些吃惊。黑狗个子长得高,长手长脚的,眉间总是带着戾气和玩世不恭的痞气,眼神事故沧桑,还真看不出他竟比自己小了三岁。

黑狗一笑,又用手抓了块排骨进自己的碗。

叶华春还在寒暄:“那你念过书吗?”

叶荣秋觉得好笑。他虽然见过黑狗念字条,但认得那几个字并不算什么。凡是有点文化的人,都不屑于去干黑狗那个行当,更不会像他这样残暴冷酷。

黑狗耸耸肩,看了眼叶荣秋,笑道:“没学过什么孔孟之道,倒是读过几本杂书。《金瓶梅》《灯草和尚》《肉蒲团》,好看得很。”他笑嘻嘻地看着叶荣秋,“二少爷看过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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