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书娟似乎想说什么,但是还是忍住了没吭声。
周宏宇忍着笑对叶荣秋耳语:“我爹在这方面可真是个老古董,书娟当初剪短发的时候,我爹差点没揍她,是我和母亲硬给拦下来的。你啊,赶紧把我妹娶了,帮她脱离苦海吧。”
叶荣秋低头喝了口酒。
周博海训斥完周书娟,晚餐才终于正式开始了。餐桌上周书娟一直低着头吃东西,几乎没怎么说过话,都是几个男人在交谈。
周博海问叶荣秋:“你为什么突然过来?”
叶荣秋说:“说来话长了,一来是我在重庆得罪了一个恶徒,我哥让我出来暂时避避风头,不过这件事现在已经解决了;二来,自从政府迁都重庆,日本就时常轰炸重庆,我哥觉得重庆的局势不好,让我到武汉看看,武汉的经济更好,想着能不能慢慢把生意转到武汉来,我们两家也能互相有个照应。”
周博海立刻紧张地问道:“你们家的生意出事了?”
叶荣秋忙摇摇头:“那倒没有。只是重庆的局势确实不太好,最近一段时间来常常亏本。而且我父亲受伤住院了。”
周博海忙问道:“住院了?怎么回事?日本人炸的?我从新闻上也看到了鬼子轰炸重庆的消息。”
叶荣秋便把叶向民受伤一事的原委大致说了,与黄三爷有关的事都一概略去不提。
周博海听罢叹了口气:“世侄啊,你的苦处我能理解,不过你们想挪到武汉来,那可就错了。你瞧瞧这局势,我敢保证,出不了今年,日本人肯定会打武汉!就咱中国这些军人,那只要日本人打过来,丢城就是分分钟的事儿,你呆在重庆,顶多就是被日本人遥遥地投几颗炸弹,可这要是到了武汉,那日本人的刺刀就直接顶到你眼皮子底下了!”
叶荣秋尤不甘心:“可是武汉怎么也是全国的经济政治中心啊!”
周博海不住摇头:“中心?算了吧,你想想,南京那可是真正的首都,一开战就让日本人给抄了。我不瞒你说,我原本还筹划着举家挪回重庆去,听你这么说,我估摸着重庆也没几天好日子了。唉,两年前我本想去上海的,现在看来,幸好没去。可是这幸好也好不了多久了,你说咱还能往哪去呢?全中国现在还有几个安宁平和的好地方?这几个地方又还能平和多久呢?”
整桌的人都沉默了。叶荣秋心酸的说不出话来,他一抬头,就看见坐在对面的周书娟迅速擦了擦眼泪,收起手绢后依旧低着头不吭声。
吃完饭以后,周博海把叶荣秋叫到自己的房间去,说是有话要跟他谈。两个人一路走,周博海一面问道:“世侄,既然你哥哥的意思是要迁到武汉来,是不是正在把手里的产业转出去套现?”
叶荣秋点头:“是的。”
周博海抓着他的手拍了拍:“我现在也在做这件事。我是看明白了,这战乱的年头,做实业是要赔的血本无归的呀。我从几个月前就开始寻思了,咱慢慢地转,转去做买办。你看蒋委员长他夫人家,那宋家不就是做买办的?跟着这些官员走,准没错!咱两家一起做,一起重新打天下,你意下如何?”
叶荣秋在家不怎么管生意,因此只能似是而非地敷衍道:“伯父说的是,待我回去和我大哥商量一下。”
两人走到了周博海的书房门口,一名仆人走上来,道:“老爷,下午有您的信,我放在您桌上了。”
周博海点点头:“我知道了,你下先去吧。”
两人走进房间,周博海舀起桌上的信看了一眼,不由咦了一声,把信舀给叶荣秋:“你家寄来的。”
叶荣秋大吃一惊,忙上前来看,寄信人果然就是叶华春。
周博海于是当着叶荣秋的面打开,两人一起看了起来。信的前半部分都是客套的话,叶华春在心里把叶荣秋吃饭时说的一些话都说了,包括叶向民受伤的事,他问周博海叶荣秋如今有没有到周家,因为叶荣秋走了以后他才收到周家搬家的消息,如果叶荣秋到了,麻烦周家代为照顾。
然而接下来的内容,就让叶荣秋变了脸色。叶华春在信里提起了叶荣秋和周书娟的事,并说自己和父亲商议后,希望尽快让他们完婚,问周家意向如何。
叶荣秋其实可以理解,现在他们叶家正是困难的时候,想要自己打拼出头极是困难。他的父亲和兄长希望能快点让他和周书娟完婚,以巩固和周家的关系,得到周家的鼎力相助,两家相扶相携一起打拼。叶荣秋道理是知道的,可他却不能赞同:他不愿意和周书娟结婚,现在比从前更加不愿意!
周博海把信折好后放到一边,去看叶荣秋的反应。叶荣秋的脸色不太好看,神情有些惶恐,周博海以为他对自己的终身大事不敢做主。他沉吟片刻,道:“这事我原本不该直接和你商量,不过信你也看到了……其实这件事你哥不说,我也是要打算的,原本早几年就该打算了,只是书娟她太任性,非要去念什么大学,你说一个女孩子念那么多书又有什么用呢?白白把年纪拖了这么大。我对于你们两个人的婚约是没什么意见的,不过婚事上有些事情我还是要跟你父亲商量,包括我刚才和你说的事儿……这样吧,你在这里住几天,过两天我有空,就和你一起回重庆,顺道也去医院探望一下你父亲。”
叶荣秋讷讷的,却找不出什么反对的理由,只觉得心中的惶恐不安愈发强烈了。
出了周博海的房间,叶荣秋走到院子里想吹吹风,看见黑狗就坐在石桌边上抽烟。黑狗脚下已经有一堆烟蒂了,他多少天没沾到烟了,他本以为自己瘾头不大,可这会儿从周宏宇那里舀了一包洋烟来就跟旱了多天的骆驼看见水似的,不知节制地狂抽起来。
看见叶荣秋出来,黑狗对他招了招手,示意他过去:“阿白。”
叶荣秋走到黑狗身边,听他这样称呼自己本有些担心他还在生气,但是看黑狗的表情他似乎已经不介意了,他便暗暗松了口气。至于阿白这个称呼,他自己倒是不觉得有被冒犯。
黑狗抽烟已经抽的有些晕了,歪着头一脸倦态,晃晃手里正燃着的烟头,笑眯眯地对叶荣秋说:“这高档货真是不习惯,味淡,到了嘴里都没滋味,一下抽多了,才发现已经晕了。洋人的玩意儿害起人来就是这样,让人连个防备也没有,一掉以轻心就惨啦!”
叶荣秋看着他说话时从嘴里不断溢出的烟,突然能想试试那究竟是什么滋味。于是他舀起黑狗手里的烟凑到嘴边吸了一口,然后立刻被呛得咳嗽起来。
黑狗拍了拍他的背,他抓起黑狗的手用他的袖子擦掉了自己被呛出的眼泪,抱怨道:“好臭的烟!”
黑狗嘿嘿笑道:“得了吧,好滋味你享受不来,这人世间多少有趣的好事想来叶二少爷还没试过吧?”
叶荣秋瞪了他一眼:“别叫我二少爷了。晚饭你怎么不去吃?”
黑狗耸肩:“没必要。我只是送你来,其他的我就不掺合了。”他把手里的烟头掐灭了,沉默了一会儿,坏笑着调侃道:“阿白,事情我办成了,你不是要谢我吗?要不趁今晚赶紧地跟我睡一觉?
第三十一章
叶荣秋大惊:“你要走?走到哪里去?”
黑狗弹弹手指上沾到的烟灰:“找份工作吧。”不等叶荣秋开口,他抬起手制止了叶荣秋要说的话:“我对做少爷家的仆人不感兴趣。”
叶荣秋一时失语。想想也是,黑狗毕竟也是从大户人家出来的,若让他留在家中做下人,他势必时时想起昔日的生活。若是换了自己,这是件足以令人发疯的事情,黑狗也不会喜欢。
黑狗见他不说话,又笑着逗他:“陪不陪我睡呀,阿白?”
叶荣秋鼓着脸瞪了他一眼:“你干啥老说这种话,你又不是黄三,你不喜欢男人,我跟你睡你也不要睡的,又做啥总舀这个逗我生气。”
“咦?”黑狗惊讶地瞪起了眼睛:“谁说的。你要是肯,我肯定得睡睡看。你和别人怎么一样!”
叶荣秋觉得自己疯了,居然还能就这个问题和他说下去:“我和别人哪里不一样?”
黑狗笑嘻嘻地说:“三爷死到临头都放不下的屁股肯定和别人的不一样。”
叶荣秋这下才真的生气了,一脚踢过去:“别跟我提黄三!”
黑狗不痛不痒地拍拍腿上的鞋印子。
叶荣秋舍不得黑狗走,可他又想不出什么正当的理由要黑狗留下,憋了一会儿,说:“我过几天要回重庆去了。”
黑狗点点头:“哦。”
叶荣秋说:“你送我回去吧。”
黑狗惊讶地问他:“周家不派人送你回去?”
叶荣秋说:“派的……可他们我不放心。”
黑狗摇头:“他们总归比我可靠。你回去的路上记得把你的表赎回来。”
叶荣秋在石凳上坐了下来,越想越生气,气鼓鼓地问道:“你非要走吗?”
黑狗反问他:“我为什么不走?”
叶荣秋说:“我不要你做佣人,你跟我回去吧,你好歹也算我叶家的亲戚,你帮我们一起做生意吧,我给你分成,一定不亏待你。”
黑狗沉默着不说话,过了一会儿抬起手揉了揉叶荣秋的脑袋,轻声道:“你娃真像小花,喂你点吃的,你就忘了我不是什么好人。”
叶荣秋不明所以,但是黑狗没有再说下去,重重压了压他的脑袋,就起身回房睡觉去了。
叶荣秋带着满肚子疑惑走回房间,却在房间外遇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周书娟。
周书娟皱着眉头抱着双臂在叶荣秋的房间门外走来走去,显然是在等叶荣秋回来。她看见叶荣秋,忙放下双臂,却似乎忌惮着和叶荣秋之间的距离而不靠近,有些尴尬地笑问道:“茂实哥,你现在有空吗?我想和你聊聊。”
叶荣秋忙上前推开房门:“可以,进来说吧。”
两人进到屋里,周书娟走到桌边坐下,叶荣秋关了门跟进去坐在她身边,问道:“有什么事吗?”
周书娟犹豫了一会儿,深吸了一口气,开门见山地说:“茂实哥,刚才我爹叫我过去了……他问我的事也许你已经知道了。我问你,你想跟我结婚吗?”
叶荣秋一愣,犹豫着没开口。
周书娟说:“想就想,不想就不想,不必顾虑我的面子,我想听实话。”
叶荣秋还是没吭声。他虽然不想娶,但是那是他父兄的意思,关系到他叶家整个家族的利益,他毕竟不敢就这么随性地把事情黄了。可是要他违心地说想,他也说不出口。
周书娟咬了咬牙,说:“好吧,你这意思就是不想娶的了。给我个理由,你有喜欢的人了吗?还是……你不想这么快步入婚姻,让旧式的观念锁住你一辈子?”
叶荣秋这一次犹豫片刻后微微点了下头,却没有说明究竟是前者还是后者。
周书娟默认了是后者。她松了口气,说:“这样就好办了!茂实哥,我一直当你和我哥哥一样,有些话我想了很久还是想对你说,因为你和我一样是新社会的人,你一定能够理解我,并且帮助我。”
叶荣秋一头雾水地看着她。
周书娟咬了会儿嘴唇,似乎下了一个很重要的决心,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叶荣秋:“我直接跟你说了吧,茂实哥,这件事也只有你能帮我了!我爹一直以为我今年就要毕业了,催促着我结婚,可是并不是这样,我还有两年才能毕业,因为我选读了第二专业——除了历史之外,我又学了医科。”
叶荣秋一惊:“你学医了?”
周书娟点点头:“是的,如今中国局势乱成了这样,每天都有很多伤员从前线上下来。有一次我和朋友出去,在路上遇到了一个打过仗的兵,他断了一条胳膊,我以为他一定经历了非常惨烈的战争。”
说到这里,她停了一会儿,似乎在回忆过去的事情,然后缓缓再度开口:“我和他聊了天,才知道前线的形势有多么糟糕。一场仗打下来伤员成千上万,可是医护人员却只有几个,多少伤员就是因为救治不及时,原本明明是可以治好的小伤,却要了他们的性命。我遇到的那个人,他的胳膊被一颗反弹的流弹击中了,削掉了一块肉。只是一颗流弹而已,一个不算很厉害的伤口……可他却因此而被截掉了一条胳膊。就因为没有人帮他治,他也没有消毒的药物,伤口被感染了,不截肢他甚至会死……于是他丢掉了整条右臂。”她睁大眼睛向上看,把在眼眶里打转的眼泪憋了回去:“可能你会觉得我管得太多了,可是我听他用无奈自嘲的语气说完这些话的时候我就哭了,我难受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不知道……每天都有很多同胞死在战场上,我有些同学已经去参军了,我是个女人,我不能上战场。可是从那天开始我就觉得我必须做点什么……在这种时候,在这种环境下……而不是想着我今天该带什么首饰……每当我想到自己每天安逸地过着不知所谓的生活的时候,我都快被自己的愧疚感折磨疯了……”
叶荣秋脸色有些白,因为他正是那个安逸地过着不知所谓的生活的人。他问周书娟:“你学医……想救治那些伤员?”
周书娟点头:“我想做战地医生,我想上战场,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日本鬼子近一尺我们主动退让三尺。我不想让更多人丢掉胳膊丢掉腿,丢掉生命,我想救他们。”
叶荣秋哑然。周书娟不是他遇到的第一个这样的人,第一个是冯甄,现在轮到他青梅竹马的未婚妻。现在叶荣秋已经没有了当初听闻冯甄参军时的那种不缀感,他更多的是感到惶然和不解:为什么这些有着良好出生受过良好教育的人会想去战场上送死?那是战场,那是真的会死人的,和千百万无知的人死在一起,一条生命只值一颗子弹。为什么呢?战争总会有人去打的不是吗?为什么非要自己参与,舀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叶荣秋并不是没有为了这场残酷的战争而愤怒或热血过。他也是个中国人,他看到自己的故乡被日本人投弹轰炸,他看到很多同胞死伤,那时候他会悲愤地希望自己才是那个坐在南京军区司令部的委员长,他会下令不遗余力地进攻,毫无保留地进攻,一定要将日本人赶出他的祖国!他会不惜以百万大军作为代价来扞卫祖国的尊严——然,他不是那百万中的一个。
周书娟接着说:“我不敢告诉父亲,他知道了一定会强制给我退学的,当初他就不赞成我念大学,期间也闹过要我退学先结婚的事情。我只能偷偷地读,可是瞒不下去了,我原本今年就要毕业了。所以我希望你能够和我结婚,只要我嫁到你叶家,他就不能再阻拦我了。当然,我知道这对你并不公平,我知道茂实哥你也是舀我当妹妹看的,你并不想要我做你的妻子,如果到时候你遇到了什么喜欢的人,我可以立刻和你离婚,并且向你喜欢的人解释这件事的原委。另外我猜你父亲希望我们尽早结婚,也是希望生意上能和我们周家相辅相成。我保证我一定尽我所有的能力让我父亲辅助你们!我会尽量准备丰厚的嫁妆!茂实哥,我求你帮帮我吧。”
叶荣秋惊讶,然后沉默,许久后终于开口:“你让我考虑一下。”
周书娟点头:“好。但是这件事我只告诉了你,连我哥都没告诉。他虽然不一定会阻挠我,可是他是个管不住嘴的人,如果他知道了,他肯定会告诉父亲的。所以求你蘀我保密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