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太傅——吞拿鱼王三明治
吞拿鱼王三明治  发于:2015年04月0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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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之后,大王的身体每况愈下,常因病不得不推延早朝。大王没有后裔,如若突然驾崩,朝中又不知该是如何动荡,都城传的纷纷扬扬,连普通百姓都担心的紧。

如此窘况支撑了三年,三年后早朝时,大王徒然咳血不止,太医们纷纷赶往寝宫,却已是回天乏术。

那一日都城下了入冬最大的一场雪,钟逸撑着单拐走出房门,见喜月惊慌失措站在一旁。耸肩躬身的太监站在前院中,见钟逸出房来,拍了拍袖子单膝跪下,细声道:“钟大人,大王有请。”

自那一次拂袖而去,已是三年未见,钟逸看着偌大床上阖着眼气若游丝的大王,还未想好说些什么,王已微微张开了眼。而后上前来一个太监,钟逸便将单拐交到太监手中,在侍女的搀扶下走到床沿边坐下。

病重的大王想起身坐起来,却刚动了动身体,便引得剧烈咳嗽起来。

钟逸伸手轻压着他肩膀:“殊儿,躺着吧。”

闻言听话的躺下,余殊抬起眼帘望着坐在身边的先生,方要开口,又是轻咳了几声:“咳咳……快三年了……先生的腿脚,仍是没有痊愈么?”

“先生无妨。倒是你……”

“寡人亦无妨,只是天命将至。”

钟逸皱起眉来:“年轻人说什么丧气话,好好养病。”

大王却是摇头笑了:“寡人的身体,咳……自己明白。先生……寡人此番烦劳先生前来,是有要事托付。”

“大王何须如此?”

“寡人自知不久于人世,已立下诏书。传位二弟,余湛。”余殊一面说着,一面看了看床边。

钟逸顺着他的眼神看向床边拿着金帛诏书的太监,便知晓大王的病情大约的确不容乐观,心痛之下,只能握住了褥子下冰凉的手,不知作何言语:“……”

“湛儿年方十二岁,博儿年纪更小……两个孩子天真无邪,寡人若是还有余力,也不愿弃两个幼弟离去。先生……你可知,寡人……实在放心不下。”

“……”

“先生。……以前,您也曾教导过湛儿一年。寡人走后,望先生……继续淳淳教导,用心扶持寡人两个幼弟。”

听明白了言语中的意思,钟逸略微吃惊扬起眉,带些讶异,不解的问道:“为什么?”

先前种种即便既往不咎,他却是戴罪之身,又怎能堪此大任。

“先生。殊儿不孝。……未能遵照先生谆谆嘱托,造福苍生百姓。无战事,无讼事。五十者可以衣帛;七十者可以食肉。黎民不饥不寒。那样的日子……寡人是见不到了。……咳……寡人只是希望,寡人没能办到的,湛儿能替寡人办到。但湛儿博儿实在过于年幼,若没有先生引路,又如何能明白寡人心中……所想所愿。”说到此处,一脸病容的大王又一次咳血不止,太监忙上前擦拭,宫女们端来温水,却是被大王避开不饮。

“先生……答应寡人。”

钟逸坐在床沿,见余殊就这么看着自己,过了一会儿,终是郑重的点了点头。见他应允,握在手中的手动了动,反覆在了他的手上,缓缓的收紧了手指,随后那沾染着些许血迹的唇角也挂上了一丝笑意。

余殊用仅剩不多的时间看着身边的授业恩师,冰凉的手指传来的熟悉温度,让他思绪又回到国子监的种种往事。

那些年岁里……每一次的温言开导,言传身教,最终,将自己从一个懵懂无知的孩子,栽培长大,日复一日,变得愈发的像对方。

三年里尽管没有再见面,他却总能感觉到恩师就在身侧,他的些许灵魂,就淌在自己的血液里。

但三年实在太久了,久到他变得渴望而贪婪。他强撑着眼皮,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让寡人好好看看先生,让寡人再好好看看先生吧。

最终,还是支撑不住沉重的眼皮,病榻上的王渐渐闭上了眼。

钟逸察觉到那握着自己手的力道,徒然收紧,然后便一丝丝的撤去,动容之下忙反握住他的手,唤他名字。却是再也无法唤醒那个听话的学生了。

梅月。寅王辞世,举国大丧。次年,幼王余湛继位,钟逸重任帝师一职。

第六章

新王余湛心性并不愚笨,只是毕竟年幼,十二岁,还是贪玩的年纪。眼见邻国日益强盛,钟逸与众臣一般急在心里,却无法将这份急切传递给十二岁的新王。

尽管钟逸已紧锣密鼓的为新王授业,老丞相与聂大人亦尽心辅佐,帮忙稳固朝堂。可时间不等人,齐国更不等人。新王继位第三年,齐国便趁人之危,举二十万精兵来犯,声势浩大,势如破竹。短短三月,便踏平边境,扫荡国土,直取都城。

镇守都城的吴将军负隅顽抗,苦撑了二十多日,仍是被攻破都城。齐军涌入皇宫,将幼王与他年仅十一岁的弟弟一道斩下头颅,宫里宫外,但凡带皇室血脉,无分男女,皆难逃一死。

历经两百余年,凝聚百官百将心血的寅国,却终是一朝覆灭。

******

城外哀鸿遍野,都城中百姓们不敢出门,早已没有昔日繁华,萧瑟秋风中,钟府大门紧闭,忽而来了百余将士,携巨木而来,直接撞入钟府大门,将里面一袭白衣的钟逸从灵堂里拖了出来。喜月抱着拐杖追出来,这些时日,不少耳闻齐军如何虐杀百姓,因而不敢出言辱骂,只能红着眼眶哭着跟在一边。

钟逸被一路带到宫中议事堂殿后,丢在地上。回头望望,殿门大开,外面重兵把守,喜月已不知去向,不知是被拦在了何处。起初尚有些担心,但想想喜月一向知道分寸,应当不至于出事,又略微心安。

没有单拐,他只得扶着身边的高脚茶几勉强站起身来,自伤了腿脚以来,这起身的动作他总是做得吃力,待站起来后,已是满头大汗,方喘了口气,却发觉一人一直坐在后殿正中的椅子上,漆黑的眼睛上上下下打量着自己。

已有五年未曾见面,容貌已有了成人的刚毅,而那眉目较之同龄人,仍是过于深刻和成熟,钟逸不难认出对方。

暌违多年,一夕得见,心境都已不再是当年的纯粹,话便也不知从何说起。钟逸撑着茶几站着,始终有些弱势,却仍是尽力挺直背脊,不愿示弱。

不知过了多久,那青年才是勾起了唇角,冷笑一声。

“太傅大人,您后悔吗?”

对方言语中的嘲讽令钟逸无法直面,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腿脚,又看了看殿外萧条不如昔日的宫殿,终是什么也没有说。

悔如何,不悔,又如何。寅国走到今日,是天意安排,造化用尽,他虽有过,却也并非他一人之过。

“细说起来,天命,可真是有趣。”李栩一拍椅背,轻松的站起了身来,一面用轻快的口吻说这话,一面走近钟逸,“当年钟太傅受寅王厚爱,朝堂上如此意气奋发,光彩夺目如皎月当空,所至之处,简直众星黯然,万物褪色。”

“而本王,却像个小耗子一般,在宫中苟延残喘,忍辱度日。可笑可笑,换作当年,谁能想到今日情形。”

眼见对方已逼近到了眼跟前,钟逸明白避无可避,只得开口:“齐王如今已得以一统天下,若还念及当年,便善待寅国旧臣与百姓吧。”

“念及当年?”李栩仿佛听见什么可笑的字眼一般,一字一顿的重复,扯开了嘴角,“念及当年太傅的小恩小惠?道貌岸然?还是念及当年太傅铁石心肠,想要将本王置于死地?”

钟逸不知如何接话,抬眼看天,只能叹了口气。

李栩脸上的笑已带了些许悲哀和苦涩,绕着钟逸踱步了一圈,像要将他看个透似得:“换了常人,便是只小猫小狗,养了三年,也无法随意割舍。太傅啊太傅……您当真狠心。”

“……本王对太傅而言,恐怕,是连小猫小狗也不如吧?……”对方的身高已略微高出了他,当他微微弯腰凑近耳边时,威压感堪称逼人。

“往事已不可追,何必旧事重提。”钟逸心下乱成一片,不及细想,只能狼狈的逃避了话题。

“旧事重提的不是钟太傅吗?”李栩不住大笑起来,“太傅不会当真觉得,本王稀罕您教的那一些迂书吧。”

“齐王若是恨,便赐钟某一死。莫要累及他人。”

齐军入城这几日,钟逸已听过不少风闻。听闻齐王入宫后,便将当年有意无意开罪过的人全部处死。

“这怎么行。钟太傅再怎么狠心,毕竟也是寅国中唯一曾待本王好过的人。”李栩笑意更深,忽而伸手一把抓住了钟逸的肩膀,钟逸受惊之下反手去挣脱,脚下不稳险些倒下,却是无法挣开。齐王俯在他耳边,幽幽低语:“太傅曾言,滴水之恩,当涌泉以报。这些许滴水之恩,本王自当是要报答的。”

“……你待要如何。”

“待此地诸事安定,本王会带钟太傅回雍城,购建一处大宅子,下仆百人,伺候钟太傅颐养天年,以示天下我齐王恩怨分明,皇恩浩荡。”

钟逸忽然笑了出来,不再看逼近的齐王眉目,移开视线看向别处,道:“如此好事,那钟某人便谢过齐王不计前嫌了。”

齐王李栩也笑,只是这次竟笑出几分暖意来,他抓着钟逸肩膀的手向下滑去,直至握住对方的手,有一下没一下的捏着钟逸的手指。

“前嫌若是太多了,也该慢慢计较才行。钟太傅,是也不是?”

******

钟逸在宫中被关了几日,便由几人塞进个马车。喜月抱着拐杖坐在马车上,见钟逸上来,开心的不能自持,眼泪扑簌扑簌的掉,钟逸忙去宽慰。

上车后不久,外面便被铁链锁了起来,推了推不开,两人只得安生在马车中静候着,不多久,外头传来马夫的喝声,马车便缓缓的起步了。行了一段路,马车便与更多车辇汇合。

驶出都城之时,路边远远传来女人与孩子的恸哭声,夹杂着乌鸦的鸣叫,分外凄凉。

钟逸将头抵在封死的窗,也许直到这一刻,他心里才算真正的明白。寅国已亡。

一路上,只有端茶送饭时车门才会打开一会儿,钟逸与喜月一起在马车中醒醒睡睡,也不知赶了多久的路,马车才是停下,强光刺入眼中逼得钟逸忍不住伸手挡了挡光线,而后,才在喜月的搀扶下,小心的爬下马车来。

齐王果然如他所言,眼前的宅子牌匾上书钟府二字,真正是好生气派。钟逸接过喜月递来的拐杖,一面打量着左右一面迈入门槛,一进门,便见里面摆着大大小小十几个箱子。

钟逸上前去,费劲的弯腰,在喜月的帮忙下打开了一个,才发现里面是钟府的旧物。

喜月见自家老爷忽然放下拐杖,挪到另一个箱子面前打开,翻找后又打开了第三个,第四个。直至打开第五个,终于停下,然后,露出了这连日来的第一丝笑意。

那箱子里整整齐齐排着数十个牌位,钟逸蹲下身来,取出其中一个,用袖子小心翼翼的擦拭了一遍。然后拿在手里细细看着,黑色的乌木上,描摹着爱妻钟邱氏几个红字久久,最后将牌位拥入了怀中。

就仿佛拥着妻子的肉身一般专注和深情。

钟夫人离世已有六年,自家老爷每日上香祭奠,喜月是看在眼里的。在喜月心中,这天底下,真正没有比自家老爷更重情的男子了。

钟逸带着喜月亲自设了灵堂,其余事宜交给了齐王安排的仆人,便进了卧房躺了下来。连日的跋涉身体已有些不支,躺下不久,便沉沉入睡。

如此在雍城住了一阵子,倒的确清闲悠哉,钟逸休息了几日,便开始带着喜月出府游览风光。

他格外偏好城外黎山的景色,常在那钟林毓秀的山间来来往往,流连忘返。不多久,便命人在黎山山下竹林湖畔建了个竹屋,与喜月二人长久的居住了下来。

是时李栩事务繁重,待登基称帝,办完一切事宜之后,想到要去看看他,去到钟府,才发现人去楼空。寻到黎山山下的竹屋,见钟逸在那过神仙日子,简直要感慨这人脸皮之厚,还真是不拿自己当外人。

钟逸正在湖边涤着釉色笔洗,见李栩领着人远远走来,便将卷起的袖子放了下来,取过一旁的拐杖站了起来。

“怎么跑这儿来了,城里的宅子住的不习惯?”

钟逸不大自在的低头看了看地,然后道:“……此地清净。”说罢,便回到竹屋前,扶着扶梯进了屋。李栩自是没有跟他客气,命随从候在一旁,后脚便跟了进去。

竹屋虽不大,却的确别致风雅,进屋便是个小厅。李栩本想打量下屋内摆设,谁料一眼便在屋里看见一个约莫十岁的孩子正在笨手笨脚的整理长案上的书籍。

“这是?”

“……只是附近的孩子。”钟逸随口解释了下,便道,“世安,你退下。”

“是。先生。”孩子怯怯的喏了一声,就站起身来,退到了里屋去。

钟逸掬水擦了擦脸,正放在拐杖准备坐下,李栩却不知何时绕到了他的背后,沉声道:“朕怎么觉着……这孩子有些面熟呢。”

钟逸顿了顿,笑着摇头道:“不是。”便绕过了李栩,顾自走到椅子前坐了下来。

李栩半垂眸子,仍似将信将疑,却没有多问什么。

“齐王……哦不……皇上此番前来,有何见教?”

李栩也在另一边椅子上顾自坐下,整理了衣摆:“无他,登基大典,有新任官员送了朕几坛好酒。朕想到钟太傅好酒,便带了一壶来。”

钟逸佯作惊喜道:“那真是要尝尝了。”

李栩进屋便见茶几上只有茶壶不见酒盅,想来钟逸是戒了酒,却也不说破,朝屋外唤了一声,候在外头的随从便拎了一个坛子进屋来。

第七章

李栩掀开两个茶杯时,钟逸已将酒坛子开了封,醇香的酒香立刻弥漫在屋中,钟逸露出些怀念的表情来:“当真是好酒。”而后便添满了两个杯子。

似乎全然也不担心会被下毒或是什么,钟逸举起杯子,先是抿了一口,又道:“……真是好酒。”而后一饮而尽,又给自己添了一杯。

李栩并不着急,慢慢品着,却忽而道:“钟太傅是否还记得,当年您说,再过两年,便可与朕对饮。”只可惜,这话说完不到一年,他便被人救回了齐国。

钟逸举起杯子的手顿了一顿,神色微微变了,却道:“有吗?……不记得了。”

见对方不肯将话题引回到过往时日,李栩轻笑,描摹着杯口:“平心而论,朕并不觉得钟太傅当年所授,于朕今日有何益处。不过这一样,学了品酒,当真是人世间一大妙事。”

“……可不是嘛。”钟逸盯着杯中清酒,有些答非所问。

“非甜,非香,非辛,非辣,朕饮了这些年酒,却怎么也无法形容。这酒的滋味……当真难以言喻。”

“每人品酒皆有不同滋味,又怎能为外人道。”

李栩沉默了一阵,忽而道:“这么说来,钟太傅口中的酒,与朕口中的,并非一个味道。”

“……”钟逸隐隐觉得这话中有深意,却一时没能想得太远——他毕竟出身名门世家,即便年少时,也未曾接触那些并非正途的事物。换言之,他性向比大漠孤烟还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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