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这是什么意思?”阿洛不明。
“这所宅院建于荒岛之上,不知何故取名夏宫?明明是新筑之居,内院却故意做旧?新居之所,却为何从旧居搬来几件不值物的旧物?”修竹子朗朗而谈:“落叶的鬼魂就隐在石桌之内,若不是从旧居搬来,你也不会有此劫。”
“先生说这些是让我小心?”
“多少你自己留意一些。”
阿洛不置可否,不过他又问道:“先生也是被搬来的?”
“我被琅阛阁之乱所连累,不得已才隐匿于此。”修竹子的声音转而淡然:“这宅子的主人不知我在此,你也莫要告诉于他。”
“好的。”修竹子通身温和,直觉他不是邪恶之流,阿洛答应的甚是爽快。
“你去吧,别让他知道你进来过。”修竹子在阿洛转身之际,化入了忍冬之内。
阿洛沿路返回,在离开披香殿的一霎,也许是风吹动了门上的铜环,让他忍不住对屋内多看两眼。
太洁净了,是哑伯每日打扫的吧,门嘎地阖拢。
阿洛庆幸于没有被发现行踪,至于修竹子让他留心的话,他早忘之脑后。木榻上堆着荀末采买之物。这两件红裳?阿洛举着其中一件微微有些不自在,就象噎住一样。
“怎么了?”荀末问道。
“我总觉着俩男人结婚,有些违常理。”阿洛仔细地想,觉得似乎曾经很排斥过。
“我们不算。”荀末将红衣给阿洛穿好,将他推到镜前:“我们是娃娃亲。”
灯光射到铜镜上,又射回阿洛的眼中,镜中一双人、眸中一对人,眉梢眼角俱是红艳艳的喜气。
“明日就是十六。”镜中的荀末喃喃地说道。
“啊,明日!”没有时间概念的阿洛推开荀末,坐回木榻。他心慌慌地将榻上的东西朝边上一推,甩掉趿在脚上的鞋,滚入棉被,突又冒出头道:“明日的事,明日再说!”
此时,镜外的荀末对镜中的荀末笑:自从离开夏宫,多久没这么笑过了,镜中的荀末欢颜无比。
“这个懒货。”榻上的情形,让就要睡觉的荀末不得不收拾一番,所有的东西都放到书案上,他最后拎起阿洛甩飞到书案下的一只鞋。
“这个小无赖。”他又骂了一句。灯芯抽抽地跳,闪动的晕光中荀末的脸色微变:鞋上青黑的苔藓,这是从岭上回来后,换过的那双鞋,外院没有泥地,这苔藓唯一的来处?
他瞄着裹在被中的脸,小小的酣声从鼻翼传出,于是他放下鞋,闪身出门。
夜晚的披香殿,荀末的脚步落在石砖上空落落地响回心中。裹在云中的月,散下沙沙的月光,是快要落雨了。
“我来看你的。”荀末抱着一只描红花黑漆盒,眼睛里全是痴狂的光。木榻旁的红箱子已经全部打开,漆盒显然是从里面拿出来的。
月光下,漆盒里的物什被一件件地拿出:红油布、木架子、面皮……都是又破又旧,它们在木榻上摆成了一个偶人。
“我要结婚了。”荀末的指尖溜过偶人的面皮:“他的影子跟你十分像,他是你的转世吗?你一定舍不得,所以回来了。”眼泪淌过冰冷的面颊,滴到了身前的衣衫上。
“仇没法报,所以你故意气我,假装先爱上了别人?”
“我给你用了药盅,别怪我,那是我想你想得发狂。”
“这一次,我再不会让你离开!”
男子的哭,无声无息。
南方的水乡,白浊的浪花不停地拍打着石墙。胡虞臣坐于舱中,眼睛直钩钩地望着翻卷回的浪头。水花飞溅,腐烂的气息于水的上方弥散,是垃圾的味道。
这里是早就废弃的一所宫殿,传说三百年前曾是潞国的夏宫,后来历代又有人修筑入住,再后来就终于沦落为平民陋巷。
胡虞臣的鼻子微微皱起,表情煞是不自然。终于他焦急地问道:“我们还要绕着破宫院转几圈?”
没有人回答他,船头划船的阿熙对着空气翻白眼:这个客人好怪,从上船到现在不时自言自语,幸好离傍晚还有一点时间,不然真以为他在同鬼说话。
的确有只鬼在胡虞臣的耳朵里说话:“嘻嘻,年青人,多历练没有坏处。”
“你得告诉我缘由。”胡虞臣瞪了回头张望的阿熙一眼,凶恶的表情完全破坏了他俊美的外表。
船又朝前走了一段水路,中山先生这才悠悠地说道:“嘻嘻,这几日有冥灵在这一带出入。”
“废话,我们就是跟着他们过来的。”心急的胡虞臣真想揍中山老鬼一顿。
“嘻嘻,别急。”中山先生真是气定神闲:“嘻嘻,这个地方是叛逃的暗夜使出生之地,他们是过来寻蛛丝马迹。”
“阿洛被荀末抓走!”胡虞臣一下就想起那个人,他在惊谔的愤怒中,反而咬牙将声音压低:“中山,保密做得很好,这时候实话实说。”
“嘻嘻,哼哼,说出来有什么用,除了让你空着急。”难为中山先生作为一根绳子,居然能发出鼻子里的哼气声。他突然又冒出来一句:“嘻嘻,可以靠岸了。”
阿熙终于在天黑时分,将满脸煞气的客人送上了岸。打死,他也不再载这样的客人!他抹了抹满头的汗,也不是知是吓的、还是累的。
中山先生让胡虞臣在外面等,他溜进了胡虞臣身后的断墙内。天很黑,昏黄的灯光照到这处已经是余光的尾巴,胡虞臣望着里面黑糊糊的残垣碎瓦,骤然感觉身边的这段墙于风中要摇摇坠倒。
天上的圆月正待破云而出,很快就会撒下银光。今儿是十六,胡虞臣脑子里突然跑出一句话:十五的月儿、十六圆。
第八十八章:喜事
“嘻嘻,快走。”中山先生带着浓浓的泥腥味,从断墙内爬出来:“嘻嘻,最后一个冥灵快要动身了,我们跟在他的后面。”
胡虞臣眼睛很亮,不动声色地望着中山先生,没有说话。
“嘻嘻,忘了你不能飞,怎么跟得上冥灵。”中山先生笑道:“嘻嘻,我来。”
坐着中山先生的喇叭法宝,于空中飞行的胡虞臣臭着脸对盘在头顶的中山先生道:“先生本事高强,之前跟着我舟车劳顿,真是辛苦。”
“嘻嘻,你哪里知道其中的缘故。”中山先生一面望着前方保持于冥灵相应的距离,一面道:“嘻嘻,先时我们知道冥灵会去夏宫,所谓杀鸡焉用牛刀就是这个道理。”
“哼哼,这个时候我们不知道冥灵会去何处。”胡虞臣气笑了:“所以就要牛刀出马。”
幸好,赶到夏宫时追上了冥灵,不然定然跟这只老鬼翻脸!
“嘻嘻,别说话。”中山先生的绳头在轻晃:“嘻嘻,我在法器上加了鬼隐阵,但是跟近了冥灵也有可能知觉。”
冥灵要去往何处?阿洛会在哪里吗?夜风呼啸地擦着阵法的边缘飞过,胡虞臣抓着膝盖的手越来越紧。
“我们到内院拜堂。”
荀末的吩咐让阿洛微微一怔:在废墟上拜天地?
喜糕、喜饼、四菜八碟,一切都已备好。黄昏的夕阳灿烂地染就屋顶、檐下、廊柱,为喜宴平添了许多喜色。
时辰快到了,荀末牵着穿戴好的阿洛朝内院的披香殿走,哑伯拿着一对红灯笼在后面跟。
欢喜在两人间萌动,阿洛轻轻地唷了口气:“除了只有三个人,一切都好。”
“是四个人。”荀末纠正道。
“有客人来?”阿洛瞄向荀末。
“四个人。”荀末的侧颜上难得的倔强。
他们绕过一堆破瓦烂砖,披香殿已经在望。路的两旁浓翠的树枝上挂满了一个个小小的红灯笼,此时还未向晚,但里面的红蜡已热烈的燃烧,是深渊里的火。
哑拍抢在他们前头,将披香殿连排的三扇门全打开,依着规矩,荀末拉着阿洛的手从中间那扇门进入。
正对门的地方多了供桌和两边的木椅。供桌上红台灯烛、果碟烧酒,是个喜事的模样,然而木椅上搁着物什着实吓了阿洛一跳。
那是什么?上面摆着一个毁损的木偶。太久了,他失去了色泽,一双画出来的笑眼无神地凝视阿洛。
好无端的,阿洛鼻子酸了。
他是我小时的偶人,被赋予了灵力,能说话做事,从婴孩时期就陪着我。那个时候,我不知道妈妈怀抱是怎样的,但我知道偶人的怀抱一定是温暖的。那个时候,我们一直被关在夏宫的披香殿内,相依为命。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我住的地方叫夏宫,只知道夏天池内的荷花开得别样的艳丽。
在喜日不该落泪,荀末的眼睛只是被灯照得亮晶晶。
“别怕,他是我们的证婚人。”荀末在阿洛的手上安慰似地捏了捏:“他不害人的。”
镇静下来的阿洛,朝荀末露出一弯浅浅的笑容。
开始吧,荀末朝哑伯做了个手势。
哑伯不能说话,这不妨碍他用手上的木鼓来安排婚礼的进行:第一声鼓响起,佳人拜天地。
“你们不能行礼!”仓促的一声就象石破了天惊。倏然出现的修竹子手上的竹剑微微晃动,他指着他们再次说道:“不能行礼。”
“花妖,我一直容你栖身于此。”荀末的笑脸冷了下来,没拿红绸的那只手抽出了寒月剑,冷生生的剑尖指向修竹子。
“我早该知晓,你知我在此,修竹子谢你收留之恩。”修竹子揖手为礼,其后又摇头道:“你们成婚,本来不该管,但是你有违天道,你给他下了药。”
“呵呵,一只野花妖的胡说八道。”荀末看向阿洛,对方的目光已经微微有些不解。于是红绸一扯,他将阿洛带到了身边。
“你的鬓发乱了。”他的手伸到了阿洛的耳边。
“你想让他听不到!”修竹子温雅的面容上,淡淡的眉头擒起,他突然大喝:“你昨夜在此说的话,我全听到,你哪里爱阿洛,分明拿他当偶人的替身!”
咒语下了一半,突然就被一股温润的气流挡住。荀末悻悻收手,阿洛的表情……
荀末不得不摩挲阿洛的头说道:“别信他。”随后他的脸完全变成了冰山,他用冷厉的目光审视着修竹子道:“别以为你受了伤,我就会手软,且让我送你登极乐。”
寒月剑闪着幽沉沉的光,杀戮的渴望在荀末体内一分分递近。
“末,我来助你怎样?”空灵的声音从空中传来。
荀末脸色霎时微变,他转身望向门外。一队冥灵从夜空徐徐而降,有什么东西悬浮在他们近乎透明的白雾状身影里。
最前面那个身影阿洛凝神细看,他的里面是黑色的叶子。不用猜,阿洛都知道他是谁了。
皎洁的月光下,夜风忽然拂过艾草的面庞,阿洛好似看到了他那双空落落的眼眸,里面比夜还黑。
“末,杀了他,就跟我回去。”艾草的声音很轻,轻得漫不经心,就好象他还没有考虑好,然而一霎间,他动手了。一片黑色的叶子从他的身影中飞出,叶子快得象一道光,倏忽朝修竹子袭去。
修竹子举剑相迎,竹剑与叶片刹那相撞。竹剑上白光大盛之时,那叶子上的阴气也越来越强。嗤嗤……的声响中,叶子披荆斩棘般尽破开竹剑刺中修竹子的手心。
剧痛让修竹子弃掉竹剑,绿色的汁液随即流满了他身前的地面。还未来得及止伤,那沾在伤口处的叶子骤然钻入他体内。顿时,修竹子通身就罩上了一层黑气。
“九幽阴冥之气。”这是他最后说出的一句话。
“知道就好。”艾草飘过门槛,踏上修竹子的躯体,他一抬手,那片叶子就收回手中。叶片破开的伤口,让修竹子的汁液飞溅,有一部份溅到了艾草的身上,之后又穿过他雾状的躯体,落回了地面:“上好的灵液可惜不能为冥灵所用。”艾草轻轻地叹息,他的声音还是很轻很淡,好似修竹子是块没有生命的石头,一不小心被他弄碎了。
他突然回头望向荀末,他的声音带上一点轻飘飘的笑意:“你当谢我的。”
“艾草、你们早就来了吧?”荀末冷若冰山的脸上皱起了眉头。艾草带了八位冥灵,现在八位冥灵已站定八个方位,将他和阿洛围在中央。
“不早不晚,你刚步入喜堂。”艾草的声音轻飘飘的,压住了他魂魄中的一丝得意:“知道我是怎么发现浮岛的?”
花了无数的心思建立的浮岛,却未足两日就被发现,荀末冰冷的脸上尽是森森的寒意,他盯着艾草道:“愿闻其详。”
“冥灵能一晚之内飞遍南柯所有的地方,我们开始都是这么搜寻的,没有什么结果。”艾草的声音很冷漠,他继续道:“第二日,王传来旨意过来,让我们到南方的夏宫去看看,王是多么了解你,这一看就有了结果。”
“说说。”荀末是一声冷笑。
“夏宫,是你的出生之地,你自然留恋它。不过你实在不该搬旧物走。”艾草笑了,别人无法看到,只觉得他脸上的一团雾象坏天气的气流,乱得一塌糊涂:“特别是搬走了一只藏着鬼的石桌,那只鬼叫落叶,他怕他的三郎寻不过来,专门在土里埋了讯息。末,你真是太粗心了。”
错误已经发生了,荀末没有说话:唯今之计,只有好好想怎生逃走,数息后荀末的眼神恢复清明。
“跟我回去,这是黑山妖王的命令。”艾草朝荀末飘来,在离他一丈远的地方停住了。
黑色的叶片在艾草身影中转动,阿洛看过去,他体内的叶片比初见时多了好几十片。
原来黑色的叶子是可救人,亦可杀人。阿洛想起救自己时,他用的也是叶片。
“我结婚了,艾漕你不恭喜我吗?”荀末小心与艾草周旋,他眼睛看着艾草、同时拉紧了阿洛的手。
一对佳人、红衣艳美,何等的刺心。艾草幽幽地望着荀末,片刻后才冷冷清清地道:“末是只见佳人笑,不闻旧人哭。”
“艾草、我们一直是兄弟。”隔着雾,冥灵的目光投向何处应当是辨不清的,但他们是相交已交,荀末知道怎么迎上艾草的目光。他坦然地接上了艾草的目光:“艾草、我爱阿洛。”
“你真的爱他?”艾草雾状的手臂突然抬起来,缓缓地指向阿洛:“还是,忘不掉你小时的偶人?”
艾草的手臂一晃,若利箭般对准了木椅上的偶人。
“我爱阿洛,偶人是我们的证婚人。”荀末纠正道,他脸上的表情变得比冰还要硬。
“鬼扯的话!”
呵呵的笑声从艾草如雾的脸部传出,听起来阴森森的渗人。自从冥灵入屋后,一堂的喜气早化为一团的鬼气,阿洛瞥着荀末,他心中有了疑问:他真的爱我吗?
第八十九章:云隐
“你拿他当替身,他们哪里相像?”艾草的手倏然指向阿洛的脸,他冷清的声音里平添了厉色:“是这张人皮像?”
“艾草、别乱说。”
荀末举起寒月剑对着他,反而加深了艾草的怀疑。他望着阿洛幽幽地说道:“我没有身体,没有头发、没有脸,你说我披上这张人皮会不会很像呢?”
艾草的目光在阿洛脸上留恋,就好比他很珍视阿洛一般,随后他瞅向荀末道:“末,我也可以的,如果你欢喜,我穿上他的人皮,就可以成为你的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