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那天开始苏余更不想回苏家了。苏有声知道他避着什么，不挑明也不阻止，陈珊问起他就说，“小余毕竟还小，给他点时间想通吧。”

周启御脑子再钝，对着苏余却很敏感，再说苏余最近这迷糊的走路都快跌倒了，周启御再察觉不出来那就不是钝了，是真蠢了。

他不止一次问过苏余发生了什么事，苏余每次都敷衍着说没事。有次苏余被问烦了冷着脸说：“你再问一句这道门以后我再也不跨进来。”

周启御就孬了。耷拉着脑袋窝苏余怀里蹭，走哪儿都跟连体婴似的。

任苏余那么躲着避着，但成年人的世界还不是他们能参透的。某一天苏余跟着周启御刚走出校门，迎面一辆保时捷直接就把他们堵大门口了，随后车上下来一西装革履的男人，笑着说：“你就是小余吧？跟她还真像……”

……

苏余甚至没有疑惑，跟着那人去了一家咖啡厅。本来那人说要直接先回苏家，苏余说“开门见山吧，随便找个地方把你要说的都说了，从此以后井水不犯河水。”

苏余口气很差，那人也不在意，依然乐呵呵的把苏余让上了车。

周启御一见立马也要钻上去。到此他还一团迷雾完全不知事态的前因后果，更不知道这男人是谁，跟苏余又是什么关系，但他感觉得出苏余对他的那种厌恶，他不放心让苏余一个人去。

但被苏余阻止了，苏余说：“我就去一会儿，一下就回，你在家等我。”

周启御默不作声，皱着眉头一脸严峻。直看着车屁股一路尾气不见了影子，才转身朝家的方向走去。

那男人对这个城市不熟，兜兜转转找了好久才找到一家看起来档次不错的咖啡厅。环境清幽十分适合心平气和的谈心。

坐下后男人要了一杯咖啡，问苏余喝什么。苏余也不回答，直接一句：“有话就说，别浪费时间。”

那人就笑了，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一双桃花眼跟着春光潋滟的，“看来你好像挺讨厌我。”

不得不承认，这人笑起来很好看，从这方面讲苏余跟他简直有8分相似。但苏余不爱笑，除了偶尔的那几次，苏余笑起来都是含蓄地弯着嘴角，不像他这么张扬耀眼。

就因为看出了这点，苏余因而更加反感，声音冰冷嘲讽：“谈不上讨厌，谁会对着一个陌生人莫名其妙就讨厌的。你也别拐弯抹角的，有话说吧。”

那人无奈一耸肩，帮苏余点了杯橙汁。

服务员一走，他说：“我叫徐浩，或许你没见过我，但我是你亲生爸爸。”

“爸爸？”苏余满脸讥诮，“我不记得我有过这种东西。”

徐浩也不计较，双手在桌上十指交叉一脸自信，“你不知道没关系，以后记得就行。”

“凭什么我要记得？凭什么你让我记得我就要记得？”苏余简直要笑了。适时服务生端来饮品，打断了他的冷嘲热讽。

徐浩拿起小勺搅了搅，也不喝，声音清清冷冷的没有任何温情，两人间的氛围更是跟父慈子孝搭不上一丝关系。

“我知道你恨我，但这件事你不能怪我，当初是那……你妈缠上的我，还瞒着我偷偷生下了你。那时我事业刚起步，她居然要我跟她远走高飞，呵……”

苏余凝着脸，没有任何表情。

“我也不是冷血的人，我说送她一套房子，生活费随她开口，让她安心生下你，毕竟你是我唯一的孩子，”徐浩说着端起咖啡抿了一口，挑眉赞赏地点点头，“但她不肯，非要让我放下一切跟她走，还用一尸两命威胁我……但你也应该知道，咱们家的血脉里，就没带上受人威胁这一条。接着她就干了一件大蠢事，居然跑我家去让那老女人跟我离婚，说有了我的孩子……”

徐浩说着，就笑出了声。

苏余就愣了。不由自主地问：“你……那时已经有家庭了？”

徐浩挑眉，满不在乎地一点头，“算是，还是俗话说的倒插门，被包养的小白脸之类的，哈哈……”

苏余不明白有什么好笑的，为什么会有人因此而笑得这么开心。他的脑袋就好像年久失修的钟表，生锈，卡壳，完全的运转不灵。

“是不是和想像中差距很大？”徐浩笑够了，眼带桃花眉眼弯弯地看着苏余。

“你跟你妈真的很像，除了眼睛。你的眼睛和嘴巴从小就像我，我挺高兴。来的路上我还怕你长歪了，还好。”

徐浩说了半天见苏余还是愣着没反应，笑道：“冲击太大了？是因为我已经结婚了？还是被包养？”

苏余没有回答。

徐浩倒也不急，慢悠悠地品着咖啡。

时间分分秒秒地流走，外头天色逐渐昏暗，咖啡厅有人走了，又来人坐下，来来往往。

“你，小时候见过我？”苏余终于开口，整个人身体紧绷，嗓音暗哑。

“见过。”徐浩倒也不否认，偏头想了想，“直到你9岁被你舅舅接走。”

苏余桌子底下的双拳简直要捏碎。但他依然平静地问：“你一直在我们身边？”

苏余的表情掩藏的很好，不露声色，但他这句话的尾音颤动，让徐浩抬头审视了他很久。

徐浩说：“我不能见你们，偶尔去看看你还只能躲着。也许你对我存在很大的误解，那我今天就都告诉你。咱们家当年也算是商业大头，但被人陷害一夕败落，你爷爷奶奶一起自杀，拍拍屁股走得洒脱留下一屁股巨额欠款让我一人扛着。”

他顿了顿，眼神有一瞬的迷茫仿佛陷入了当初绝望的境地，但他很快抽身，摸摸侧脸又笑了，“我差点也跟着去了，幸好有这副皮囊……一个离了两次婚的老女人，两个孩子都快成年了，说她能帮我，条件是要我跟他结婚，还是她娶我嫁……”

“如果是你会怎么选？当时那老妖婆都快赶上我妈……也就是你奶奶的年纪了，大了我整整15岁。”

苏余沉默。

徐浩呼出口气，“但我同意了。然后她给我一份禁身合约，我就开始囚犯似的活着。”

“后来……遇到了你妈。不得不承认她的确很漂亮，我也的确喜欢过她。但我是没自由去喜欢人的，我那么小心翼翼她却还自己送上门去，一个靠自己一人之力立足商界多年不倒的老妖妇……知道最后的结果吗？我几年的努力全部白费，最后她让我当着她家亲戚佣人所有人的面跪在地上求她，才愿意再给我一次机会……”

不得不说这些冲击是大的，对于苏余来说，是他这个年龄无法承受的社会黑暗。

他抖着声问：“那我妈呢？是不是就被送去了后来我们住的地方？”

徐浩已然收拾好了情绪，整了整根本没有乱过的西装。

“是。本来你这个年龄是不该知道这些的，但眼下有个机会……”徐浩说倒此处异常兴奋，带着势在必得的自信，“这么多年那老妖婆也该活够了，这次你跟我回去，以我唯一继承人的身份。这么多年我的努力也不是白费的，咱们和起来至少要拿走她一半的产业，到时等她两眼一闭……就凭她那俩个草包儿女，不用几年他们廖氏企业就可以直接改姓徐了，哈哈……”

苏余仿佛没有听见，打断他问：“你的债还清了？”

徐浩愣了一愣，审度着苏余话里的意思。

“什么时候还清的？”苏余又问。

徐浩深呼吸，跟着叹了口气才说：“很早了。这些你不用知道，只要……”

“是不是在那时你就已经还清了，却一直在盘算着如今能让你来找我的这件事情？”苏余再问：“是不是因为迟早还要用到我，所以才在暗地里看着我长大？”

徐浩几乎无言以对。

苏余就笑了，满嘴苦涩，苦不堪言。

他已经不需要回答了，徐浩的沉默已经说明了一切。

苏余幽幽地说：“知道吗？从我懂事开始我就明白，我跟其他小孩儿不一样，出生不一样家庭不一样妈妈的职业不一样，我只能加倍地懂事。那时我几乎没上过学，因为刚上两天就会被其他同学排挤，他们说我妈是做鸡的，说我们住在红灯区。可我妈一直坚持，为了让我能像其他孩子一样上学甚至还被老师家长冷言冷语的羞辱，有次我看见一个家长对她动手动脚，她制止却被直接甩了一巴掌，说她婊子还装什么屁的纯情。那晚她回来抱着我哭了大半夜，可第二天照样送我上学。我天天一身的伤，她就天天抱着我哭，直到有次我被其他小孩儿推下楼梯，断了两根肋骨，她抱着我哭的撕心裂肺的，说‘算了，学咱不上了，妈妈错了，妈妈没用，咱回家，以后都不上了……’。”

苏余平静得仿佛在默诵别人的故事。但眼角一道泪痕划下，开始涓流不息。

“我知道她无法离开那里。有次她跟我说：余余乖，别说话，妈妈带你出去玩儿，别跟其他人说……然后我们在那个城市的边沿呆了三天，又被抓了回去。……那三天是我最开心的，虽然一样躲在房间里没有出去。但那三天我妈都没哭过，她还一直跟我说：余余乖，你爸爸会来接我们的，马上就来接我们了……。可最后等来的却是一群凶神恶煞的男人……”

“那时候你在哪里？！”苏余突然站了起来，捏着双拳猛地砸在桌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周围人频频张望，苏余仿若不觉，手上痛得发麻他也不管。他压抑着声音问：“那时候你这个亲生爸爸又在哪里？知道吗我妈抱着我的手一天比一天颤抖，看见那群人的时候她整个人都吓呆了，然后……你猜我接下来看到了什么？在那个微微昏暗的小房间里，我甚至还记得正是下午两点半……我就站在那儿，看见一群男人朝我妈扑过去……我妈在里面哭啊叫啊……她声嘶力竭地叫着“阿浩救我，阿浩救我……”，我不知道阿浩是谁，但我那时突然就明白了根本不会有人来，一直都没人救她。后来估计她也明白了这个道理，开始凄厉地叫着“余余别看——余余你出去——乖……。我那时候多怕啊，多慌啊多恨啊！我拼了命想冲进去但我却那么没用，不管是谁一只手都能把我再扔出去……直到有个男的说‘这小孩不错啊’……当时我根本不明白怎么回事，只看见我妈突然疯了似的对着那人叫着：‘求求你，求求你，以后我再也不跑了，再也不敢跑了你放开他，他还小，以后让我接多少都行，求求你放开他……’，我妈的声音抖的……都快听不出来在说什么……”苏余咽呜地抽着气，话音也抖的不成样子，“……后来，我终于知道她怕什么了……可我没哭，也没闹，我早就明白怎么哭闹都是没用的……那些人又怎么会听我们的哀求呢……。然后我们又回去了，从始至终我都没见过其他人。更别说什么会来接我们的爸爸！……那次我整整病了半个月，可我妈第二天照常被拖去接客，从那天起她的脸色越来越苍白就没红润起来过，开始一天一天的咳，整夜整夜咳得撕心裂肺……。我还是一样无力为力……。然后，我就被送走了。在那很远的公园，她说带我去玩然后说有个舅舅来看我，让我别跟他说我们的事……我一直都知道我该听话……我再不听话她会活不下去的……我甚至都没找她。我一句话都没问就跟当时我从没见过的舅舅走了。我也害怕，我也曾回头朝那个公园张望，我看见了我妈偷偷躲在树后面捂着嘴在流眼泪，我很想冲过去抱着她说‘妈我不想跟别人走我不想离开你等我长大了就能保护你了……’。但我还是跟着舅舅走了……”

“如果是你呢？你会怎么选择？”苏余丢回徐浩的那句话，咬牙切齿地问：“你会在心里问“爸爸为什么都不来”吗？你会不会天真地想“爸爸是不是找不到我们啊”？……我不恨我妈，其实我一直在恨我自己，我太没用，我太弱小，我就连我最爱最重要的人都保护不了，直到现在……”

苏余话音截然而止，双眼从始至终狠狠地瞪视着徐浩。他的眼泪一直一直地淌，可他昂着头，倔强地表示着他对于眼前这人的鄙夷和厌恶！

徐浩回望着他，无言沉默。

整个大堂噤若寒蝉。

第三十三章

周启御围着家里转了第一百三十二圈，差点就要出去找人的时候，苏余回来了。

外头刚一有钥匙响动，周启御就冲了过去，一把拉开了门。

苏余一脸疲惫还没来得及收起，愕了一下，笑道：“动作真快，不会就等在门口呢吧。”

周启御皱着眉头也没回话，把苏余让进来围着他转了半天才问：“你怎么了？”

“没怎么。”苏余把书包仔仔细细地摆在窗户边的矮几上，端摩了半天，问：“还有酒吗？”

周启御一时没反应过来，“嗯？”了一声。

苏余说：“陪我喝点儿。”

于是两人就如第一次苏余在周启御家喝酒那般，一人一个高脚杯，一杯接着一杯。

不同于上次的是，他们靠在一起，却交谈更少。

就这么过了将近二十多分钟，苏余说：“周启御，给我讲讲你的事吧。”

周启御满腹疑问却又不知如何开口，也知道问了也是白问，吐了口气顺了顺苏余的头发，“你想听什么？”

“……就说说你家，你爸你妈……或者你小的时候……”

周启御想了想，“我小时跟其他小孩儿一样，也没什么好说的，要不就说说我爸妈？”

苏余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周启御就说开了。

周启御说，他爸这边原本是医学世家，他的太祖，爷爷，姑姑，叔叔之类的，反正就是靠着他爸这边的一条线，都是学医的，从以前的老中医到后来坐镇各大医院的主任主治……，到他姑姑这辈甚至还开了一家大医院，是某市著名的xx医院。他爸原本也是打算子承父业，念的也是医学院，就等着毕业分配出去实践两年，跟他姑姑一样搞家医院或者帮着他姑姑一起打理。可命运往往就是这么离奇，一个巧合让周爸爸遇到了周妈妈。说到这里周启御笑了，他说：“我爸偷偷告诉我的，他说让我妈知道他说出来，结果惨不忍睹，我不信，当天就告诉了我妈，知道吗，第二天我爸穿着一身红出门把我跟我妈笑得气儿都没了……”

周启御低头看了看苏余，又慢慢收拢了嘴角。

苏余回神，恍然发觉已经半晌无声，扯了扯嘴角，催促道：“继续说啊。”

于是周启御又顺了顺他的头发，继续接着说：“其实我妈那边才是经商的，我外公那边按当时的话说，还是个名门大户。但名门大户也有出状况的时候，我妈的表姐，人很漂亮，各大公子哥儿争相追逐，却跟着当时个打工仔私定终身，还怀上了孩子。把我外公气的，棒打鸳鸯就算了，直接把我表姨拖医院里把孩子给流了。当时我表姨精神崩溃，整日恍恍惚惚的，家里怎么劝也没用又怕她想不开，那时我妈跟她最要好，就让我妈过去照看着。然后看着看着，表姨的精神是慢慢好了，却让我妈也对着刚来实习的我爸一见钟情，天天追着他跑。听说当时整个医院鸡飞狗跳，男医生都不敢跟我爸一块儿上厕所，因为上到一半基本我妈就会冲进来，围着我爸各种转，有次有个男医生正尿到一半呢，我妈冲进来他一慌就给憋了回去，然后拉拉链拉的太急直接把那活儿给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