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莉纳干巴巴地说:“莫林从小身体就不好,也许他只是习惯性的担心他……”
“他在警告我时,一只手一直在玩莫林的头发,而眼睛盯着我。他是故意的。”卡琳娜说,“他在宣布所有权,好像他是他的玩偶娃娃一样。对你也许不会这样,我是个魔鬼,他的行为会更加野蛮,但他会用别的方法警告你。”
艾莉纳看着她,一时说不出来。
卡琳娜继续说道:“而莫林就让他那么做,他让他那么对他,心安理得,习惯于那个位置。显然他们从小到大一只是这样。我离开时,那只鸟在后面恶狠狠地瞪着我。”
她摇摇头,说道:“我都起鸡皮疙瘩了,那感觉真是太变态了。”
艾莉纳可怜巴巴地说:“我知道了,我会注意的。”
她告别了美貌的魔鬼,朝法师的工作区走过去时。感到心情越发沉重了。
虽然她之前一只心情挺沉重的,但现在感觉还是又糟糕了好几倍。
奥斯卡的工作间里四处堆着药材,不过显然有着自己的规律。地上也散着咒符的稿纸,上面的线条精巧优雅,极尽繁复,不过随便地丢在地上。
这是一种工作时令人愉快的凌乱,代表有什么东西正被创造出来,艾莉纳想,被造出的是个活人,通地精密的计算和称量,引导人界的规则定义出的人,却又注入了来自人类不能理解的领域的生物做灵魂。
法师正在工作台上画图,表情专注,艾莉纳花了点力气才找到莫林,他有点缺乏存在感。
那人坐在奥斯卡工作台前的一把椅子上——大概方便他抬眼就能看到他——看一本《药用植物大全》。他穿着件束缚的白色家居服,穿得很干净。他总是穿得很干净,头发梳理整齐,想被照顾得格外好的娃娃。
也许因为卡琳娜用了那个比喻,它又跳进她脑海里,她想起小时看到的这对兄弟的事,有一次莫林画画时弄伤了手,他那位强大的法师兄长用热水一点一点把他的手洗干净,把水擦干,再清理好指甲。他动作如此温柔专注,看得她都起鸡皮疙瘩了。
她把这念头挥开,露出一个甜美微笑,说道:“嗨,索尔维尔先生,莫林,今天天气……”
一只巨大的鸟落在窗台上,银灰色的眼睛冷冷地看着她。
与此同时,法师也抬起头,表情冰冷。
“天气……真是不错……”她结结巴巴把后面的话说完,在B级魔鬼那双死气沉沉、能叫任何生物万劫不复的眼神下,这真不是件容易的事。
卡琳娜说得不错,这哪里是引诱一个贵族子弟,这绝对是在冒生命危险!
莫林好一会儿才抬起头,看上去还没反应过来她是谁。
“艾琳娜小姐。”法师冷淡地朝她点点头。
“我,呃……”艾莉纳说,“我是来看看你们习不习惯这里的生活,有没有什么需要置办的……”
“我们没什么需要的。”奥斯卡说。
“很高兴你们能满意。”艾莉纳说,“莫林还好吗,他昨天看上去不太舒服。”
“他很好。”
“我在想,也许我能陪他出去走走……”
“抱歉,这种天气他不能出去,外面有风,而且花粉对他也不好。”奥斯卡说,他放下手里的工作,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走到莫林身后,手放在他肩上。
真是严防死守,好像她是个人贩子,会转眼把他弟弟拿去卖了似的。
不过她依然笑得很甜,穷人家的女孩认为领主女儿能无法无天,想要什么就有什么,不用跟人卖笑,真是太幼稚了。
“您真是考虑周到,”她说,“我完全没想到这么细致的事。”
“我能出去散步。”莫林冷冷地说,虽然他之前看上去并不太想,“我已经四年没有犯过哮喘了,我可以在这天气里出去,你知道的。”
奥斯卡露出一个微笑,这笑容复杂而尖锐,艾莉纳感到他放在莫林肩上的手肯定加大了力气,他说道:“不,你不能。”
莫林盯着前方,眼里的憎恶毫不掩饰,是那种关系极为亲密的人之间,才有的压抑又无处不在的仇恨。
从某方面来说,艾莉纳倒十分同情他,五年前他们到这里时是秋天,奥斯卡以天气转凉为理由不让莫林出去,冬天太冷了,夏天太热,于是说这小子其实一整年哪里也不能去。除非在他哥的全权陪同下。
“银渊饿了,”奥斯卡说,“你干吗不去给它准备点吃的东西呢。”
莫林看了那鸟一眼,艾莉纳真佩服他面对这只B级上位面无表情的愤恨神色。他说道,“它不饿。”
“它饿了。”奥斯卡说。
“那我也不去,我又不是喂鸟的。”
“我、我还是先走了,也许下次……”艾莉纳说,那鸟的眼神让她后面半句话消失在了喉咙里,她退了一步,战战兢兢地离开房间,在整个过程中,那鸟都死死盯着她,好像她会突然回头,拿起武器开始大杀四方似的。
她小心翼翼地关上门,才算隔绝了鸟死神般的目光。
而就在关门的那一刻,她听到里面的莫林叫道:“去你的‘身体受不了’,过这样的生活我还不如病死在外面!”
奥斯卡说道:“这并不是你能决定的。”
“这是我的身体!”
“这是我们两个人的事情。”
“我不想这样,我宁愿自己一个人死掉!”
艾莉纳谨慎地离开房门,偷听别人吵架不是什么高雅的行为,虽然到处都有人在听墙角,而且总是很管用。
第一次见奥斯卡,他们震惊于他的强大,但接着他们看到莫林,于是意识到这个人其实再脆弱不过。
他太爱莫林了。
索尔维尔是个古老的姓氏。
柯特尔四处都有这样的姓,空有古老的血脉,但一贫如洗,只有一座四面透风城堡,亲戚都跟躲蝗虫一样躲着他们。
这两兄弟幼年时就父母双亡,相依为命……这么说不太合适,应该说奥斯卡出了遭遇父母去世的噩耗,又多了个拖油瓶的病秧子弟弟。而所有那些错综复杂的亲戚们——要知道,一个老姓氏会有的亲戚真是数不胜数——没有一个和他们保持过联系。
直到奥斯卡十五岁那年,以全优成绩通过最高试练,成为柯特尔最年轻的法师为止。
但即使生活终于富裕起来,厌烦他的亲戚们开始争相讨好他,但有些是无论生活发生怎样的变化,都不会改变。比如他和他弟弟的关系。
仍然充满了痛苦和扭曲。
“我觉得者行动比想象中的危险,那鸟想杀了我!”艾莉纳说,“奥斯卡把我当成诱拐犯,他为了莫林什么恐怖的事情都干得出来。别说他是个聪明人,一但涉及他弟弟他是没有智商的!”
“任何男人都会想要个老婆,”萨菲尔说,“别提一位出身高贵、美貌可人又热烈爱着他的女人了,你还能给他围绕在膝边的孩子,这是巨大的筹码,远不是他那个偏执狂哥哥所能给的。你只要唤醒他成家立业,摆脱他哥的欲望,你自己说他想摆脱他的。”
话是这么说,但你没看到现场情况,看了以后你才能理解这块骨头有多难啃,艾莉纳想。
“我们很难赢得这场战争,艾莉。”伯爵说,“我向下属和陈敏做出自信满满的样子,承诺酬金和更高的奖赏,这是身为一个领主应该做的。我们应该做的,还有更为实际和缜密的打算,更为谨慎。我们需要一个专属法师。”
“如果一分钱不收,就再好不过。”艾莉纳说。
伯爵露出笑容,那是家族同类间的笑容。
“我知道你不喜欢莫林,艾莉。”伯爵语重心长地说,“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但我们这种人是无法得到孩子时的梦想的,我们有的是责任。”
艾莉纳想,索尔维尔是个古老的姓氏,冠上它算是个不错的未来。
联姻是贵族们攫取权利最普遍的方式,看上去文明优雅,虽然贵族家庭没几个妻子喜欢她们的丈夫,也没几个丈夫喜欢妻子,爱情只是婚姻的附带产品,有没有根本无所谓。
想她这样的人,最好的归宿也无非就是这样,而不是什么自由生活,或是打理领地。
——当然,这是他们最文明的计划,如果失败,他们都知道还要再进行些什么不太和平的打算。
艾莉纳没再说什么,只是行了个礼,离开了书房。
她父亲没有抬头,全神贯注于桌上的一摞羊皮纸。
那一张张全是同一个年轻人面部的轮廓,他俊朗挺拔,有着伯爵的硬朗,但又有他亡妻的清秀无辜,那是他对新定义魔鬼外表的要求。
他看着它,眼神温柔似水。
他从没有过这个孩子。
他是他的长子,出生前御医断定他是个男孩儿,而预言师为他描绘了光辉的未来,可孩子却在六个月时流产了,据称是伯爵夫人吃了什么不对头的东西。
没人知道是谁干的,它最终只是一次意外流产,那之后伯爵夫人又有过一个男孩,可是他却再也没法找回当年那种初为人父时的期待和纯粹的爱了。他的爱被什么磨损和玷污了,母亲曾经这么说,她是了解他的人,可后来她也死了。
他一生致力于让家族更加强大,而那些尸体和伤痛是追求下的祭奠。
她转过头,书房在有着厚实黑暗的走廊上,光芒稳定而虚弱。
书房幽暗厚重,有她家族一代又一代攒起来的知识,无论是什么样的知识,都随着时间一天又一天过去而变得严肃和沉重。
有时她觉得她恨这里,那些历史把她束缚起来,在她出生前就决定了她的身份和举止,以及要付出的牺牲。它在年复一年壮大,远不是她单薄的梦想可以反抗。
她又想起奥斯卡的姓氏,索尔维尔,一个古老的种姓,没人知道最远能追溯到什么时代,只知道肯定超过了三千年,无数事情在这太过漫长的时间里沉入深渊,留下的只字片语透出传说的阴冷。
据说早在神祗还行走世间,大地充满愚昧和黑暗之时,这姓氏中曾有一位国王,沉迷于建造一个由无数魔鬼定义而成,完全实现他幻想和欲望的宫殿,这宫殿最终崩溃,魔鬼们毁掉了半个世界。
它们把他人类的身体分而食之,灵魂拖入了虚无,并且在那巨大的茧中变异,变成新的魔鬼——这是关于魔鬼来源的一个说法。
最终一个神祗阻止了这件事,却要更多人为这贪婪付出代价,它诅咒——也有人说是祝福,它希望有更多的魔鬼来带人间——了这个姓氏,索尔维尔的第一个孩子拥有对魔法能力的长子继承权,生来便对此有超凡的控制和理解能力;可他们的次子却要用来为这种超凡入圣的待遇献祭。
自从父亲表现出对索尔维尔家的兴趣后,她研读过这支家谱,而老贵族喜欢把家族里的事事无巨细地写进去,好像那无比重要。
这家族的人丁始终不旺,虽然家谱里也称有第二或第三个儿子,但仔细研究下来,便会在字里行间发现那个真正次子的消息,他们大部分生下来就是死胎,还有一些非常可怕的畸形,仿佛出生前便在黑板中被虐待过似的。
偶尔有些运气好存活的,也身体虚弱,性格乖戾,毫无天赋,只会带来灾难。并且大都没活过二十岁。
比如奥斯卡的祖父,他是那个把家财挥霍一空,并且二十出头就把自己喝酒喝死掉的人。据称他曾是个乖巧的孩子,但在十三岁左右性情大变,认为人世是堆垃圾,努力地想挣脱。那和他那个虚弱的双胞胎弟弟去世的时间差不多。
他并未显露出任何法师天分,但传闻中他喝多了会胡言乱语,声称看到了另一个世界,此事不可用人类的言语表述。
奥斯卡的父亲有一个出生时便死亡的畸胎弟弟,他颇有法师天赋,不过年轻时因为一次法术意外去世,这家族很多人因为法术意外去世,有时他们甚至并不是法师,只是在梦境中迷失,然后再也没能回到人世。
而奥斯卡这样,她想,何尝不是一次对这法力的可怕献祭呢?
这关系像强光下的影子一样把他拖在世间,变得脆弱和恐惧,变成一个可以被轻易伤害的凡人。
他越强大,那影子就越黑,当知道这个传说,一切都说得通了,奥斯卡相信他的一切都得自于莫林的痛苦。
他的每一次呼吸,得到的每一句赞扬都来源于他,当他们盯着对方,眼神好像他们从来不是独立的两个人,即使拥有不用的身体,却无法分割地交缠在一起。既有爱恋也充满痛苦,他们在对方眼中看到自己死亡之时的归属,他们彼此束缚,根本无法分开。
奥斯卡曾说世间的力量本自来平衡,虽有生老病死、喜怒哀乐各种无奈,但自有秩序,可魔鬼却是一中界限外的力量,超过这个世界本身,当他们强行引入生活,依赖和束缚它们,规则便会发生倾斜,生活不会变得更好,而是更糟了。
也许他是对的,可是他们已经陷在魔鬼所给予的生活中,无法自拔了。
艾莉纳站在门口的黑暗中,看着书房的灯光摇曳,墙上映出父亲伏案的身影,看上去孤单而苍茫。
她又想,他们之所以身陷其中,无法离开,大概只是因为不想。
伯爵持续不断地把要定义魔鬼的描述画送到奥斯卡那里——甚至还有几张上色的——而艾莉纳也终于在卡琳娜,还有一个机灵男仆的帮助下,成功地和独处的莫林说上了话。
这真是相当不容易,像场漫长的游击战,时间拖了超过三个月。
有一天,她终于成功地约莫林出来散了一小会儿步,虽然短小得像个耻辱,不过也谢天谢地,他没有在路上花粉过敏之类的,一命呜呼,到时她可是以死谢罪都嫌太轻了。至少奥斯卡肯定是这么觉得。
虽然他俩总是在吵架。
据仆人说都是些莫名其妙的小事,一道菜色的酱料如何,都能勾起他们无休无止的陈年旧怨。
当然让他们你死我活的肯定不是酱料,而是积累了太多年、也许有整个家族历史那么长的旧怨。
入秋的一天,他们为了餐厅窗帘的花色吵了起来,莫林说那款窗帘的颜色太亮了,他不喜欢,然后说:“这叫我想起那个女人,叫什么来着?伊莉莎?那个西凡家族的女孩儿,她就喜欢这种花哨的衣服,她就恨不得把整个花园带在身上。”
“我确信她说的是把春天带在身上,不是花园。”
“我看着就是花园。”莫林说:“她相信一切都是刚刚开始,充满希望,我不相信。她曾是你的一个机会,永远离开我,过上另一种生活。”
他看了兄长一眼,说道:“如果她当时成功杀了我,你现在大概已经娶了她,生了好几个小孩,过上完全不同的生活了。”
“我不想过完全不同的生活。”奥斯卡说。
餐桌上有一会儿没人说话,这是一种不确认的尴尬沉默。
“她和她的家族给你展示了很多东西。”莫林说,“一个妻子,一群孩子,子民的爱,漫长而平静的一生,荣誉的生活。我知道你想要。”
“所以你表现得那么讨厌,你让她相信只要没有你,我和她就能在一起,你怂恿她杀了你。你想要让我觉得只要有你在,我就得永远活在痛苦之中!你想要让我相信,你死了才是最好的主意——”
“那是事实。如果不那样,你会永远活在有我的地狱里。”莫林说,“她说,从生下来就被困住的是我,你根本没必要陪着一起当囚徒。你本可以有大好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