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小六是打颤着双腿走进去的,一直低着头,迅速将三爷的话传达了一遍,然后安静地站着。
“他要去书院?”薛氏骤然拔高了音量,阴阳怪气地喊道:“还真当他读了几天书就能上天了不成?这等年纪就想乡试中举,心气眼可真高啊。”
房里的人都知道薛氏这是在借题发挥,谁不知道大爷中举多年依然无法进京赶考。
“你回去告诉他,他爱去哪就去哪,但要他记住了,万一死在外头可别赖在我们母子身上!”
罗小六暗暗皱眉,实在想不通薛氏为何这般敌视三爷,不过这可不是他能管的事,于是行礼告退。
外头的寒风呼呼地刮着,左邵卿想上山看看,他担心那间小茅屋会漏雨,即使不漏雨,也挡不住这风,万一陆铮伤口没好又受风寒,那可就麻烦了。
罗小六刚进屋,左邵卿就迫不及待地搭着他的肩往外走,没人的时候健步如飞,有人的时候一副虚弱样走三步歇口气,看的罗小六眼睛直抽抽。
就这样到了集市,左邵卿挨个店买齐了御寒的衣物、手套和木炭,还顺道买了几样热食,然后带着罗小六钻进了青麓书院的后门。
左邵卿把罗小六带到一棵隐蔽的树下问:“镇南的破庙是不是住着不少流浪汉?”
罗小六点头,表情疑惑地看着他家主子。
左邵卿丢了几块碎银给他,“拿着这些钱,在三天之内找个脸生的人和他们搭好关系。”
“爷,您要用他们?那些人个个都是饿死鬼,有奶便是娘,奴才怕他们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又不是让他们杀人放火,只是以备不时之需。”
罗小六听到这话暗暗松了口气,接下银子转身从另一个侧门出了书院。
左邵卿提着东西到后山,爬到山腰时身上的裘袍上已经沾湿了衣摆,发尾滴着水,就连中衣也因为跑动汗湿了,外冷内热,风一吹,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推开门,左邵卿明显感觉到屋内的温度和外头没差别,他立即跑到炭盆那看了眼,果然一点火星都没有。
“不是让你要顾着往盆里加炭吗?”左邵卿心头火起,不管不顾地就朝正在运功疗伤的男人吼去。
陆铮收功睁开眼睛,墨黑的眸子好像染着一层金色,格外明亮。
“无碍!”
“怎么会无碍?万一受了凉发烧了怎么办?”
陆铮好奇地看着左邵卿一副得罪了他祖宗十八代的模样,不明白这个书生怎么突然就不在乎形象了。
“不冷!”
左邵卿重新将炭盆燃起来,将冻僵的手放在上面烤,老半天才明白过来,陆铮不是南方人,而是在冰天雪地的北疆呆过好过年的将士,估计尤溪镇的冬天对他而言比春天还温暖。
他顿时觉得自己之前的担忧很傻,心情不佳地撇嘴道:“也不知道你们吃什么长大的,怎么就这么抗寒?”
犹记得,在京城的那几年,冬天是他最难挨的时候,每天只能裹着厚厚的被子躲在屋里,开个窗都嫌冷。
陆铮认真地盯着他因为爬山而发红的脸蛋,有些意外的发现,这个少年的相貌白天看着比晚上更加精致,给人一种很不踏实的感觉。
左邵卿把炭盆点起来,等身上有了点暖意才把买来的食物递给陆铮,人也恢复了惯有的彬彬有礼,“晚生见下雨了,怕兄台受寒,这才急急忙忙地赶来看看。”
陆铮不置可否,也不点破他表里不一的态度,一言不发地接过食物,从纸袋里拎了一个肉包就塞进嘴里。
他吃东西的形象并不优雅,甚至可以说是豪放的,可偏偏不会让人感觉很粗鲁,左邵卿想,上过战场的男人就是不一样,和软绵绵的书生一比,阳刚气十足。
“这是我们镇上最有名的肉包西施做的,据说当年她年轻的时候,上门提亲的人可多了,可谁料想到,她竟然嫁给了一个屠夫。”
“那定是那个屠夫有过人之处。”
“没有!长的五大三粗,一点也不温柔,脾气还特臭!”左邵卿说起镇上那位屠夫,鼻子都皱了起来,看起来终于像个十三岁的少年了。
陆铮盯着他看了会,直到把左邵卿看的不自在了,才说:“脾气臭的男人疼女人。”
“这是什么道理?”
“那些自诩温雅的文人有几个不风流的?”这也是陆铮看不惯书生的原因之一,满嘴的仁义道德,实际却做着男盗女娼的勾当。
左邵卿第一时间想到了左老爷,颇感赞同地点头,“也对,风流与下流往往只有一线之隔。”
他的这种态度却让陆铮愣了一下,他以为眼前这个少年至少会为文人墨客辩解两句的。
看来这左家的子孙也不是都像左太傅那般迂腐不堪,也可能是,眼前这个少年完全没继承到左太傅刚直不阿的品质。
025.色字头上一把刀
左邵卿坐在火盆边,视线胶在陆铮身上,看着他不断变换手势运功疗伤,看着看着渐渐就痴迷了。
他不知道陆铮的功力深厚到什么程度,但隔了十步远,他依然能从他身上感觉到气势的威压,这绝对不是一般武者能做到的。
也许他还可以问陆铮要一套完整的内功心法作为报酬,反正像镇国公府这种的将军世家,武功秘籍定是一抓一大把,随便拿一本就够自己练一辈子了。
汗水滑落,沿着脖颈没入衣襟内,单薄的中衣湿漉漉地贴在他身上,将那健硕的身材包裹的一览无遗。
左邵卿看的眼睛发直,一边在心里默念: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色字头上一把刀,一边在脑子里想: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看看而已,不要紧的。
“唔……”陆铮突然眉头紧蹙,脸颊扭曲地抽动着,全身的经脉也像活了一样上下游窜,就像走火入魔的征兆。
左邵卿顾不上他的美色,冲到床边担忧地看着他,他知道练武之人最怕走火入魔,稍有不慎就是万劫不复的境地。
可这种紧要关头,自己除了在一旁干站着什么也帮不了,这种有心无力的感觉左邵卿前世没少品尝。
“噗!”陆铮一口黑血喷出,脸色渐渐正常起来,他睁开眼,双眸中金光流动,炫灿无比。
左邵卿呆呆地看着,心神一点一点被吸进那道金光里,不可自拔。
陆铮眼睛一睁一闭,已经恢复了常色,左邵卿回过神来,紧张地问:“没事吧?”
陆铮摇摇头,嫌恶地看着身上沾染了黑血的中衣,下巴一抬,冲左邵卿吩咐:“去打水来!”
左邵卿吊着的心也落了下来,尽管满心不愿意,还是顶着风雨出门打水,这回他没好心地把水烧热,而是直接将冷水递给陆铮。
陆铮也不在意,拧了帕子自己动手擦身,从小到大,除了伤的动不了,他一直是自己照顾自己的起居,身边一个丫鬟都没有,小厮也不允许近他的身。
这大概是常人无法理解的事情,陆铮却知道,只有一切靠自己,才能将危险降到最低。就如同这次遇袭,如果不是队伍里出了叛徒,他也不会在毫无防备之下中了圈套,险些性命不保。
先是被那叛徒一掌击中胸口,随即又被四十几名弓箭手围攻,外伤就是在突围时留下的,好在他身上的伤在平常人看来很恐怖,对他来说却只是小伤,除了内伤要多调理几日,外伤根本不足以对他造成威胁。
外界情况不明,还不如住在这个破茅屋里享受几天清净的生活。
左邵卿回书院拜访了几个夫子,面上做足了才带着罗小六回家。
罗小六刚做了一回英雄,整个人荣光焕发的,连走路都带着飘。
“爷,您知道城南有多少乞丐吗?平时咱们在街上只看到几个,没想到那破庙里足足住了二十几号人,还有几个牙牙学语的孩童,瘦的皮包骨似的。”
左邵卿知道,这些人多数是去年逃亡到尤溪镇无处可去的流民,有能力的都自力更生去了,剩余的这些不是老弱妇孺就是懒惰无赖的地痞。
“那你没被扒光了回来真是幸运。”
“啊……您当他们不想么?要不是奴才说明天还会给他们带吃的,不被扒光才怪!”罗小六不明白左邵卿为什么突然会想救济那些乞丐,反正他觉得不可能是因为心软。
左邵卿撑着伞漫步在街上,观察着形形色色的人群,竟然心生一种“无处为家”的苍凉感来。
那个曾经被他灭门的左家带给他的除了仇恨就只有屈辱,重活一世,他只想过报仇,只想过入仕为官,却没有想过,他的家在何方?
“爷……爷……”罗小六焦急了叫了左邵卿几声,指着前方问:“那不是二爷么?咱们赶紧绕道吧?”
左邵卿回过神来,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可不正是他那位好二哥么?大冷天的还摇着一把纸扇,没能装出半点斯文气质来,反而一看就像个市井恶霸。
026.找女人会不会太早了些?
左邵卿扶着罗小六手径直走过去,眉眼带笑地打了声招呼:“多日不见,二哥可安好?”
左邵陵在见到这位三弟时面色变了又变,脚步也不自觉后退了两步,他最近总是做噩梦,每个梦里都是左邵卿被他刺中后的笑容,邪魅如鬼怪,还用一只带血的手紧紧扼住他的喉咙。
“二哥?”左邵卿眨眨眼,无辜且疑惑地看向他。
左邵陵惊醒,“哼!”了一声,眼神逐渐阴狠起来,牙齿也“咯吱咯吱”地响着,“狗东西,装的可真像!你以为我不知道那一刀你是故意送上来的吗?你给爷等着!”
撂下一句狠话,左邵陵不顾周围人看好戏的表情,急匆匆地朝另一条路跑了。
左邵卿眼底有水花流动,半垂着头,人也无力地靠在罗小六身上,像足了被人欺负的小可怜,赚足了路人的同情心,才在罗小六的搀扶下离开。
等拐了个弯,左邵卿站直身体,冷着脸吩咐:“再给你一个任务,明天去西街寻找一个花名叫‘柳儿’的女人。”
“爷,找她做什么?”其实他想问,以爷的年纪,找女人会不会太早了些?
左邵卿冷冷扫了他一眼,沉默地走进左府。
罗小六拍了自己一嘴巴子,快步跟了上去,等进了院子还是忍不住问:“爷,那找到之后呢?”
这回左邵卿没有无视他,而是说:“找到后偷偷把人赎出来。”见罗小六面色古怪,他又警告了一句:“记住,别碰她!”
罗小六一听这话立即跳脚了,大声囔囔道:“爷,小六子才不会看上那种烟花女子。”
左邵卿眉梢一挑,揶揄地问:“那你喜欢哪种的?要不要爷给你做主?”左邵卿记得,直到他离开左家,罗小六也没成亲,现在靠着药物让他不能背叛自己,但收买人心才是关键。
罗小六面红耳赤,支支吾吾不肯正面回答,“反正不是那种女人。”
左邵卿心中一动,将左府年龄相当的丫鬟都一一筛过,没发现哪个小丫鬟适合小六子的。
左府的丫鬟姿色最齐整的无非是跟在夫人和大小姐身边的,前者是殚精竭虑地给儿子们培养通房小妾,后者则是为了有朝一日用在自己夫君身上。
即使有一两个漏网之鱼,左邵卿也不会让罗小六娶那边的人,剩余的那些就不够看了。
慢慢来吧,也不是非要这府上的,等将来离开了在外头给他寻个一般人家的闺女也是可以的。
左邵卿想的很清楚,总有一天他会和左府划清界限,到时候带着柳妈和小六子离开这座冰冷的牢笼,若是可能,再娶一个温柔贤良的女子,有没有子嗣都无所谓,他是绝对不在乎左家是否断子绝孙的。
这么一想,他的心情终于开朗起来了。
罗小六伺候着他家主子换下衣裳,对衣摆上沾染的泥浆很好奇,难道三爷下雨天还去书院后山了?
他灵机一动,想到了一种可能,腹诽道:难怪之前三爷交代他去修葺后山的茅屋,还买了那么多家什,原来是早有预谋的。
罗小六一边得意自己的聪明,一边用余光打量着左邵卿,发现他比平时疲惫了不少,可脸上的神色却异常清爽,这可不就是某种情事过后的状态么?
这到底是哪路天仙,竟然迷得他家主子天天半夜出门私会,还一副乐此不疲的样子?
而此时,在书院后山被人念叨的陆小公爷打了个喷嚏,皱着眉头把木炭丢进火盆里,看着冉冉升起的青烟,想起了少年气急败坏的模样。
027.这日子没法过了
夜色深沉,外头的雨水已经停了,但被乌云笼罩的夜幕依然不见半点星光。
闭紧的窗子发出一声轻微的声响,陆铮警惕的睁开双眼,凝神闭气,运功于掌上,他记得那个少年说过今夜不会来的,就算来,也不至于放着正门不走爬窗子。
一道几乎能忽略的足音慢慢靠近,陆铮感受着那股熟悉的气息,将功力收回丹田,翻了个身,唤道:“隐一。”
那道黑影身形顿了一下,然后冲到床边单膝跪下,声音带着疲惫的沙哑说:“主子,属下来迟了!”
“其他人呢?”
“大家从昌平郡分散开来寻找主子的踪迹,这已是第三日了。”
“嗯,宋汉霖那边可有消息?”
“属下今晨收到飞鸽传书,宋副将已经带兵将叛贼一网打尽。”
“朝廷上的形势如何?”陆铮从床上坐起身,靠在左邵卿给他买来的靠枕上,神色慵懒,根本看不出三天前还半死不活的样子。
“大皇子伏诛,三皇子和五皇子也已被押解回京,倪将军率军投了太子,陛下吊着最后一口气下了禅位的诏书,让位于太子殿下。”
“哦?这么说老皇帝已经薨逝了?”
“是的,咱们国公府的消息快,国丧传到昌平还需两日。”
“很好,你送一封书信回京,让战袁锋将三皇子和五皇子的命留下。”陆铮眼神闪过一丝狠厉,作为设计陷害自己的始作俑者,他绝不会放过。
“是。”隐一顿了顿,抬起头,“主子,太子曾给属下传了口谕,说是找到您后即刻回京。”
陆铮嘴角牵起一道似笑非笑的弧度,“局势已定,若本公爷回去他该夜不能寐了,何必呢?”
“那您……”
“你在书信中附上一条,就说本公爷重伤未愈,少不得在床上躺个一年半载的,好安安咱们这位太子爷的心。”
隐一想明白了其中的关键,思索着开口:“太子殿下能登基全靠主子的兵力支持,他难道想过河拆桥?”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战袁锋不至于现在就过河拆桥,但少不得起防备之心,与其回京和他斗法,还不如在这儿清净。”
“是,属下会同时传信给各部,让大家这段时间低调行事。”隐一不愧是跟在陆铮身边时间最长的人,即使猜不透陆铮的心思也懂得举一反三。
陆铮满意地点头,“再传一封书信回府,让府里开始筹备本公爷的大婚之礼。”
隐一惊愕地抬头,常年没变化的脸上挂着大大的疑惑,但他并没有继续发问,而是老老实实地应下来。
他看出来了,陆小公爷的心情不错,否则根本不可能说这么一大通话,难道主子在失踪的这些日子里已经找好夫人了?
那他不得不佩服这位新夫人的能耐,从小到大,他可从没见到这位主子受谁影响过。
陆铮还不知道自己被最亲近的下属误解了,他其实只是想找个小门小户的女人安那位的心,反正娶妻对他来说可有可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