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怕这还要从魏家入手……”阿邙叹气。
我把头撇开,不禁想起了魏康。那人无论做什么事儿都温温吞吞的,实在不像是个有攻击性的人,可偏偏就是他这样,才叫人不寒而栗。
有他这样的子孙,不知他的前辈究竟是何方神圣?
34.
清早起来,便觉阳光着实暖人,不知不觉中,春意渐浓。
只怕过不多久,雪里芳华中的白梅并一品红就要谢了。那园子着实有趣,叫人舍不得这寒冬就这么过去了。
趁着还不甚晚,赶去那园子中再多瞧一瞧。
园门未锁,花香不散,园中白梅较前些日子繁盛了许多,将人熏得就要晕过去。穿过层层的梅树,隐约见着前边儿一方寒潭,太湖山石,梅花掩映,亭台俨然,竟如同屏风一般将之后景致挡了个严严实实,一点儿空隙都不留。实在不似普通园林。
心头疑虑陡生,我四下瞅瞅,见附近并无他人,才慢慢地走了过去。
不知是否是我的错觉,总觉得这地方一点不似刚进雪里芳华时感觉到的,平白弥漫着一股阴森森的气息,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我顺着这儿走了一圈,却不曾发现半个可以过去的通道,那边却又隐隐飘来花香。雪里芳华绝不止步于此,可这后边又有何乾坤?
蓦地想起先前魏康谈起他父亲时的模样,似乎这其中还藏了不少事情。
我顺着太湖石,一点一点地挪着步子。顺着用手一寸寸地轻轻敲着。
不知这样找寻了多久,我只觉得我的手指发疼,终于有一处声音又些许异样,凑上去细细看,才发现那一块与周围有一道难以察觉的缝隙,连只蚂蚁都钻不进去。
我尝试着往下按了一下,那石头果不其然地陷了下去。
然而,预想中机关开启的声音并没有出现,这石头该是什么样子还是什么样子,就连会从哪里射出一两只暗箭的心理准备都白做了。
——这……不可能,常人怎会在这儿平白无故地设一个机关按钮?
我在四周转了一圈,却没有更多发现,再回到原地时,才发现原先的那个按钮已经弹了回来。
莫非这当真是主人无聊时的恶作剧?
无法,我带着一肚子疑惑,接着去看看别的地方。
因有前边这一件事儿,看别处时,我也格外留了些心,若有什么疑惑,便停下来端详半晌,不过都了无成果罢了。
就在这么一步一停中,竟耗尽了一整个上午,眼见着金乌高悬,腹中空空,只得先回去用午膳。吃饭也不得安宁,脑子里老想着这事儿,心不在焉的,一盘菜摆在跟前,却半晌都不曾动过。
看着阿邙在旁边发呆,应该是发呆吧……不禁就开了口,“不知魏康的父亲究竟是何许人也。”
“不如魏康这么有名,久国初定就过世了,据说死得不明不白,也枉了他一世风流。”阿邙答得随意。
我无奈,这真是……
“还听说,这将军府中的雪里芳华有一梅花轩,本是魏康父亲旧宅,魏康一直给打扫着,隔段时间便去看看,挂念得很。”
我一愣,脑海中似乎有灵光一闪,一种接近了答案的感觉,却抓不住那究竟是什么。
我决定去寻魏康之父的旧宅。
第二次来到雪里芳华。
午后较先前更热了许多,太阳刺得人只能眯着眼走路。我在一片梅花中一处一处地寻着,心中默记着路径。这时候才发觉雪里芳华真的足够大,怎么都寻不到阿邙提到的那个“梅花轩”,愈发肯定了心中的那个可能性,也许,这梅花轩中真的有些不得了的东西。
我都记不清究竟走过了多少条花间小径,终于,愈走愈偏僻,周围梅树愈渐稀疏,最终竟沉了一片开阔空地,不远处隐隐似有红光,如同火光闪耀。
我环顾四周,无人,加快了速度朝那边过去。
近看,才知不是什么火光,却比火光更震撼百倍。
眼前仍是梅树,却全是红得热辣辣刺得人眼睛疼的红梅,密密匝匝,将梅枝都严严实实地遮掩了去,如同冲天的火焰,熊熊地燃烧,好似永远都不会熄灭一般。
轰轰烈烈,仿佛每一秒都是以生命为代价的绽放。谁道是梅花一定高寒?若凭这般景象,这梅花才是真正的妖冶疯狂到了极致的绝代佳人。
这幅情景生生将我震得呆愣了一会儿,才慢慢地迈开步子进到梅花间。周围如同血液般粘稠的红色似乎要将人淹没。我明显地感到我的气息变得如同逃命一般紊乱,这是那夜牡丹拿着匕首对着我时都不曾有过的感受。
忽的,空了,前边一株梅树都没了。
偌大的一片梅花围出一圈空地,空地中间一件瓦舍,看上去已经有了年头,周围却一根杂草也无,窗纸都是崭新。显然是有人常常前来打扫的。
瓦舍四面八方都插着灵幡,白晃晃的几乎要将瓦舍都遮住,随着风如同滚滚波涛,一起一伏,上边全是四个字,“魂兮归来”。每一处下边都是一块墓碑,半丘黄土,墓碑上的铭文已然模糊得再辨不清。
又有另一边写写插着一块木牌,字迹微微颤抖,上书,“梅花轩”。
35.
阳光逐渐由浅金色转为灿金色,接着一点点地暗了下来。
我走进了,把那墓碑挨个挨个地看,全是魏家人。墓碑皆是同一样式,就连土丘都差不多大,显然彼此间相隔时间不长,才一同下葬。
不知那时候魏家发生了什么,这些人又为何会葬在此处,按理说,这些人仍算得上是魏家人,再怎么说,也须要葬入祖坟才算说得过去。
一圈一圈地往里边走,知道最中央,那所瓦舍。
瓦舍前还有一墓,较其他的要精致华贵上许多,上边雕满了图纹,细细看过去,竟是清一色的梅花,每一枝都栩栩如生,仿佛让风给一吹,就能散出香气一般。
那碑文却十分简单,不过短短“花锄仙人”四字,想必是魏康父亲墓葬。
我不禁遥想,当年花锄仙究竟是个怎样的风流人物,就是入土,也要葬于梅林,梅花作墓。
我轻叹一声,转身进那瓦舍中看看。
那木门想必有些年头了,即便看得出来有人常常打扫,打开时,还是落下不少灰尘木屑,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
房中一尘不染,分外整洁,不知可是错觉,总感觉这瓦舍里边比外面看起来要小一些,一眼望过去,对面墙上挂了一幅红梅,红花错错落落布于纸上,留白处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的几点朱砂,如同血点一般,触目惊心。
旁边一行小字,“愿以身作红梅图,留此绝色在人间”,想必是花锄仙手笔,果真爱梅成狂。
这一层里,除了这画,便再没有别的了。
一道木梯通上二楼,不知究竟怎的,厅房之内一尘不染,这木梯却积了一层厚厚的灰,之间还有许多蛛网,全不似在同一个地方。为怕被人发现,每走一步还得细细将脚印抹平,格外麻烦。
如此上了二楼。
二楼亦如同这木梯一般,满是灰尘,显然许久无人上来过了,却比下边更宽敞些,隐约看得出是一间卧房,无论床榻,木椅,矮几,柜橱上,无一例外都胡乱平铺着许多画卷,或是仕女飞仙,或是珍禽异兽,但更多的却还是梅花,梅花中又以红梅最多。
然,其中最为精致的一幅,却非红梅,而是一青年。那人跨坐马上,猛勒缰绳,那赤血宝马高昂起前蹄,那人并未看着前方,作蓦然回首状,不清楚他那飞扬的眉眼,究竟是在注视着什么。
细细看过去,那青年眉眼中的傲气,竟无一人可以比拟,叫人看着看着,便痴了。
若当真有这人,还不知有多少女子为他倾倒。
旁边又有一副卷轴,打开来看,上边墨迹飞扬,“一幕斜阳两堪伤,三四行杨柳,五六纸文章,抬眼望七星照八方,唯不见,十分别情,九重天上”。
纸上尚有许多乱七八糟的折痕,兴许这是哪位佳人送别情郎时所作,却羞得不敢送出去,揉成了一团藏起来,之后却又相思难耐,才拿出来,吃吃笑着,细细品味当时心境?
不想这地方凌乱不堪,较之楼下,却有意思得多。
我抛下这只卷轴,去看看别的。说起来也没什么,大都是相思句子,婉转柔肠。不知这是怎样一位女子,想必她那位郎君,定时天天将她捧在掌心里蜜罐中疼的。
不知不觉竟将这里诗卷看了大半,我对这位女子也更加好奇,边看边猜着当时情景究竟怎样,也有十分乐趣。
正看得开心,手中一滑,竟将其中一幅掉到了地上,我正想捡,却一眼瞥见这一块木板颜色有些不对。我看了这东西一会儿,用了些力气往下一按,它竟就这么陷了下去,再往旁边一推,又露出一个黑黝黝的通道来。
我回想了会儿这房子的结构,难怪上边比下边感觉要宽敞些,想必楼下少了的一块就是这个了。
犹豫了一会儿,我还是慢慢地探下身去,悄悄那究竟是个什么地方。
密室分两层,大概一层在地上,一层在地下。地上那一层没什么东西,不过一方桌案,上边摆了个青玉小像,似乎就是先前那幅画儿上的那位青年。
地下那一层就更可爱了,连桌案都不曾有,地上胡乱堆着许多东西,一眼看过去,竟是些木陀螺,风车,木刀木剑之类的玩具,都是些黄口小儿才喜欢的东西。
其中又有一堆格外特别,全是些大大小小的木块,有些还是原本的柱状,有些上边布满了划痕,有些看起来是经过了雕琢,难得整齐地排成一列,最起初时刀法稚嫩,全然看不出究竟是什么东西,之后便愈发逼真,到最后,竟也能刻出几分难得的精妙神韵来。
挑挑拣拣,找着了觉得最漂亮的一个,又是梅树。梅树下还有两个小人,互相依偎着,想必是一对恩爱夫妇。
然后看到最后一个。
相比较前边的,那一个就要朴素许多了,不过木头上刻了几行小字——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栏,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尝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询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简简单单,每一笔却都刻得极重,仿佛要将那木头都雕穿。
我看着,忽然笑了,虽不知之后那二人发生了什么,却恰恰应了一句话,“世间只有情难诉”。
36.
出去的时候已是深夜,方知道先前看诗看画的时候太入迷,以至于忘了时间。这时候……不知阿邙怎样。当真可笑,前些日子才生气他一夜不归,这才多久呢。
梅花轩周围那一圈墓碑灵幡在黑夜里更觉瘆人,尤其是那翻滚着的灵幡,好似当真是黑白无常自地府出来索命了一般,饶是我也有些战战兢兢,挪着步子走了出去。
不想才到那红梅边上,竟瞧着瓦舍前花锄仙之墓旁站了个人,月光隐约,可看见那人负手而立,垂头不语。
我慌慌张张后退了几步,却绊着了梅树根,虽还没有丢脸到一屁股摔地上,却还是发出了些声响,即便不大,在这诡异地方也如同惊雷一般。我眼瞧着那人回过了身,似乎是愣了一愣,朝这边走来。我听着他脚步声愈发得近,不敢动弹。这人虽不似从前牡丹那般张扬无忌,可身上气场却丝毫不在牡丹之下,要结果我这条小命……想必也是容易得很。
那人的脸愈发清晰,是熟悉的眉眼,可我却不能从那张脸上瞧出任何与他有关的,柔和的,温吞的东西。不禁就叫我想起当初,那时候我手上仍握着几万大军,与他阵前对敌,他周身的肃杀之气便与此时相似,叫人难以相信那是同一人。
魏康亦看清了我,又是一愣,我看着他脸色僵了僵,他才道,“君……上?”
仿佛是错觉一般,我看着他一眨眼的功夫便将杀气尽数收回,似乎他一直都是那个翩翩佳公子一般的魏康,从不是战场上不苟言笑的久国威远将军。
我禁不住打了个冷战,往后缩了缩。
魏康却一笑,“这地方晚上可怖得很,君上还是早些回去为是。”
他竟什么都不问?
“这地方也没什么奇特的东西,之后找日子再来也是一样的。”见我不答,魏康又接着道,自然而然地抓住了我的手,牵着我往梅园里边拽。
我感觉我脑子里“轰”的一下,该想的不该想的全都没了,竟如同木偶一般,呆滞这凭他牵着走,直到都走出了红梅林子几丈远,才想起来甩开他的手,一句“男女授受不亲”差些脱口而出。
魏康也不走了,满脸玩味地歪头看着我,我不敢瞧他,憋了好一会儿才憋出一句,“将军……自重……”
话音未落,就听见魏康“噗嗤”一声,竟笑出声了。
我什么都不想说了,阿邙也好,魏康也好,怎的都把我当女孩儿来逗了?难不成我长这么大了还不会走路?谁要他拉……
窘迫,格外窘迫。
“君上走吧,只怕过会儿更晚了。”魏康也不强求什么,走在前边,我硬着头皮跟上,瞅着他的背影在背着月光,一晃一晃,又不觉想到当初觉得他是“魏大小姐”,可他的背影却无丝毫女气,反有一种,似乎……很可靠的感觉。
——如同父亲一般。
如此这般又沉默许久。
之后还是他先开了口,“我本想是将这地方深藏起来,却瞒不过君上慧眼。”
我干咳几声,仍谁偷跑到别人家里偷偷摸摸带了大半日反被主人发现,都会觉得尴尬吧……
“不瞒君上,我魏家本非中原人,自祖上迁来中原后,家业败落,我这一系到父亲那一代,便只剩下了梅花轩那儿一间瓦舍。”
我沉默着,由着他讲下去。
“那时候年纪小,也不懂得许多,只知道整天疯玩儿,母亲早逝,父亲也是副散漫性子,便也由我开心,就这么一直玩到十三四岁,连《三字经》都背不出几句来。”
我听他这么说,也饶有兴趣打量着他,看他如今这模样,还当真想不出他当时疯玩儿的模样。
“也就是在十二三岁时候吧,遇着了个同我差不多大的小子。那人长我几岁,看上去却比我父亲还要沉稳些,小小年纪便一副老头儿相。当时我不喜欢他,总和他针锋相对,可那家伙总赖在我家不走,渐渐的,也就熟悉了。”
到此,魏康脸上浮现出一抹笑意,“别看那人皮子上纯良严肃得跟什么似的,骨子里比谁都流氓。”
“此话怎讲?”我也来了兴趣。
“就说有次吧,大清早的,我没睡醒,他却醒得比打鸣的公鸡还早,硬把我从床上拉起来,还说总躺床上不好,我急了,我躺床上关他什么事?我才问出口呢,他就说,‘你原是要做我妻子的,出嫁从夫,有甚不对?’我当时就给愣了,他是怎么把这话说出来的?”说完,魏康换上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
我一个没忍住,喷笑出声。
魏康也一脸无奈地瞧着我,“罢罢,君上爱笑便笑吧。”
我冲他摆着手,笑声却怎么也止不住。
“那时候我也没想到,他竟是当真的。”不知过了多久,魏康又补了一句,声音微不可闻。
我再忍不住,背过身去,大口地喘气。不想就是威远将军这等人物,也曾有被如此调戏的一日。
紧接着,又是一阵沉默。
“后来怎样?”我犹豫一会儿,还是道。
魏康表情又一次僵住了,如同木偶一般,“还能怎样……这时过境迁的,什么都变了。”声音愈说愈小,到后头,简直要被风给吹走。不,何止是声音要被吹走,就是他这个人,也要连着一同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