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梁徵猛转马头。
“师兄?”连羽迷惑地跟着一转,“你去哪里?”
“我去趟京城,你先回去。”梁徵说得快,只是不安,“给我半日,我定然回山。我……京中有朋友与烈云相熟,我去问他发生何事。”
“管他什么事,我们上山去援助师父才是!”连羽急了。
“若师父无力与烈云抗衡,我师兄弟几个也没更多本事。”梁徵说,只觉异常不安,实不能背转京城就此前行,“半日就好,我就来追你。”
“师兄——”连羽还要再说,梁徵已毫不回头去得远了。追之无益,连羽又是迷茫又是愤怒,恨恨地回转马头,独自往华山先去。
落在身上的板子渐轻,然后没有,不知道是父亲罢了手还是仅仅是感觉不到。谢欢试图从自己破碎的意识中重新寻回神智来,但脑海中只有混沌,从这混沌中破开的一线清明,却来自身体里第三种痛楚。
救救我。
或者不用救我也好,我想见一见你。
缘分浅,时运悭,别时容易见时难。
父亲在说,逆子,学这一腹狂言乱语,枉我半生辛劳,指望你承家业耀门楣,谁知是妄托朽木。早早将你打死,也好过这一家日后断送你手。
房门似乎在被敲击,门闩着,但是老仆偷偷去开了门。然后母亲哭着进来,想要揽着护着他,又似乎觉得无处下手似的,只变成坐在他身边一味的哭泣。碧纨有没有在旁边?看不清楚。
谢欢用手撑着地面,想要站起来,但母亲拉住他想让他不要用力,不知道还说了什么。听不见。他不想费力气去听。
梁徵。
若此刻不能一见,愿你不知我曾受此苦楚。
屋外的喧哗声遥远,像隔了千里以外的厮杀,但毕竟是在接近。母亲的哭骂拔高却又停止,父亲叫丫鬟收了一地零散,命老仆把他扶去后堂。
扶他不起,老仆改了背,甚至记得给他披了件衣服。
“谢保。”谢欢迷糊着唤了老仆一声,“怎么了?”
“有人闯谢府。”老仆说,“公子放心。”
他话音刚落,一枝小小的桃花枝已指在他鼻尖。
后院桃花仍盛,想是随手从后院折来的。
谢欢知道梁徵若是对敌,只会用剑,因为梁徵不愿轻视任何与他比武的人。
“薛姑娘在哪里?”持着花枝的人问。
柳宫海的声音。
谢欢一哆嗦。
迟钝地想,是了,谢家围困挽花楼,薛雚苇被谢铭逼入谢府。离开之时,看上去说不定还像是被殴打过,确实是被殴打过。
柳宫海似乎定睛看清了眼前的人,“原来是谢公子?真是久违。”
谢欢无力开口。
老仆谢保看不出眼前人的本事,也被这气势所慑,不敢往前,一阵僵着。柳宫海耐性不好,一伸手拖了谢欢下来,“谢公子,薛姑娘现在何处?”
他顿了顿。
薛雚苇自然提过与谢欢意气相投实为挚友,他原不想对谢欢过于无礼,不想谢欢落地无法站立直往下倒,再一留意,惊觉他竟是伤了。
要问他话,柳宫海仍拖着他,丢开手上花枝一掌按在他背后,渡过些许真气去,让谢欢缓过一缓,再问了一遍:“薛姑娘在何处?”
“她走啦。”神智一清的瞬间谢欢已经编好了话,“你以为我为什么被我爹打成这样的?”
“她走了……?”柳宫海半信半疑。
他在谢府寻了一周,不见有人。或许真的已经走了。
“你不要找她,她再也不做了,也不会回挽花楼。”谢欢很快又上气不接下气,“虽是事起,突然,不及告知柳大侠。但这是,早已决定的事。”
他撑不住,人往下软倒,柳宫海还要等他说话,便又催入一道真气,“什么?”
“她倒是正好有话托我带给柳大侠,原来这么快就碰见你。”谢欢瞎话流利,“柳大侠要听么?”
“说!”柳宫海
谢府家丁们的喧哗已往这边接近。
“雚苇说,问柳丝怎系飞絮住,榴花不留人常在,世间聚散,原是常理,望柳大侠轻放。”谢欢说。
柳宫海手一松,他便跌倒在地。
谢府家丁已持械将他们围住,柳宫海恍若未觉,站立怔了良久,忽然笑道:“好个世间聚散,原是常理。我只当姑娘是个红颜知己,原来对姑娘,在下连个恩客也是不如。”
他笑得诡异,旁人惧他方才闯门凶猛,一时未有近前。
谢欢已经抓不稳自己的意识。
但是无论让柳宫海在此与谢府冲突,还是自己稍后继续面对父亲的怒火,都是不愿想象的事。
“柳大侠,念我一句传话之功,能否帮我个小忙。”只愿柳宫海还记得几分他大侠身份。
“说。”柳宫海异常不快地开口。
他自然不快,但这便是答应了。
“就当是救我一命,带我去……”谢欢拖着最后几分,华山两个字在唇边颤抖,但那是不可说的期望,总算出口的时候,还是,“皇宫,蕊兴殿。”
谢家别院锁着门,叩门并无人应。
院内无人,小径残花零落几瓣,是才扫过了不久。书房无人,砚台干涸,几日无人用笔,而无双剑不在壁上。谢欢或是没回来过。这不应该,谢欢本该比他快些。莫非是回了谢府,或是去了挽花楼。
身后有异,梁徵突然转身。
男子袍角的暗色一闪,没入里屋。
“谢兄?”梁徵问。
不见回答,他拔剑挑帘而入。
有女子一声惊呼。
梁徵忙是一退,在帘外问:“何人在此?”
仍是不答,梁徵便换了问法:“在下华山派梁徵,请问谢欢公子现在何处?”
屋内片刻寂然,但终于有人说:“他留在挽花楼了。可能,可能被带回谢府。”
陌生少女犹带哭腔的声音,显然不是碧纨。
这哭腔令人心惊,“出了什么事?”
意识朦胧中,觉得有女子温柔的手指小心拂过背后的伤口。几不落力,还是感到疼痛。
母亲?
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唤出口。
“欢弟。”有人说。
久已未闻,似乎已经不觉熟悉的声音,但在心头遥远的某一处,他又还记得。
“姐姐。”他说,感到自己不能抑止的痛哭之心,却并无能够痛哭的力气。
女子悠长的叹息。
姐姐。
像是在火热的,被炙烤的炎狱中觅得一丝清凉,他松开了好不容易才努力聚起的一点意识,重新沉入宁静的黑暗中去。
并不想要沉睡。
并不想要逃入更深的宁静中去。我事有未竞。爹爹恐有他心。陛下如何继续。我一家怎样安身。烈云去了何处,他儿子……华山,他莫非要去华山。梁徵。
梁徵。
我害怕不能再见到你。
被刺入心中的痛觉拉出了安眠。
谢欢猛然睁开眼睛。
“啊。”心内绞痛,禁不住出声。
一只手温柔地抚摸他的头发,安慰着他,“没事了,这是在宫里。”
他惊惶地回头,长姊芳容仍如记忆中端丽,不见苍老,只是缁衣僧帽,不复明艳。
“别怕。”这回的声音听着更加真实了一些。
谢欢清醒了三分,“姐姐?这里是……灵静庵。”
先皇驾崩后,谢妃落发出家改名了非,太后在她燕宫原处赐灵静庵供她修行。此后即使家中,几乎再不曾听闻她的消息。
了非颔首,肯定了他,又说:“有人把你送到陛下面前去。你那般模样,深宫之中陛下怕惹是非,因此把你留在这里照顾。御医来过了,你可好些?”
不知道,他几乎丧失之前“不好”时的记忆。
但是可以想见柳宫海对他八成不会称得上“送”字,大概是把他丢在蕊兴殿就走。青皇不定被惊吓了一回。
“我不能留在宫里。”谢欢挣着要起来,“我觉得爹……这样变故,他并不惶恐,他只是愤怒。爹爹惜财惜命,不该如此。我怕他会……我要回去……”
“欢弟。”了非按了按他肩膀,“别动。都这样了,你也不肯安分些。”
与父亲争执时怒急气盛,现在回想才感到异样。谢欢摇头,仍道:“我要回去。”
“你也别太放肆。当宫里和你家一样么,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忽然有人踏步进来。
不用回头也听得出是青皇。
谢欢唯恐青皇听过了他前一句话,脸上不露,心头一缩,登时住口。了非起身行礼,他也挣扎着要起来,青皇几步赶过来按住了。
“你不要动。”青皇说完冷笑,“若不是亲见,不可想谢铭狠心至此。谢欢,是何苦?”
“不从父命,是为子女之不孝,就是打死也是该的。”谢欢不愿惹他动气。青皇并非冷静之人,叫他和父亲同时动怒难以想象。
“你是他儿子,就不是朕的臣子了么?”青皇果然含怒,“他敢打死你!”
谢欢脑子里不甚清楚,居然对着床面笑笑,不知道回他什么。
“公子是为我。”有人怯怯地开口。
他才发觉随青皇一同进来的还有金婵。
为什么会有金婵。金婵去了哪里……他不可置信地努力转头看去,担忧的姐姐,愤怒的青皇,哀伤的金婵,房内还有一人是谁。他站得远,看不清表情。
犹如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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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这些人是不是把皇宫当自己家了?”
梁徵带着金婵飞身落入蕊兴殿时,青皇忍不住烦躁,却还是挥手命退了要上前的侍卫。
金婵面色灰暗地在他脚边伏地跪下,梁徵扫他一眼,转身就走。
“金婵?”青皇托起金婵的下巴确认她的面孔,仍意外于她突然被人带来,便又叫梁徵,“站住。”
梁徵半回转身,提剑随意施了一礼,“陛下。在下要事在身,请恕失礼。”
若非看金婵可怜,实不愿走这样一趟。与谢欢来过一回找烈云,青皇宫殿的位置都记得清楚,但如今烈云不在此地拦他,烈云在华山。
谢欢则不知去向。
他往谢府看过,门外如常,府内却一片惶惶然。有谢铭之威,固然不至奔走混乱,但人人交头接耳所言,是大公子于众目睽睽被人掠走。
都已平安返京,反经此乱。
梁徵想不出谢欢会在哪里。
面前谢欢极力要保护的皇帝比从他口中听来的看起来更加年少,年少得简直像个孩童,满身少年人的青涩几近瘦小,可脸上仅仅残留下一两分孩童的神气。即使与他处在同一高度,好像他也习惯用俯视的眼光看人。
梁徵不想与皇帝多言。
“陛下!”金婵因感紧急,不避旁人,直言了出来,“谢家围困……围困,求您想法子帮一帮公子。”
终究是没敢说出挽花楼三字。
“谢铭大胆动我臣子,我自然要他好看。”青皇正烦着,却也可怜她梨花带雨,伸手搀了她起来,仍怀疑地盯着梁徵背影。
烈云一走,连个清静都不能有了么。
梁徵却听见金婵对青皇哭诉谢欢,再次回过头来,“陛下知道谢兄的事?”
青皇眯起眼睛,“怎么?你认识谢欢么?”
梁徵完全转过身,“在下与谢兄结义兄弟,情同手足。敢问谢兄现在何处?”
“朕为什么要告诉你?”青皇看不过他失礼。
若不是知晓青皇不会武,梁徵几乎想要拔剑威胁。但拔剑何用。他拨剑身后,抬手躬身长揖,恳切道:“请陛下告知谢兄去处。”
虽不是全礼,但他这般干脆,青皇也稍稍意外。眨眼时间的迟疑,索性说了:“见他不难。放下你的剑,缚了两手,跟朕走一趟就是。”
梁徵迟疑的时间很难察觉。
“此剑谢兄所赠,不敢丢弃。但请暂寄于此。”他双手解剑轻放于地,又自背了双手,自有人来以绳索绑缚了他,梁徵果然毫不反抗。
“爽快人。”青皇扯了一边嘴角笑。
“君无戏言。”梁徵说。
青皇点头,揽了金婵站起,“好,随朕一行。”
皇宫当然不比寻常人家院落,青皇一摆驾便要是浩浩荡荡的仪仗。但青皇挥手一概免了,只带了金婵同几个宦官步行。至灵静庵一停,回身示意梁徵这就到了。
宫内竟有庵院。许是谢欢曾提他姐姐修习之所。
他来寻他姐姐了?
“你同他结义兄弟,很亲是不是?”青皇突然问他。
梁徵点头,“是。”
“朕命你一件事。”青皇懒懒地说。
很怀疑青皇接下来说出的命令,但青皇不卖关子,直接说了。梁徵感到怀疑,但青皇只是说:“你不遵朕也不罚你。需得着的时候,你那么同他说是朕旨意就是。”
梁徵于是没有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