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戈(五)——火棘子
火棘子  发于:2015年03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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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衡坐镇虎牙堡举行庆功宴。

容越包着手臂,特地将救他的年轻人叫了上来。年轻人名时义衍,一双眸子锐利且灼亮,但略微腼腆,不太抬眼看人。时义衍说,他本是乾元军兵士,去年年末进军营就被招为探子,潜入郑奕军中。今日情形紧急之下他顾不上掩饰,穿着郑奕军戎装就救下了容越。说这些话时,也许是紧张,有些磕磕绊绊的。

容越很高兴,夸了他几句,时义衍抑不住满脸的激动。

迟衡则多了一个心眼,一一问询,时义衍别的都对答如流,唯独提到乾元军时近乎一无所知,他自称是因为才入军营就是探子,所以如此。见容越赞不绝口,迟衡一笑,对时义衍说:“英雄不问出处,你若心向乾元军,就算真的是郑奕军兵士也无妨。”

时义衍看了一眼容越,沉默不语。

次日,时义衍就来到迟衡营帐,单膝跪地说,他其实是郑奕军中的兵士,因瞿正为人暴虐,他本就心生异心。昨日,他先是见了容越领着二十兵士的神勇无敌,后又见了他率军的气度凌厉,立刻被折服。所以暗中跟踪,后见瞿正伤了容越,情急之下,他竟然忘了敌我之分出手来救。昨天见迟衡问及,想了一夜,还是自首来了。

迟衡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跟容将军照实说,他会谅解的。”

时义衍跟容越坦白。

容越敞着上身在里边正换药呢,洗了一盆子污血,惊讶一下后大不咧咧地说:“你迟将军说得对,英雄不问出处,景余州本就被郑奕老贼所占,你也没别的选择,以后跟着我英勇杀敌,换天下安宁,以前那些都不是事儿。”

时义衍顷刻抬起头来,感激难以言表。

时义衍走后迟衡笑着跟容越说:“好厉害!都有人‘折服’于你的风姿甘愿投敌了,我早说,你穿那件黑色盔甲最是霸气了!”

“错!我昨天穿的是白色!”

看容越吊着眉毛的得意样子,迟衡当即令人给他打制了一件明珰铠甲,坚固非常,更显得身姿挺拔。若干年后,史官描幕容越时用了“明月铠甲、策马引歌”之词,又叙述时义衍一事,意气风发非其他将领可比,史笔激越,史册生辉,颇受后人羡艳。

景余州地形狭小,有虎牙堡为关口。关口一破,一马平川,迟衡率兵无往不利。有扈烁勇往直前,引兵向东北,攻向了北古城;有容越银鞍照马,引兵向西南攻略;迟衡在中间,所向披靡。五日之内,三军又铁蹄疾驰,生生破了两个大城池,而后平定的那些小城池几乎是如履平地。而石韦亦调遣补给迅速,令快兵快将跟上,迅速铺上官员及兵士,在极短的时间内把景余州各城池肃清一番,令迟衡后顾无忧。

279、

越是激战,迟衡就越将郑奕军底细摸得熟悉。

随着一个一个城池的改旗易帜,执掌景余州的董纵天再不能安坐,但他也不会白白放手,救兵从淇州源源不断来救。扈烁的东北方最先受阻,攻击停滞。东北方连接着淇州的领地,淇州护卫着京城,是郑奕军的军事重地。扈烁虽然神勇,也攻不破郑奕军防卫如山。

安州、砚州、景余州三州相联。

砚州护卫着京城,故是郑奕军军事重地,在失去安州、又将失去景余州的重重压力之下,砚州的郑奕军自北而南来势汹汹。迟衡心想安州初定,如果被砚州再反扑回来可就白费力气了。恰在此时,石韦令扈烁领军向西北,守住砚州和安州边界。

而颜翦已将安州余孽收拾得差不多,在石韦的调遣下领军追随迟衡。

容越接到颜翦将至的消息,疑惑地问:“为什么不直接让颜翦守护安州边界,反而是扈烁又回军了,不嫌折腾?”

迟衡笑道:“扈烁本就擅以攻为守,砚州在地域上与安州接壤,又接近缙州,所以非扈烁莫属。至于颜翦,在安州的这段时间,他对乾元军已经很熟悉且建立起了威信,趁此时机,让他领军跟上,接下来的淇州也好京城也好,他都了如指掌——你看,石韦的调兵遣将多合适。”

“看你笑得,既然赏识为什么不让他率军?”

“他比我更适合运筹帷幄。”

容越策马扬鞭:“哈,他再厉害也是因为有你撑腰,要不然,将在外君命有所不从,他也没办法!”

迟衡挑眉笑:“石韦做事要像你这么简单就完了,他肯定是部署周全,颜翦和扈烁各得其所自然就会心服口服。拿下景余州,咱们就可以转战淇州了!”

五月,迟衡与容越如两条游龙一般在景余州纵横兴兵,势如破竹是从未有过的顺利。虎牙堡一破,景余州就开了一道口子,董纵天再想收就难了,更何况后来两个设防最为坚固的大城池先后沦陷,小小的且无天险为界的景余州如何能抵得住肆无忌惮的攻击。

董纵天节节败退。

而此时郑奕转变策略,要压住砚州、淇州、信北州三州,所以便舍弃了鸡肋一般的景余州,再没大量地遣兵来援。

郑奕一旦有所暗示,将领们自然也士气不足。

迟衡趁机大面积兴起突袭围攻,一路狂妄侵袭过去。半个月时间,即由景余州的最西边的虎牙堡攻到了最东边的古陇庄,古陇庄不是一个庄,而是一个城池——古陇庄是最接近东边淇州、南边曙州的一个城池。

郑奕军将领名叫林磨,乃是一个性格耿直的人。

古陇庄平淡无奇,无天险,更无重兵驻扎,一路上郑奕军闻风而逃,迟衡打得十分顺利,一路疾驰,追逐到了古陇庄的南关入口,南关入口虽有旗帜飘扬,也有兵士,但一看就不堪一击。迟衡并未放在眼里,也有心要赶在容越之前灭了古陇庄,遂一声令下昂然向前。

却说迟衡太过轻狂,并未料到才入南关口,周围异常安静。踩在地上,有些潮,像湿水淋过一样,明明之前没有下过雨,仔细一看还有些黏。

迟衡觉得不对劲,猛然听见鼓声大振,不等查看,如疾雨般的箭雨从前方飞驰而来,枝枝射向乾元军兵士,乾元军兵士一时手足无措,迟衡环视一圈,心想林磨果然是破釜沉舟。

原先,南关口虽是一马平川。

但是林磨憋着一股气,愣是在短短的一夜之间,令兵士们筑土为垛,将迟衡将士诱入陷阱之中,很快,郑奕军一个将领领兵击杀过来。

迟衡地处险境,但并不觉得这简陋的围筑能把乾元军控住——迟衡正想松一口气,却见乾元军兵士一个一个在击杀中倒下。迟衡一愣,再看那郑奕军的兵士们,个个带着面具,只露出两只眼睛,手拿着一杆长枪,枪头却易于寻常,一枪戮过去径直穿透了兵士的铠甲。迟衡这才觉得大事不妙,急忙下令撤退。但为时已晚,地上忽然燃起了一串火苗,顺着地上的潮湿一触即发,瞬间燃成熊熊烈火,整个南关口在眨眼间染成了地狱烈火一般。

战马一见大火,顿时嘶叫不已,兵士们也惊慌不已乱作一团。

明明同样是烈火中,郑奕军兵士却一点儿也不回避,纷纷拿着长枪朝着迟衡袭来——原来他们早就是抱着一同葬身火海的念头杀进来的,志在与迟衡同归于尽。

浓烟并着烈火随风浓烈,呛入咽喉,兵士们即使能避开刀枪也避不开烈火浓烟,一开始还能看清敌人,到后来烈焰弥漫,烟尘翻滚,热浪席卷而来,兵士们都止不住地咳嗽和流泪。纷纷倒在烈火之中,迟衡虽当即下令撤退,但如何撤退得了,郑奕军兵士死守住了入口,誓要殊死一战同归于尽。

迟衡虽然强悍也敌不过火势越燃越烈。

吸入过多浓烟,战马轰然一声跪在地上,被迟衡鞭了数下才起来,憋着一股劲横冲直撞。眼看浓烟密布兵士们纷纷倒下,迟衡救之不及心急如焚,浓烟飘过,他的眼睛都看不清前方。而且他本就在最前方,一开始遭受多方围追堵截,后又浓烟密布中看不清路,更兼战马受了惊吓,迟衡很快就分不清东南西北。

就在此时,忽然听见一声尖利的哨声划破天际。

迟衡听见急促的马蹄声奔来,而后是剧烈的厮杀。莫非是容越来救了?乾元军兵士为之一振,纷纷又鼓起劲来向前方冲过去。在浓烟弥散中,南关入口忽然闯进一支军队来,提枪就杀,十分迅疾凶悍。郑奕军始料未及,急忙回马应战,与来救的兵士混战成一团。被困的乾元军兵士趁机高声呐喊向入口处撤退,

而攻进来的乾元军兵士见自己兵士陷此劲敌,越加英勇杀敌,两相交战中,越来越多乾元军兵士急速撤离关口,终于得到喘息的机会。

不提郑奕军终于被压下去,且说迟衡在疾驰之中,忽然一支利箭袭来,正中战马,血喷涌而出,吸入过多浓烟的战马终于不堪重负轰然跪地,迟衡跳下马,双目流泪踉踉跄跄行走。

周围全是烈火浓烟,迟衡摁住胸口不停咳嗽,在一片星火浓烟纠缠之中他看不见、听不清,身边一个兵士都不见了,乱飞的横箭也消失了,恍恍惚惚中迟衡摩挲着,一阵风起,火苗扑过来一下子窜到了他的身上,迟衡扑在地上滚了两下,滚灭身上的火苗,却无法灭去眼前的烈焰。眼看火苗就要将他吞噬,隐隐约约中他听见一声焦急的呼喊:“迟将军、迟衡、迟衡……”

声音着急而高亢。

熟悉,熟悉到似乎是幻觉,迟衡眼前一阵一阵的晕厥,但他却掐住了虎口,迫使自己清醒再清醒,咳出用尽浑身的力气喊出:“季弦、季弦、石韦……”

就在他喊出声的一瞬,数支箭射过来。

迟衡使出最后的力气奋力扫过去,箭羽纷纷落地,橘红色火焰再度扑上来时,一匹战马在火焰中横空出世,马上的人飞身而下一把扶住了他,二话没说拽到马上,骏马如飞飞越过燎原的浓密烟尘,迟衡在剧烈咳嗽,感觉到一只手紧紧地抱住了他的腰。

仿佛过了很长时间,马匹不再奔跑,迟衡的咳嗽渐渐停止,他睁开眼睛,满目清明,转身,石韦站在他的身后,沉着坚定。

恍然如梦,马失前蹄了吗?

咳嗽令心口扯着发疼,但力气很快就回来了,迟衡直起腰望着满天火光?

石韦洞察他的心思:“不要紧,大部分兵士都已经逃了出来,没有损失太多人。”

迟衡张了张口,喉中艰涩:“你怎么来了?”

“古陇庄地处三洲之间,最适合坐镇,我就提前来了。你可以将刀放下来,刚才容越已领兵从东关攻入,古陇庄迟早是咱们的。”石韦说得从容,波澜不惊。

迟衡深吸几口气,气息调匀,心口清了。

他一扯缰绳飞身上马:“坐等凯旋多没有意思,季弦,走,助容越一臂之力。”

风云际会,卷土重来,迟衡与石韦策马向前直指狼烟四起的古陇庄。有石韦的前锋刺入,有容越的锐军扫荡,迟衡更是攻势凌厉誓要一血前耻。两军相战了一天一夜,杀了一批又一批蜂拥而上的郑奕军,终于长驱直入攻进古陇庄城池中央,仍遇上了郑奕军将领林磨的殊死顽抗。

容越军是旌旗蔽天,又有心为主将复仇。

林磨到底是单兵孤城怎相抗得了,但不愧为一员忠将,浴血奋战,直到容越和迟衡杀进来时,全城已只剩下他一个。他仍然以一敌百不肯投降,血染盔甲,长刀上的血源源淌下,闭着双目,刀尖撑在地上。

迟衡不由得心生敬佩,令兵士向后退,下马,大步向前:“林磨,董纵天已经撤离了景余州,古陇庄也被我拿下了,你以为,凭你一人就能阻挡得了?”

林磨睁开被血模糊的眼睛,豁然举刀砍过来。

一支急箭射过来。

正中胸口,在刀距迟衡一寸处,林磨倒下了,他的眼睛不甘地大睁着,瞳孔倒影天空最后一丝夕阳,渐渐变成灰暗。迟衡感慨他的忠勇,下令在城池最中间立了一个冢,后人名为“林磨冢”,冢边种了几棵香樟树。不到百年,整个古陇庄处处可见香樟,别处的香樟开的都是嫩黄嫩绿的花,这里的香樟开出的全是深紫色,如血凝之后一般。每到春日,绝艳倾城。久而久之,古陇庄就改名称了香樟堡,此皆为后话。

280、

经了古陇庄的这一场烟尘,迟衡两天都没缓过来。

泡在池水中,迟衡浑身舒展开来,咳一咳胸口还有隐隐的痛。这是个野生的池子,挺大,草挺多,不多时,绿草簌簌分开,石韦从长草中走过来,臂弯中一袭长裳,站在池边居高临下,“舒服些了吗,”

“好多了,心气顺了,季弦也下来泡泡。”

石韦摇摇头:“凉吗?”

五月的天池水丝丝的凉意,但迟衡很喜欢这种沁入肌肤的凉意,将身体与生俱来的那股燥热一点一点逼出来。池水倒映着石韦的影子,迟衡拍了拍水面:“季弦,下来泡一泡。”

石韦但笑,坐在池石上,却没走,一双眼睛偶尔瞟一眼水中的迟衡。

迟衡脑海中还回旋着烈火、浓烟以及宁死不屈的林磨,不由得感慨道:“差一点儿就栽在阴沟里了,林磨一人能布这么个陷阱也让人敬佩,要不是董纵天放弃景余州咱们未必那么容易夺下。虽是敌人,我也很佩服这样的人。”

石韦拔下一根草拨着水。

二人悠悠地聊着。

头上没有遮拦,五月的阳光有些烈,不一会儿石韦就热了,额头的汗水流下来,痕迹一道一道的汗,迟衡侧头意味深长地说:“季弦,少说一个月没洗了吧?”

外出打战,一月不洗澡也是常事。

昨天少说熏了半个时辰烟尘,又打了整夜的战,打完后就累得睡着了,起来就到现在,石韦难免也灰头土脸。被迟衡嘲笑着,石韦受不住了,挑了他一眼:“一个月不洗澡,也比一搓搓半池子泥强。”

迟衡一个手刀划过,拂起的一线水地泼在石韦身上。

石韦随手弹出一块小石子,石子连飘三下水,径直朝迟衡某个地方打过来。迟衡急忙一闪,石子噗通一声沉入水中,迟衡惊得不像话,却见石韦脸上露出难得的狡黠的笑。

迟衡倒吸一口,眼睛一转朝池边游去。

阳光下池水泠泠,池水中的人像一尾跃上飞瀑的鱼。石韦寻味似的凝望着他,嘴角的笑越来越深。就在迟衡要游到池边时,忽然寒光闪过,石韦猛然回身,飞速地扔出衣裳。

一支利箭穿透了衣裳。

唰唰唰,一连十几支利箭同时冲着迟衡飞过来,迟衡噗通一声扎进池水里。

在他消失的一瞬,长草中忽然窜出了六个人,每个人气急败坏,手执长弓又朝石韦射过来。石韦连退连闪躲,忽然听见一声呼喊:“季弦,快下来。”

一支一支的箭像长脚了一样,都朝着石韦的后脚跟钉下来。

池中央,迟衡又钻出来大喊一声:“快下来啊!”

石韦拔腿就跑冲入水中,几个猛子扎了进去,他水性也好潜入池中,池边的六人气急败坏地再度射箭,但迟衡和石韦早已不见了踪影。

池水多草,石韦从秘草中钻出水面。

从茂密的草丛中能清晰地看到那六个人还在池边寻找着,时不时一支箭落入水里。石韦深吸几口气,忽然脚边一动,他低头一看,一个黑影从水中浮上来,抹了一把脸,笑笑地看着他,除了迟衡还能是谁。

石韦心中一喜。

迟衡握住了他的手,将他拽入悄然水中。水下,水中,无一不是柔柔的,连同拽着的手臂都有些不真实,迟衡一边游一边回看石韦,石韦按了按他的手背,二人相识一笑,水中看不清面容,但彼此都知道对方在笑,石韦轻声说:“怎么每次和你在一起都不太平呢?”

迟衡以为容越很快就会到。

想不到压根儿没人来。那六人就一直在池边看着,迟衡游得手都快断了,就在这时,天慢慢暗淡下来,天空一牙细细的弯月,迟衡离开石韦,游到离那六人最远的地方,想趁他们不注意的时候悄悄地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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