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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然听得快要睡着了,陆悦明终于不再说话。
地图上的红点飞快地朝陆明月的房子移动过来。易然听到了陆悦明急促的呼吸声。点了下红点,地图旁边显示出通话器载体的生命体征,所有的数据都表明陆悦明此刻的状态是焦虑、恐慌、沮丧。
红点垂直移动了几十秒之后门外传来脚步声,接着门被打开,满脸震惊的陆悦明出现在门口。
易然指指眼前的地图,“你把自己地盘儿的范围圈挺大啊。你‘家’都跨区了呢。”
陆悦明看着地图,“你能跟踪到我的位置?”
易然看一眼情绪指数逐渐转为愉悦、平静的体征数值,关掉地图,“通话器如果只有通话功能的话我就直接弄两部电话了。”
陆悦明换了鞋走到易然跟前,“看我出这么大洋相,你解气了吧?”
“如果我不在你怎么办?”
“报警。”
“你怎么跟警察解释我的身份?”
“没想。”
“那公司的事怎么办?”
“没了谁地球都一样转。没有周兴国的项目我一样能再开公司。”
“没了谁地球都一样转,你刚才干嘛还到处找我?没了我地球不是也在转?”
“地球还转,可我的脑子不转了。”
易然噗哧一下笑了,“对不起,我不该说你活该。”
陆悦明站着低着头,易然坐着仰着脸。天知道陆悦明这会儿有多想抱住易然。可他没有,只是伸出手在眼前蓬松的紫色脑袋上摸了摸,“你说的对,我确实活该。郑光承说的没错:我智商有余情商不足,好好一个公司能被我做到破产,又怎么可能是别人的错。”
易然想抬手抓住头顶上陆悦明的手把他拉近。
陆悦明的手却先一步放下了,“不用再想那些,你不生我气就好。”
易然站起来,“我决定以后不叫你小明了。”
“那叫什么?”
“马屎明。”
“嗯,屎明和Ben,SB二人组,不错的组合。”
易然又笑,陆悦明也笑了一下。两人离得很近,闻得见彼此的呼吸。陆悦明的目光从易然的眼睛慢慢滑落到嘴唇,易然脸一红侧身跑了,“我去洗澡。”
一手插在裤兜里另一只手夹着烟,陆悦明盯着毛玻璃门上卫生间里易然的剪影看了好半天。一种异样的感觉在心中慢慢升腾扩散,最后全身的毛孔似乎都在微微张开。他吸了口烟,烟雾走到喉咙处仿佛被什么挡住,他忍不住咳嗽两声,转身走进客厅把烟掐了。陆悦明隐隐地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却无法仔细思考。
易然听见了陆悦明的咳嗽声,意识到他隔着玻璃在看自己,洗澡动作突然慌乱起来。低头看看自己的身体,第一次觉得基因改造技术还有待提高,身上很多地方都不够完美。
陆悦明飞快地扒光衣服进了主卧卫生间,想快一点儿洗完。可是为什么要快一点儿洗完呢?陆悦明让自己的大脑短路了,没有继续再想。这时他的手机响了一声:是微信。陆悦明把手机拿进卫生间,准备看一眼再洗。
微信是张晓发来:你现在是自己吗?身边有没有其他人?
陆悦明着急,懒得打字,就发了语音:“我自己,干嘛?”
张晓也回了语音,“给你看段视频,很重要。”
陆悦明:“我正要洗澡,洗完再看吧。”
张晓:“最好马上就看,是关于易然的。”
第二十九章
张晓:“最好马上就看,是关于易然的。”
易然洗完澡特意换好了干净衣服走出来,探头探脑看一圈,确定了陆悦明在书房里,他迟疑着走过去敲了敲门。
过了好一会儿门才开,表情阴郁的陆悦明站在门后,没有想让他进去的意思。
易然笑嘻嘻地挠着头,心里在嘀咕:是我会错意了?可是刚才他的眼神明明就……是那个意思。好尴尬,怎么办?
陆悦明冷冰冰地盯着他,又用同样冷冰冰的声音问:“怎么了?还有事?”
原来伤人并不一定需要多么恶毒的语言。
易然假装打了个呵欠,“呵——想跟你说好梦。”
“嗯,晚安。”
不等门完全关上,陆悦明就皱起了眉头。
门缝被完全掩上的一瞬,锁舌缩进又弹出来,发出轻轻的一声“咔”,易然微微一抖,心里有什么东西落到了看不见的最低处。
不知睡了多久,陆悦明忽然醒来再也睡不着,于是在黑暗中摸到手机再次打开了张晓传给他的视频:公司资料室的门被打开,易然从里面走了出来。
视频是公司里某个员工偷拍,发到一个专门八卦公司高管的群里的。那群的群成员里有张晓跟万晓强的小号。张晓告诉陆悦明,发视频的人说:看来大老板跟这小嫩男之间真有事。要不平时根本不允许人随便出入、得申请拿钥匙才能进的资料室,他怎么大摇大摆地就进去了呢?
张晓说他一看见视频立刻连夜去公司调了24小时监控录像,但很奇怪,他没有发现易然单独一个人在楼里走动的记录。不过录像中有几段空白,仔细看了下时间,他可以确定空白出现的日期,就是易然去了公司的那几天。
易然是在早晨八点半醒来的,想着要不要准备下早饭,打开门却看见餐桌上有一碗麦片、一盘单面煎蛋、一盘煎西红柿和煎培根。陆悦明面对窗口背朝他,正在抽烟。
“咦?你起这么早?”已经熟悉了陆悦明的作息时间,易然不免有些惊讶。
陆悦明没回头,“嗯,你先把饭吃了吧。”
“你呢?”
“吃过了。”
易然挖下滑溜溜颤巍巍的蛋黄放进嘴里,“今天有什么安排?去公司吗?”
“今天是法院查封的日子。”
“查封?”
“嗯,我名下所有的资金、动产、不动产、股票、债券等等,都要冻结。公司的事我不能再插手,有什么问题清算组会代为处理。出境过海关可能也会有点麻烦。”
“这么严重?要到什么时候?”
“还好吧。能提现的已经都提出来了,没有很多,但周转一下足够用了。时间么,得看情况,因为清算组人员都是活动过了的,所以这个好说。”
“那你今天要做什么?在家呆着?”
陆悦明转过身,走到饭桌前把手里的烟屁在桌上的烟灰缸里捻灭,“我要去找郑光承。你跟我一起去。”
“啊?”易然叉子上的西红柿掉回盘子。
一直以来都是陆悦明不想易然跟着他,尤其是出去有什么事要办。
陆悦明不看他,也没多解释,掐完了烟抬腿就往书房走。
一口麦片梗在喉间,易然怎么也想不明白陆悦明的态度怎么突然就有了这么大的转变。
路上陆悦明开着车不说话。易然坐的后座,不过还是与以往大多数时间一样,不停从自己的破烂书包里翻零食出来吃,吃的满车满座都是食物残渣,车厢里也弥漫着一股浓浓的膨化食品的味道。不知情的人上了车会以为是哪家不懂事的孩子刚在车里玩儿过。
陆悦明皱皱眉头,把车窗按开一半,点了支烟,“问你件事。”
易然一紧张,吃得更凶了,“什么事?”
“像你们这样的克隆人,有没有可能一模一样的弄出好几个来?”
“不会的。干嘛这么问?”
“突然想到。你确定?既然都是克隆,一次多弄几个不是会方便点儿?”
“哪里方便了?很不好区分啊。”
“那就是说,0250号的易然,现在只有你一个?”
“是的。除非我死了。”
“嗯?”
“我死了的话,如果有需要也会再有个易然,不过编号就变成0251了。”
“你的意思是说,在你之前已经有过249个易然?”
“不是的。0250:0代表母体人种,2代表母体来源的年代,50才是数量。但这些数量里也包括‘残次’和‘问题’产品。”
“‘残次’和‘问题’产品?”
“嗯,就是原本是以完成任务为目的培育出来,但成形后无法完成或者预期无法完成任务的克隆人。通常肢体上有残缺的叫‘残次品’,心理上不健全的叫‘问题品’。那样的克隆人是要被处理掉的。”
“处理?”陆悦明皱着眉惊讶地看向了后视镜里的易然。
易然正把洋葱味儿的膨化面圈塞进嘴里,“嗯,按照规定要送进实验室或者直接销毁,但通常会流入黑市被非法贩卖。”
陆悦明觉得很崩溃,“靠,不是吧?你是来自未来还是中世纪啊?贩卖,奴隶吗?销毁,跟杀人有什么区别?没有人提出这样很不人道?没有保护克隆人的立法吗?”
“有,相关的法律规定、各种会议讨论、每隔一段时间的抗议游行,都有。不光是克隆人,还有关于人工智能的。可是在利益面前,人类这个物种似乎从来就没有进步过。”
后视镜里易然看着窗外,脸上难得的没有笑容,可嘴边亮晶晶的油渍没能让他的表情严肃深刻起来,反而多了几分可爱。陆悦明想如果现在他是坐在副驾驶上,自己恐怕会忍不住伸手去抹干净他的嘴巴。
“那你呢?”陆悦明最终还是收回了目光。
易然转回头看向后视镜里已经直视前方继续认真开车的陆悦明,“什么我呢?”
“你有没有为了‘利益’做过什么违心或者不该做的事?”
“你的意思是我不算人类?”
“我不知道,这个要看你自己心里是怎么界定的。”
“怎么界定?哼。”易然没有马上回答,而是不再吃零食安静了一会儿。
“‘人’对无法得到的永远充满渴望。不仅是东西和人,身份和认同感也一样。可偏偏每当有这样的想法出现在脑海里,我又都会忍不住问自己:你到底算不算‘人’?如果不算,那又算什么?为什么你的所作所为你的一切都跟‘人’没有两样?可是如果算,为什么又有那么多所谓‘真正的’人不肯承认你?为什么你的芯片扫描结果里永远要有K打头的简写,或者colne的解释?所以说到怎么界定,根本就是个无解难题。”
昨晚给陆悦明看过视频之后,张晓提议让陆悦明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该做什么做什么,但是这几天不论去哪儿先不要带着易然,故意跟他分开给他留出大段单独行动的时间。然后他们找人跟着易然监视他,看他偷偷潜进资料室到底有什么目的。可是陆悦明当时想也没想就直接回了句:不用,易然的事你不要插手,我自己解决。
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该做什么做什么,把人推倒吃干抹净,再私下里找人查个清清楚楚,最后亮出底牌彻底翻脸。这么做的话再正常不过了,毕竟是你先来招惹我的,资料室里有很多商业机密,我怎样怀疑你都不过份。如果是别人,陆悦明完全可以这么做,对于他来说那是天经地义轻车熟路的事。但不知道为什么,当面对易然,他发现自己居然做不到。
再看一眼后视镜,两人的目光终于对上。
易然看着他,突然就露出个会令人心跳加快一拍的笑容。
陆悦明移开视线咬咬牙,额头上青筋跳几跳:拯救妈蛋的世界,这个二百五穿回来的任务根本就是折磨我而已。
第三十章
车子在西城一个风景区里的铁艺门前停住了。易然又扒着车窗一脸屌丝地往外看,“这是什么地方?”
“老狐狸的家。”陆悦明下车走到铁门旁边去按门铃。
易然按开窗户,“家?我怎么没看见房子呢?”
“在很里面的地方,这里看不见。”
“啊?!那他家得多大啊?”
“很大。包括一个有国外资金和技术支持的私人研究所。”
“谁啊?”门铃旁的通话器里传出郑光承的声音。
“是我,悦明。郑叔叔。”
“悦明?哦,好。等一下。行了,门开了吗?”
陆悦明拉一下大门,“开了。”
往房子开过去的路上,陆悦明给易然简单介绍了一下郑光承家里的情况。郑光承一直没有结婚,差不多五、六年前他在福利院收养了一个五岁的混血女孩做孙女。所以偌大的房子里除了祖孙俩就只有两个保姆和一个园丁。住人别墅旁边的研究所里倒是一直都有研究人员和保安出入。但别墅和研究所中间有铁丝网隔开,两边的人不允许来回走动。陆悦明小的时候过来玩,曾无意中发现郑光承的卧室里有通向研究所的通道,但到了那边,进入的门就是紧锁着的了,他没能过去。不过小孩子还是觉得这样搞得神神秘秘很好玩儿,于是陆悦明躲在里面很久,后来被父亲揪出来狠狠揍了一顿。
到了别墅门前,郑光承已经等在那儿,腿边粘着个洋娃娃一样的女孩儿。他今天穿着一身运动服,没戴眼镜,不知道是不是又有孙女在旁边的缘故,反正易然觉得他看起来比那天在陆悦明家时和蔼多了。当然当时易然也没能看清楚,更多的是感觉。
“郑叔叔。”陆悦明叫一声走上去。
郑光承迎过来抬手搭上陆悦明的肩膀,“怎么突然就跑过来,也不事先打个电话,万一我不在家怎么办。”
“哦,我就是今天没事,过西城来逛逛,想起好久没来郑叔叔家坐坐了,顺路拐了过来。”
“是啊,一晃得有二三年了吧。”
两人并肩一起朝门口走着,一副情同父子的模样,不是亲身经历,易然根本无法相信:就在昨天,郑光承还把陆悦明耍得孙子似的团团转,陆悦明还表现得对郑光承咬牙切齿恨之入骨。
郑光承一直没有正眼去看易然,但易然知道,他早认出了自己,并在心里打量好几遍了。
到了门口陆悦明停下把易然拉过来,“郑叔叔,我给您介绍个人。”
郑光承脸堆着挤出来的笑看向易然,“哦?那么这位是……”
“易然,上次跟您给我看的视频里那人就是他。您忘了吗?我还跟您说他是我找来的保镖。”
“哦——想起来了。你好你好。”郑光承拍一下后脑勺朝易然伸出手。
“但其实他不是什么保镖。”陆悦明抓住易然也要抬起来的手。
“嗯?那是……”郑光承的手垂了回去。
“您怀疑的没错,他是我新交的男朋友。”
易然吃惊地转过脸,陆悦明正目光坚定地盯着郑光承。
郑光承嘴角的肌肉抽动几下,竟然再次伸出了手,“是吗?你好。”
易然赶紧用力把自己的手挣出来搭上去,“您好。”
“屋里坐吧。”郑光承跨进开着门的屋内。
一个四十岁来岁的保姆给放好了拖鞋。三个成年人再加一个小女孩儿依次进入。
茶几上茶点都已经准备妥当,郑光承把陆悦明和易然让到沙发上。
坐下之后陆悦明嘴上跟郑光承闲聊着扯七扯八,始终没有提到周兴国。手上却一刻也没闲着,不是攥着易然的手就摩挲他的大腿。戏很过,易然被搞得一阵阵无所适从。郑光承很能忍,始终面不改色目不斜视,但明显心、眼不在一处,跟陆悦明聊得心不在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