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意。
赵天志想笑,他堂堂一品宰相,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天子最得力的臣子,几度气得那几个霍乱朝纲的女干臣贼子吐血,何曾仰赖过天意?
却不想为了一个岳心元,真是神也求了,佛也拜了,就差出家明志抵消前世罪孽换他平安了。
更何况,这个岳心元,还不领情。
“草民岳心元。”
“岳心元……你是状元岳心凡的什么人?”
“回万岁,草民是状元爷的双胞兄长。” 御书房里坚持跪在地上,且跪得笔挺的人,让人很难相信他是残了一条腿的。
“可是赵卿家说,你才是真正的状元岳心凡。”
岳心元淡淡一笑。
“想必赵相也听闻碧珂姑娘所说,残了腿的那个,是岳心元。”
而他的腿,在座两人都见过,如此可怕的形状,是伪造不来的,太医也曾检验过,是多年的旧伤。
“草民知道赵相爷的意思,还请圣上、相爷听草民交代。”
皇帝与赵天志对视一眼,由他开口:“你说。”
“草民幼时顽劣,伤了腿脚,一直对兄弟心怀怨怼,觉得天道不公,什么好事都让他抢去了。”岳心元淡淡地讲,仿佛说的是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心凡有才学,腿脚又好,我却只是个一事无成的瘸子。人都有虚荣之心,那日开榜,几波报信的来家里,好不热闹,草民……自然是嫉妒万分,便求他,拿出往日情义要挟他,将这见百官扬名的赴琼林宴的机会让与了我,这才有了‘瘸腿状元’一说。”
“你虽腿残,却分明可以好好走路!”赵天志忍耐不住开口叱道。
那日岳心元掉进水塘,赵天志待他回房。路上还奇怪,因何这人身形愈发瘦弱,身体反而比以往要沉,那时还道是衣衫吸水,到了房里为他更换湿衣才发现,这个人竟然在一条残腿上捆了几斤沉的铁砂袋。靠着铁砂的重量维持身体平衡,难怪他平日里可以和一般人一样走得平稳。
岳心元垂下眼睑:“那是在‘状元残了一条腿’的事情人尽皆知之后才练会的。心凡为我装瘸子,我岂能让人发现状元府兄弟两个都是瘸子?这才听了一个铁匠的建议,学着绑沙袋来维持平衡。”
好一套说辞,饶是赵天志竟也找不出话来反驳。
“那那日生辰宴你又如何说?那日你分明——”
“相爷莫不是忘了,在此之前心凡是送家母回房休息。”截住赵天志的话,岳心元脸上仍然是浅的几乎让人看不出的笑,“那之后,心凡便一直没出来。你之前遇到的是心凡,之后遇到的,是我。与你说的那番话,也确是心元的肺腑之言,只是碍于假冒了心凡的身份,反而给他蒙羞了。”
确实,那般激动,那般歇斯底里,若是演戏,恐怕不会那么逼真。
——如果我不是个瘸子,如果我有他那般好才学,你是不是,就会把我当我好好看一眼?
“那你的香毒……”
“草民惶恐,草民自知累赘,又怕疼怕苦,故而想出这种法子想了却这罪孽一生,却不想竟连累心元遭受误会,每每思及此处良心难安,故上大殿阐明,只求速死。”
赵天志手指轻轻扫开岳心元颊边长发,看着那安详的睡颜,耳边却是他那句“只求速死”。
要不是圣上英明同样看出疑点,恐怕他现在已经是身首异处了吧?
欺君之罪何其重大,他居然妄想一个人承担?这岂是一个贪生怕死、爱慕虚荣的人所为?
“岳心元,你是不是太小看陛下……和我赵天志了?”
一边说着,他一边苦笑。
这天牢锁住的是跑不掉也不会跑的岳心元的人,还有本可以全身而退却甘愿沦陷的他赵天志的心。
心,早已锁在了这岳心元的身上,万劫不复。
甘愿画地为牢,只求他真心一笑,奈何,此心遥遥。
二十三、血泪
岳氏的出现,是赵天志早有预料的,所以并未表现出惊讶,反倒像这屋子的主人一样客气的请她坐下。
“罪妇不敢。”
其时她已封为诰命,却因认定有罪在身,因而如此自称。
赵天志顿时明白岳心元这倔脾气是从何而来的了。
“我与秀良向来亲如兄弟,此刻他背负疑案在身,我理应全力相助,又怎会为难老夫人。还请坐,勿要折煞下官。”
闻言,岳氏抬头看他,一双慧眼如炬,险些让赵天志以为她看出了什么。然而她只是谢了恩,坐在椅子上。
主人不在,屋里不再燃香,余熏未散,新烟未生,倒平添了几分凄凉。赵天志有些怅然若失,在岳心元生母面又不好表现,便装模作样的在岳心元桌子上翻找。
“夫人可是为心元之事而来?”
岳氏不答,赵天志也不追问,只是仍然在书桌上翻着,似是坚信定能找到什么稀世宝物。
一本《资治通鉴》放在一摞书的最上面,一片干竹叶仿佛是作为书签之用夹在“孝灵皇帝上之下光和元年”一页,前后翻阅,只见每一页都有蝇头小楷注释,或疑或解,无不精妙。再看下面书本,都是些寻常书生学子案前必备,皆保存良好,密密麻麻挤满了感悟解读。
心念一动,每本都翻到扉页,下角均是他熟悉的字迹题名:岳式书生吾之。
“吾之……”
“那是吾儿心元的字。”
“心元的字?”
这么说的话,之前仿佛听碧珂提过。
忽又记起一事,在琼林玉宇,觥筹交错里。
——爱卿人中龙凤,名满天下,不知可有字啊?
——回陛下,臣生在乡野,自幼只是随西席念书识字,况早年家门不幸,冠礼也未曾行过,故而无字。
——不可惜、不可惜,朕如今便辞你一字,便作……秀良,爱卿看可好?
“老夫人,下官着实糊涂,还请老夫人明示。”
岳氏却又陷入沉默,垂下头。
赵天志想了想,还是没有开口,手指拂过收拾得一丝不苟的书桌,沿着桌上的纹络,想象着一盏青光中,岳心元唇边是带着怎样的浅笑,读诗作赋。
摞得整整齐齐的书是普通的书,架上是一般店里都可以买到的湖笔,镇纸是不知哪里捡来的一方圆滑的山石,只有井字装饰的方砚,香炉似铜非金,铸成了千瓣莲样式,莲心镂空,精巧无比。
赵天志对莲,也是情有独钟,此刻见了这香炉,更加觉得岳心元就像这莲,美而不骄,濯涟不妖。
若他没有来过岳心元的房间,定是不会发现任何不妥。
然而他非但来过,还来过不止一次,他此时非常确定,岳心元惯用的香炉,并不是桌子上这一个。
记起此处,便忽而觉得,这个香炉的存在变得格外突兀。
赵天志忍不住伸手去取。
“赵相。”岳氏却在这时出声。
“老夫人请讲。”
岳氏直直的看着他,目光如炬,忽而道:“赵相对我儿,可是存了些什么别的念头?”
这话问的直接又干脆,饶是赵天志也一时应对不过来,讷讷了半天,忽而撩起衣摆,单膝跪在她面前。
“相爷……您这是……”岳氏显然也没有想到他会这般,顿时乱了阵脚,慌慌起来就要去扶他。
“下官自知有愧岳氏,有悖天里伦常,理应诛灭,只请老夫人明鉴,情谊一事,本难捉摸,却无半分险恶。若夫人帮我救得心元,赵天志愿立誓从此不出现在岳氏面前,绝不令府上为难!”他说的字字恳切,倒让老夫人愣了一愣。
“赵相……民妇一介女流,您相爷都做不了主,民妇如何帮得?”
“只要您能向圣上证明——”话说一半忽而截住。
证明什么?证明牢里的那个岳心元是真正的状元岳心凡?用岳心凡将岳心元换出来?还是欺君大罪,满门抄斩?
赵天志忽而在心里嘲笑起自己的糊涂,毕竟也是凡人,遇上情之一字,连他也免不了鲁莽。不禁要问,那个凡事三思,思虑周全的赵天志,到哪里去了?
“赵相爷……您的意思,民妇明白,可是……这手心手背,他都是肉啊……”岳氏还是伸手扶起了赵天志,“这家国天下的,我不懂,只求两个儿子能平平淡淡的过了这一生,幸福终老就够了……”
只是话虽如此,她却分明知道,这两个儿子,终归是要牺牲一个的。
赵天志不语,手在袖中攒成了拳,倍感无力。
“赵相,如今岳家上下的命可以说都在您手里,民妇也不怕什么,就与你说些掏心窝子的话吧……”
“您说……”
“民妇这辈子,虽不说一心向善吃斋念佛,扪心自问好歹也是没有做过亏心事的,只这一件,这辈子,唯一一件事,民妇知道它错了,错的离谱,而我非但未曾阻止,反而眼睁睁看着它一步一步成了现在这样……十多年了……”
岳氏的声音有些颤抖,赵天志心里一动,似乎有什么一晃而过,却终是什么也没抓住。
“赵相……民妇非为自己开脱,只是这事,它一无损于家国天下,二无伤于忠义道理,唯一对不住的,便是我儿心元……”提及伤心事,忍不住垂泪。
“夫人……”
“赵相,心元已受了太多苦,为娘的心里自然也是千万般的煎熬……只是,只是这是我儿最后一个心愿,我——我帮不了你!”
“岳夫人!您——”
岳氏却又一次打断他:“我知道,您是希望我证明,牢里的那个,是真状元,以往万岁面前的,都是另一个……真相如何,我无法言说,只是,牢里的……确实是民妇的次子心元!”说着猛然跪下,“赵相,我知我此番定是无理,但求你、求你让我再见我儿一次,待我娘儿两个去了,别为难心凡,他若有什么难处,帮衬着些……”
这话里的意思,已是不言而喻。
赵天志愣愣的扶着岳氏,却不知该不该应承。
且不提这母子情深,且不提手足之爱,单说岳氏兄弟能否有哪怕只是一个全身而退,便是未知。
而他,口口声声说着情义在心,却是亲手造成了这般局面。
此时此刻他甚至已经不知,当初是对是错。
二十四、平安符
自打太医检查出是阿东送来的香有问题后,钏儿便恨死了他和他的主子,别说听他们讲话了,若不是少爷教导铭刻在心,她简直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或者干脆一把火烧了状元府。好在,只是想想,她也只是终日待在岳心元的小院子里,整理花草,清理居室,只是……再不燃香。
钏儿虽是未出阁的女儿,好歹也是年华正好,又一颗七窍玲珑心,如何看不出阿东是喜欢自己的?岳心元也知道,闲暇时半打趣半认真也说过要将自己托付给他。只是钏儿对阿东终究只是好感,记着他的百般好,愧着他的千般情,而今……终是烟消云散,化成刻骨的恨意。
只是恨归恨,少爷的书本还是要照料好的。钏儿将灰尘掸去,又拿抹布将书橱仔细擦了一遍,拿到盆里洗干净,晾在一边,端着盆子走出院子,将里面的脏水泼了出去。
没有泼到任何人身上,方向控制的正好,最近的水滴离门口柱子似的杵着的那人的布鞋仅有一寸。而钏儿却像没有看到他似的,傲然转身离去。
“钏儿——!”阿东却忍不住。他本是个直肠子,在这门口站立许久却未曾开口已是不易。
钏儿站住了,却不回头,更不要说看他一眼,说两句客套。
“钏儿,我知道你怪我,可是爷——那是爷的……”
一个“爷”,终究是引发了压抑多日的情绪。
钏儿猛地将手里的盆甩了出去:“爷!就是爷!什么都是你的爷!!!为了你的爷,你连人性都泯灭了,是不是?!”
盆子是铜的,不是很硬,却也不软,正正砸在那人额上,便是头破血流。
阿东自知理亏,却也没有说什么,只是一脸愧疚,反倒是钏儿仍然心善,看他血流了一脸,叹一口气:“你就在这里等我拿药香来给你包扎。”
岳心元的院子,她说什么也不会让这主仆二人踏足,免得污了少爷留下来的清香。
“钏儿,我知道你怪我,怪爷……我也知道爷做的不对,再怎样,管家毕竟是他的亲哥哥……”
钏儿没有说话,甚至手都没有抖一下。
“钏儿,你知道么……我曾经发过誓,为了爷,我什么都愿意做……”
钏儿这次倒是有了反应,“嗤”了一声,道:“爷大仁大义,可是给了你什么我们这等凡夫俗子狗眼看人的想不到的好处,竟让你为了他连这伤天害理的事儿都做了?”
岳心元在的时候,小丫头嘴巴像抹了蜜似的,如今岳心元不在了,恁的尖酸刻薄。
阿东何曾见过钏儿这样?只是此时愧疚于心,也没有反驳,却缓缓开口,给她讲自己的故事。讲自己的家乡,讲夺去了所有乡民性命的瘟疫,讲那个缺了一条腿,却救了自己一条命的小少爷。
“那时候我就决定,只要是二少爷说的,就是让我去死,我都愿意。”
其时钏儿也已处理好他的伤口,收拾起了药品,闻言动作一滞。
但是只是一瞬间,然后很快的直起了身子看着坐在自家院门口石板上的阿东,居高临下,目光似乎带着点怜悯。
“那时你可想过,若有一日你会害了你的二少爷,那你该如何?”岳心元离开已有半月,这时钏儿却是第一次放任自己去想象,想象岳心元在那说书人口中阴暗冰冷整日刑罚逼供的天牢里如何生存。她从来不知道原来自己也可以这般残忍,对自己,也是对别人。
“我怎么会——”
“我是说,万一。”钏儿觉得自己此时说话的语气像极了少爷,只是少爷说的时候多是无奈,而她说的时候,满是森森寒意。
“我若背叛爷……”
“是二少爷。”钏儿不冷不热的打断。
“……二少爷,”阿东还想说什么,却被钏儿陌生的眼光震慑,硬是改了口,“我若背叛二少爷,定当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好,这是你说的。”钏儿这时却落下泪来,一直苦苦支撑着的冷酷面具崩溃,她忍不住仰天哭喊,“老天爷!你听到了!这个忘恩负义的阿东,他说若背叛少爷将天打雷劈——!苍天,你为何还不降一道雷下来,劈死这些心狠手辣的禽兽!”
多日食难下咽,此时嘶声哭喊,虽只有几句,却也气力耗尽,钏儿靠着院墙跪坐下来,掩面痛哭。
阿东本是被她的行为吓着,这半晌才反应过来:“钏儿,你刚刚说什么?我说的是二少爷,就是爷……”
“你好糊涂!”钏儿红着一双眼,满面泪痕,看着阿东,咬牙切齿,“你就没有想过!你那心狠手辣的主子,连亲生兄弟都敢谋害,怎会是个不怕所谓瘟病救苦救难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