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尘徐徐,十里长亭,只剩杨柳依依。
二十七、天错
赵天志的宰相府,并不是京城中最大的,却是最讲究的,三进三出,主客分明。
而今明显是主人的书房里,一个小丫头正忙着将木箱里的书一本一本放入书架,按照分类次序与先前就在这房间里的书穿插放在一起。而她身后不远处,一个俊俏的年轻人正站在书橱前,手里捧着一本书正读的津津有味。
“吾之……”赵天志回来,正好看到这样一幕,愣了一下,而后不由得蹙起眉,音量也不由得提高了,“吾之,你在这里做什么?”
看书正看得入迷的岳心元吓了一跳,回头看见他,这才想起来自己是听说他要钏儿将自己带出来的书放进这里的书橱要来阻止,却意外发现了传奇孤本,好学心唆使下不由得拿过读了起来,竟然忘了正事。
“我……”这个时候再说是来阻止钏儿的显然有些底气不足,小丫头跟着岳心元看了不少书,手脚奇快,这会大半的书都在架上了,心中小小的腹诽着钏儿,岳心元讷讷的举起手中的书,“我在看书……”
赵天志又好气又好笑,拉着他坐到一边窗下的躺椅上:“你看书便看,一直站着是个什么道理?”
在老太医的调理下,岳心元的精神已经好了很多,虽然很容易感到疲惫,睡得也比常人多,却不似以往那般睡着了便像死了一般。每每想起将他在天牢的那些日子,想起他卧在稻草上一睡便是数日毫无生气的样子,赵天志总是心痛如绞,恨不得将全天下最好的加倍补偿给他。反倒是岳心元像个没事人一般,常常让赵天志纳闷,这是不是自己命中一劫。
他甘心、并感谢上苍让他受的一劫。
“多亏了老太医的药,最近精神不错。”岳心元笑笑,将书放在案上。
早些时候赵天志还担心他的腿不舒服,被岳心元笑着告知自己“习惯了”后便再也不问。彼此都是倔强又要强的人,他又焉能不懂他的骄傲?
相惜且相知,不过分亲密,却难舍难分,这种感觉很好,所以自从坦诚相见,岳心元便不再抗拒,彼此相处起来,分明在人间,却偏偏轻松的好似神仙一般。
赵天志一挑眉,眼里的欣喜显而易见,一路印在岳心元心里,然后变成了笑映在岳心元眼里。
赵天志看到了,似是本能的相知让他也意识到岳心元想说话的意图,却恶意打断:“这么说来,很快就能回宫供职了?甚好、甚好!”
“供……职?”岳心元愣了,被成功转移了注意力。
不久前他醒来就发现自己被赵天志带回了府里,据说“他的”府邸已经被查封,稍作休整就会赐给了新科状元。而对于他以及岳家人的处分却一直没有下达,岳心元唯一知道的就是,在他醒之前他们就已经安全离京返乡,圣上似乎并没有为难,至于是如何做到,不管他怎么追问,总被赵天志顾左右而言他岔开了话题去,现在他主动提及,岳心元自然一心扑了上去。
只是没有想到,本以为是杀头、甚至灭门的罪过,居然就被这么轻描淡写的带过去了,而且还……供职?供什么职?他应该已经知道自己的身份了才是……他是岳心元,不是状元岳心凡啊。就算如今业已坦诚,可是天下人知道的状元名讳,确实是“心凡”而非“心元”,难道说让他岳家一家平安的法子,就是这样将错就错下去不成?
看着他这呆楞样子,赵天志心情大好,笑的自是阴险无比:“刚刚我刚出宫门,就被吏部那几个黏上了,缠着问你什么时候回去……你说奇怪不奇怪,某些人不是说……他一直是个管家吗?”
“你……!”不是没想到他居然会在这个时候提起这种令人尴尬的往事,只是没想到他会提的这么干脆突然,岳心元顿时气得咬牙切齿。
赵天志这个人,大度的时候真的可以像神佛一样无欲无求,可偏偏又有的时候像个小孩子似的斤斤计较,尤其是对岳心元的时候——就像现在,一切尘埃落定,他似乎打定了主意让岳心元把一切都交代清楚。
“怎么,我说错了?还是说到了现在你还敢说……”赵天志心怀恶意的凑到岳心元耳边,轻轻笑得他浑身发冷,“我爱惨了的那个人其实是你那同胞兄弟?”
“爱惨了”这三个字,平淡无奇,偏偏就在岳心元心里激起千层浪。
他醒后,钏儿将她所知的一切都告诉了他。堂堂宰相,为了一介草民四处奔走,甚至不顾男儿膝下黄金无价跪求岳夫人,其中深情,说看不出来,那是骗人的。更何况,这分明是欺君的重罪,却连他这主谋都未受责罚,不知道眼前这个笑得好似街上无赖似的宰相费了多少苦心。
这样的人,你岂能负他?
岳心元叹了口气:“不过,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眨眨眼,满是狡黠,真是半点亏也吃不得。
赵天志哭笑不得,却并未问是什么条件:“这个简单,你无非是想知道这些日子到底发生了什么,是么?”
岳心元殷切的看着他。
“这也没什么,只不过是圣上向天下人承认了一个无伤大雅的错误。”
“圣上?承认?错误?”岳心元愣愣的听着。
“是这样的,”赵天志坐在他身边,理所当然的将人揽在怀里,满足的喟叹一声,这才娓娓道来,“这时还要从一年前科考说起……”
一年前,京畿学子岳心元进京,不负众望夺得榜首。皇帝读了状元郎的文章,忍不住喝彩,要亲自将这进士名单抄一份以示嘉奖。恰在此时,他一早派出去的暗卫带回了所有进士的全部资料,上至几代宗族,下至家佣出身,无不在案。尤其是关于岳心元幼时为救其兄受伤之事,圣上十分感动,每每想起都忍不住要慨叹一番,其结果就是不小心顺手将岳心元的名字写成了岳心凡,他兄长的名字。
天子怎容犯错?于是满朝上下知情的都将错就错,反正岳心元与岳心凡是双胞兄弟,本就是一体,互换姓名也无伤大雅,这才有了“状元岳心凡”。
谁知道最近竟有人得知岳心元与岳心凡之事,拿着“欺君”一说大做文章,圣上为了公正,向天下辩白坦诚,为岳心元正名,这才平定了一场纷争。
“所以,状元是岳心元,现吏部尚书也是岳心元,至于先前编撰六朝政史的那个岳心元,他的活已由新科状元毛蔚接替、‘岳管家’书房里的书稿我也交给他了,你就放心好了。”
听完这些话,岳心元不禁目瞪口呆。从来只有天子犯错臣子受灾,却没有想到会有臣子有错天子领过,这要他如何担待得起?
“你也不用想太多,陛下这是爱才,只要你不谋反,像之前那样做该做的事情,忠心为民,就是报答了陛下一片苦心。”赵天志满不在乎的说,“何况,陛下此举,虽然明着是‘坦诚过错’,反倒深得人心,他也算是一举两得了。”
岳心元抿紧了唇,重重点头,却说不出一个字。
“好了,别感动了,有空去想那个只是动动嘴皮子就能让你如此感动的天子,还不如想想我这个苦苦守在你身边只求一个回眸的宰相。”说完了正事赵天志又开始没个正经,“从今往后都要在一起了,有点什么感想没有?”
“就是这个!”一句话轻而易举的把岳心元从感动中拉了回来,岳心元在赵天志怀中一跳,险些把他的下巴撞平,“我为何会在你的府里?你为什么要钏儿将我的书放进你的书房?什么叫今后都要在一起了?你……”
“你不觉得现在问这些有点晚了吗?”赵天志揉着被撞疼的下巴,无奈笑道。
岳心元顿时红了脸。
自打醒来,他住的是赵天志的房间,睡的是赵天志的床,盖的是赵天志的被子,甚至好几次醒来恰是半夜发现他枕的是赵天志的胳膊!用赵天志没羞没臊的话来说,这个时候还想撇清关系,未免太不厚道。
赵天志安慰似的拍了拍他的肩,只是显然没有起到太大的作用。
“虽说天子金口玉言,可是直言进谏也是做臣子的本分,尤其是你这个当事人,竟然还咬着牙说自己从未‘饰演’过‘状元岳心凡’,这也算是欺君重罪了。只是圣上爱惜人才,只是罚了你三年的俸禄,收回了赐给你的宅子以示警告……也不止你一个人,就连我和几位老大人也都被扣了薪俸,多少而已。”
说着无奈,脸上的表情却着实无赖。岳心元自此明白,自己这是被皇帝打包送给赵天志了。
“荒唐”二字,到了口,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
“罢了罢了……合该是命,逃也逃不掉。”叹口气,岳心元终于认命,准备将一切和盘托出。
“等等,吾之。”赵天志却在此时打断他。
岳心元不明所以的看着他。
赵天志半蹲下身与岳心元平视,脸上是难得的严肃正经。
“怎么了?”岳心元觉得好笑。
“吾之,我希望你明白,我并不是在逼你交代什么,我只是希望你不管什么都不要总是一个人承担,你的过去,你的心事……但是如果你不想说,我绝不再问,所以……”
他用心至此,你还如何仍然想要隐瞒。
哪怕……会被就此厌恶,从此再不相见。
想到此处,岳心元竟微微笑了起来。岳心元极少这样笑,毫无杂质,让人看了就很想跟着一起笑,从他的眼睛里,笑到看到的人心里。
岳心元就这么笑着,用一种怀旧的语调开口。
“这还要从……我与心凡六岁那年说起……”
二十八、真假状元郎
岳家员外年到五十才喜获麟儿,更是一对双胞兄弟,自是喜爱非常,倒不图将来成才光耀门楣了,只求他们本本分分做人,平平安安一世。所以哥哥取名叫心凡,弟弟就叫心元。
心凡与心元六岁那年上街,心元伤了腿,员外去请神医死在路上,老夫人年老体衰得了风寒一病不起。风水先生说,是因为小少爷伤了腿,坏了风水。唯有将他降为仆人不再受主子的待遇,才能结束这接连不断的灾难。
心疼次子的岳氏一介女流却不得不撑起偌大家业,痛失丈夫与婆婆的她直恨不得没有生过那个引起了这场灾难的长子,下令关在柴房里,与下人一同做工,做不好就是一顿毒打。
可怜小少爷吃不饱穿不暖,唯一关心他的祖母也因为他“破了风水”而丧命,毫无地位,感受不到丝毫的温情,连一般的下人在他面前都是一派趾高气扬的模样。
就是过节,也过得比一般人凄惨。
“那天是冬至……冬至大于年,毕竟是亲子,娘还是把心凡喊来跟我们同桌吃饭……”岳心元微微阖上眼,记忆里,那是唯一一次吃的尴尬的团圆饭,分明是母子三人,明明有着与他一样的血脉、一样的面孔,那个瘦小的冻得瑟瑟发抖的孩子却显得那么多余,“然后心凡他……他哭了……”
岳心元说着,语气仍然是平静的,赵天志却知道他的心在哭,为自己双生的兄弟,比岳心凡本人还要难过,因为他的善良,赵天志懂。
“心凡那天干了很多活,我后来听下人们说的。严寒天,又连件像样的棉袄都没有,他的手恐怕冻得早就没有知觉了。在暖和的屋子里,只那一会的功夫,估计正麻得厉害,怎么端得住碗?”
冬至团圆宴上,打碎餐具,是不吉利的。本就不受喜爱的孩子,在冬宴上打碎了碗,可想而知,少不掉的一顿毒打。打他的人,是他的亲娘。
“娘打他的时候,心凡一直在看着我。那眼神好像在问,为什么我不是你,为什么我要受这种待遇……”
似乎被回忆中的眼神吓到,岳心元的身子开始不自觉的发抖,赵天志长臂将他抱紧,一手安抚地轻拍他的后背,半晌才缓过来。
“那眼神看的我良心难安,是啊,我们是一样的,是兄弟,为什么我靠着火炉披着锦衣狐裘,他却只能穿着破布衣裳在风里干活?”
小小的孩子辗转反侧,终于耐不住,披了衣服跑出去,恰好见到自己那双生兄弟还跪在雪里,脸冻得青紫,已然神志不清。
岳心元吓坏了,忙将自己的衣服给他穿上,拖着他冻得僵硬的身子往屋里去。
赵天志心念一动,忍不住出声打断:“等等……照日子算起来……那个时候你的腿伤应该还没好不是吗?”
“是啊……”岳心元苦笑了一下,“我当时见到心凡一动不动的跪在雪里吓坏了,就也跪在雪里喊他,发现他还活着,赶忙脱了衣服给他,等走到回廊下的时候才发现腿疼的厉害,之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明知事已隔十余年,赵天志仍忍不住心痛,忍不住探下身,去帮他揉那畸形的腿。
岳心元向来隐忍,靠着铁砂的重量维持身体的平衡,是以拖着一条残腿亦可以走得似常人一般。而此时拨得云开见日出,一切都已明了,赵天志再也不愿他这样逞强。何况岳心元这些日子还是躺着坐着居多,铁砂袋也就许久没有缠,此时他轻易可以摸到那条细的不正常的腿扭曲的形状。
感受到赵天志的手的颤抖,岳心元微微苦笑了一下,按在他的手上阻止了他的动作。
“等我醒过来的时候,发现我在柴房里,只有钏儿在我身边,告诉我他们弄错了……”
“钏儿认得出你?”
岳心元点点头。
“钏儿本是心凡的丫头,与我们一起长大,当初也是我们三个人一起出去玩的,所以心凡受了罚,她也没能逃脱。”
“你救了她?”
岳心元摇摇头:“我若能救得了她,又怎么会让自己的兄弟受苦至斯?”
“我想起来了,”赵天志忽而记起钏儿对他说的,若没有岳心元,也许不会有一个腿残至此的状元郎,只是多了一个断了双手的残丫头,“钏儿说过这事儿,你把自己的药给了她?”
“一半一半,”看着钏儿自发自觉坐在院子里喝茶休息的身影,岳心元微微笑了,“所以我如今与钏儿情同兄妹啊,我们打小就是喝一个碗里的药的。”
“连她都认得出来你,为何你娘他们却认不出来?”赵天志觉得气愤。
“连我娘都分不清楚我与心凡,为何你却能?”岳心元反问。
赵天志语塞:“这……”
“其实很简单,在长辈眼中,孩子就是孩子,只有顽劣与乖巧之分,并不会从根本去区分,而在同辈人眼中,你才是你自己。”岳心元淡淡道,“我娘就是这样,她只知道裹着狐裘伤了腿的那个惹人怜的是心元,而那个时候,我的腿又没有变成这个样子。任大夫医术很好,他说虽然我的腿还是残的,但是好歹可以看起来和常人一样。只是……”带着点狡猾的心虚顿了顿,“本就少吃了点药,那天之后又没能继续医治,渐渐就变回来了,甚至更难看。”
钏儿的手本就伤的轻,自然是没有大碍了,他的腿却落下了一辈子的缺陷。而这件事,是岳心元做的所有的事情中,觉得最值得的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