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此时岳心元便坐在临水的一块平整石板上,靠着假山,神情慵懒,一身青色衣衫几乎要与满园翠绿融为一体。
听他那个在吏部的副手说,因为不知自己什么时候会突然睡过去更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醒,所以醒着的时候,他工作的卖命程度“就像发狂了一般”,这是那个副手的原话。
好在大考结束,只要有新官上任,他就可以好好休息调养了。
想到这里,钏儿的心神定了定,这才走到岳心元身边。
“少爷……”
“嗯?”岳心元闻声回过头,看到钏儿这副样子不觉苦笑起来,“又让你担心了。”
钏儿不语,眼泪却是不停的掉。
“别哭了,与其哭的什么也看不清,倒不如再看看我们这小院子,回头……可就见不着啦。”
这话里的意思,钏儿不敢去猜,也不敢猜。
“少爷你——你要走么?”
岳心元点点头,又摇摇头:“是‘我们’——左右我说我要离开,你也不会让我一个人走,不是么?”
“钏儿曾立誓,愿终生侍奉少爷左右!”
岳心元叹口气,并非劝解,只是无奈:“可是你分明知道,我也并不希望你为了我牺牲本该属于自己的幸福。岳心元此生注定孤身,而你……”
“少爷请不要说了,若不是少爷,钏儿现在早已不知身在何处!”钏儿急急打断他的话,“能伺候少爷就是钏儿这辈子最大的福气……钏儿什么都不要,只求跟在少爷身边伺候少爷!”
又是一声长叹,岳心元发现自从自己考下这状元来,叹息的次数快要赶上过去二十余年。
“只是少爷……您要去哪?”虽然自幼担负起照顾岳心元饮食起居的责任,却也一直被岳心元当做胞妹照料的钏儿毕竟还是少女心性,何况她不满岳心凡已久,对于岳心元要离开一事,反而是比他还要期待。
“这个么……还是要看天意。”
“天意?”钏儿觉得好笑,“您莫不是打算做个竹筏子,随着大江而下,漂到哪算哪?”
此时岳心元正在喝钏儿端来的粥,一听这话,险些没有被她呛死。
“少爷!”钏儿吓了一跳,手忙脚乱为他顺气。
“我没事……”一边咳着,岳心元好歹是没有笑得岔气,点了点钏儿的鼻子,“你啊……”
钏儿吐了吐舌头,也不敢狡辩。
倒是岳心元坦然开口:“此番大考,心凡也是参加了的。以他的才学……若是好运,兴许能中个进士……”说着摇了摇头,“也不尽然,他满心尽是那人,一心想证明自己,反倒会弄不好,估计是要名落孙山。”
“那……”
“那时,这世上便只有一个状元岳心凡,一个草莽之夫岳心元了。”岳心元笑道,笑容却没有保持太久,只因这小院中凭空出现的第三人声。
“堂堂状元郎远离朝堂去做个乡野草民,是否有些大材小用?”
另一袭青衣从郁郁葱葱的矮树边走了出来,却不是赵天志是谁?
二十、深山含笑
“贤弟好兴致,耍了圣上与满朝文武一通,如今玩儿够了便要走了?”说着笑语,口气却是冷得厉害,更何况赵天志的脸上,甚至没有一丝表情。
赵天志向来是笑脸待人,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朝中对头私下提起,无不怒骂“笑面虎”,却只有熟识的人才知道,他脸上越是看不出感情,才越是怒的厉害。
这一年之内,岳心元恰巧成了这熟识之一。
有次钦命要案,牵涉众多,宰相赵天志主审,岳心元作为代吏部尚书旁听作辅,只见他面无表情,口中逼问却是字字狠戾,只把那买凶烧了京城三条街、灭了几户大家的主犯逼得跪在堂前连头也抬不起,一个贪生怕死之辈生生起了自刎谢罪的念头,却又被及时制止——而后,判了凌迟之刑,株连九族。
那一次,让岳心元明白这个男人的狠绝,也让他领教了惹怒他的下场。
而如今,他这般怒视着自己,是说,满门抄斩的命运,终究是躲不过了?
岳心元感到有些悲哀,只因自己一时私心,连累岳家上下数十口。
似乎还有一丝怒气,对赵天志,却不知因何。
“赵相这话可是冤枉了岳某,区区草民,纵使食了熊心豹胆,又怎敢欺瞒圣上。”挥挥手示意钏儿先行离去,岳心元开口,语气是一如既往的谦卑,眉头却是紧蹙。
“草民?你堂堂金科状元,代吏部尚书同礼部侍郎,见我不称下官也就罢了,何时又成了草民?”
“赵相怕是认错人了。草民心元,乃是状元府的管家。”
赵天志狠狠一甩袖子:“这里就你我二人,方才是我亲耳所闻,你还不承认,是不是?!”
“承认什么,草民不知。”岳心元垂眸。
方才在场只有三人,钏儿是岳心元的贴身侍女,自是向着自家主子,若要拿到公堂上,无凭无据赵天志也只会讨个没趣。
岳心元就是料定了这点,才敢这么死不认账,一心赖也要赖过去。
“岳心元,你、你当我赵天志是什么人?!”
“大人是一国之相,草民岂敢欺瞒。”
“一国之相?岂敢欺瞒?连圣上都被你蒙在鼓里!”赵天志一把扣住岳心元过于消瘦的手臂,强迫他抬头看自己,“你就以为我当真分不清你们兄弟二人,就可以这么由着你们胡来是不是?!岳心元,你当我是瞎的么?”
“草民不敢,草民斗胆请问赵相,因何在此质问草民?若是怀疑草民有欺君之嫌,何不将草民带进大堂上去审讯?”
“你以为我不敢?”
看着眼前气得眼睛里恨不能喷出火的男人,岳心元有一种想哭的冲动。
“赵相,”他轻唤,“您失态了。”
“失态,呵……”赵天志忽而怪笑一声,松了抓红了岳心元手腕的手,“连心都失了,还有什么必要惺惺作态?”
岳心元愣住。
他万万没有想到赵天志会这么轻而易举的吐露心声,让他毫无防备。
“别躲!”察觉到岳心元本能的逃避,赵天志猛地抓住他的肩膀,迫使他对上自己的眼睛,那里面太过强烈的感情,藏也藏不住,“你分明知道我在想什么的!你分明一直知道!”
岳心元看着眼前几近疯狂的男人,谈笑如风的他,何曾有过这种神情?不是不知道他为谁,只是这份感情太过沉重,他岳心元,受不起。
“心元不知。心元卑微,见过赵相几次?能称得上是‘点头之交’已是大人抬爱,又岂敢妄猜大人心思?”
“我再问你最后一次,”看着眼前人冷静的近乎冷漠的眸子,赵天志感觉自己就要崩溃,“你——到底还是不承认?”
“心元不懂赵相所言。”
“好……好!”赵天志气得咬牙切齿,狠狠甩开抓在手里的岳心元的手,“你既无情,便休怪我无义!我今日就是赌上这颗头,也要证明你就是岳心凡!”
“……”岳心元张了张口,却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头脑有些晕眩,他不觉苦笑。
这些时候来的经验,若是急了怒了,便会头晕目眩,然后……就会昏迷不醒。
“怎么?”
“您证明不了的……”淡淡叹口气,岳心元背对赵天志,面向水塘,水塘不深,却也不浅,刚好是水浅绿将蓝的最好看的颜色,潋滟清波刚好能将岸上人一脸愁容扭曲成三分笑意,“因为我就是岳心元,而非岳心凡……”
回答他的,是赵天志冷哼一声,和决然而去的脚步。
头突突的疼,眼中已是黑云罩顶,什么都看不清,他摸索着抓住之前依靠的假山石,想借此维持住站立的状态。
然,只是一时。
赵天志负气而去,出了岳心元的院子却又后悔起来。两人相识也已近两年,要不是自己总是做出这副正人君子刚正不阿的嘴脸,怕是换了谁都不信。总以为是心意相通,或许只是他自作多情也未必?毕竟这世上……退一步说,就算原本如他所求,自己摆出这么一副判案求证的面孔,他心中有怨也是理所当然。
想到这里,赵天志更加觉得自己混蛋之极,当下也顾不得什么面子,转身便回到了岳心元的小院。
便看到了让他的心跳生生一滞的一幕。
令他想都没想都跟着一步跳进水塘的一幕。
“心元!心元!”死命将人托出水面放到一块平整的石板上,轻拍着他的脸。
好在岳心元刚掉进水便被他救了上来,并未喝多少水,咳了一会,呼吸便渐渐恢复顺畅,只是人依旧昏迷不醒。一身薄衫被水湿透变成深色贴在身上,更显得人面白如纸瘦弱不堪,赵天志慌忙将他打横抱起来要带回房。
一缕异香却在此时飘入鼻翼。
深山含笑……?
二十一、毒
赵天志手肘支着桌面,拇指和中指用力捏着两边太阳穴,却仍是展不开眉心。
“大人。”坐在一边研究手中物事半天没有说话的人这时终于出声,引得赵天志急忙抬头看他,“不会有错,这香料里面确实被人掺了东西。”
“是什么?!”
“这是一种叫做‘梦浮生’的迷药,用于安神香中,少量可起到静气安神的作用,而过多则会使人昏然嗜睡,长时间过量使用,便会昏迷不醒,最终不知不觉间丧生。”老大夫不愧为太医院首,博闻强识,连这种世人鲜知的药都认得,也省去了他的一番麻烦,“这种药一般都调在普通香料中,无色无臭,极难察觉,只是沾了水汽便会有较为明显的类似于松脂焚烧之味。”
赵天志抖了抖,复又开口:“那这香料里的药量……”
“实不相瞒,以赵相您带来这香料中混的‘梦浮生’之量夺人命,恐怕用不了两年。”
赵天志身形一晃,险些向后倒去。
“可有——可有方法救治?”
老太医摇了摇头:“这……若是只用了几个月,倒还好说,只是超过了一年……”顿了顿,才敢说下去,“恐怕就是再不用,也为时已晚。”
继续了刚刚没能完成的动作,赵天志跌坐进椅子里。
岳心元用这毒香……用了多久?一个月?半年?还是……
他不敢再想,却还是不得不想起一件事。岳心元被岳心凡赶出府淋雨重病之后,他对岳心凡实在没有好感,忍不住冷眼相待。
结果不久后便又相见,刚想着他居然还有脸见自己、正准备对其不理不睬的时候,却发现那其实是岳心元。想来岳心元心善,轻易便原谅了胞弟,还要替他挽回,不由得有些心疼,便禁不住凑了上去,却嗅到飘入鼻翼的香有些许不同。
也怪那时鬼迷心窍,竟然没有发现,不然……
算起来,最少,也过了大半年了。
赵天志暗暗咬牙。
记得那时问过他“换香了?”那人虽一脸奇怪却还是否认,恐怕是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吧。
是谁?还能是谁?让岳心元毫不防备的人,明知岳氏兄弟二人区别却针对岳心元一人的人。
复又想起前些日子岳心元在宫中当值,那时大考将近,岳心元作为主考官忙的不可开交,自己忙完了手头工作进宫帮忙遇上了状元府的家丁,说是来为岳心元送换洗衣物和香料的,那时还觉得那老实人模样的家丁口中“爷习惯了这玩意儿,要是少了,怕是睡觉都不安稳”亲切,现在想来,只觉字字阴险。
“好——很好……”赵天志双手紧紧握成拳,狠狠砸在桌面上,“备轿!我要即可进宫面圣!”
“既是要面圣,不若带下官一同前往,赵相以为如何?”沉静的声音,淡然的神情,如水的眸子,是岳心元。
“你……”赵天志却说不出话来。
只见岳心元披散着头发,穿了一身麻布囚服,怕不是只有赵天志一半粗的手腕上,拷着两副黑色的镣铐。
“你这是做什么?”赵天志沉下脸,明知故问,无比阴险。
“赵相不是要拿草民去圣上面前问罪吗?”
“你何罪……”
“欺君之罪。”岳心元双膝跪下。
“你——”赵天志气结,这人,到这个时候还想着给自己找麻烦是不是?好,你无情待我,就休怪我将你那无义兄弟的罪行揭露,“好,你要面圣,我就带你去!看你还如何维护你那铁石心肠的兄弟!”
岳心元闻言,却笑了一下。
极轻,却极凄惨,让赵天志一下子忘了自己本要说什么。
“你只道我是文韬武略,尽忠尽孝,却不想若有朝一日你明白了我心中何想,定是恨不得将我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不超生的罢……”
这话说的很小声,却还是飘进经过他身边的赵天志的耳中。
赵天志愣了一愣,还是冷哼一声。
“什么?!心元他进宫了?!”状元府还是一如既往的庄严肃穆,状元郎犹自威风,只是少了个不大不小的管家,状元的脾气,又大了一些。
“还不是因为你!”向来随了岳心元性子淡漠平和的钏儿哭红了一双杏眼,若不是阿东拉着,没准她还会扑上去同岳心凡拼命。
“我?关我屁事?他进宫,做他威风的吏部尚书,不正好威风着呢?”
“啪”得一声,被打的还是岳心凡,打人的却不是钏儿,而是岳夫人。
“娘……?”
“别喊我娘!你这个不仁不义不孝不悌的东西!”岳夫人同样红了眼眶,却没哭出来,看着眼前这个与另一个儿子有着一模一样面孔的、这么多年连她这个做娘的都没有分清的儿子,满心的悔、恨,满满的痛和无奈,“你可知道,他是去替你送死?!”
“送死?他不是正——”刚要说“威风着”,被面前两个女人的目光所震慑,岳心凡临时改口,“他因何事送死?”
“因何事!”钏儿也顾不得礼数,指着他的鼻子哭骂道,“还不是少爷替你考状元、和你丧尽天良在给少爷的香里掺毒的事被赵相爷发现了!”
二十二、牢
正如老太医所言,长时间用“梦浮生”,使岳心元产生了严重的依赖,用香会困乏嗜睡,少了香,更是会一睡不醒。
赵天志再来到天牢的时候,岳心元还在睡,连姿势都和三天前他离开时没有一样。因为这桩掉包状元的案件还有诸多疑点,天子只是把将所有罪责都揽在自己身上的岳心元下到天牢,软禁了状元府中的岳心凡,命赵天志调查清楚。至于岳心元的嗜睡,在赵天志“此时案情未明,他是唯一一个清楚此事始末的人,如果他死了,则大多真相就要石沉海底”的劝说下,圣上开恩,派了太医院首李太医亲自看顾,每日灌了人参汤药,虽然久睡,却是性命无虞——当然,这也只是赵天志天真的希望。至于他能否从香毒中解脱,老太医说,还要看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