企鹅君垂头。恰巧看见刚才的那双白鸟如同程式出错，居然朝著不同的方向飞走，一路上尽是孤伶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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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39

一觉醒来，和煦的晨光爬进窗门，将床上的青年紧紧拥抱住。对方伸手挡在眼皮前，赖床片刻才翻过身，意识不清地揉揉眼睛。

昨天向意中人告白，今天便要跟意中人道别，反差真大。

他拍拍脸蛋提神，然後梳洗一番，保持著人类的日常规律。

事务所一楼已经有人在。一名外表清秀无害的男子正坐在铁桌上，银色的眼睛直看著墙壁——这是他阅读资讯的方式。无须动手点击按钮，无须出言下达指令，仅动动脑袋便能精确地操作系统。

这样的行动，令他不负「事务所主人」、「终极魔王」、「隐藏BOSS」、「光之路西法」等美名。

青年很快便发现企鹅君，他依然注视墙壁，嘴边挂起微笑：「早，今天是你最後一天去《贵族之乡》了。」

企鹅君不予置评，他不想面对自己只剩下几个零钱的事实。

「今晚有个秋季化妆宴会吧？请多聆听周围的声音，相信会取得不少情报。当然，我也会去。」

企鹅君的眼神有些飘忽，舌尖打结地说：「……你去，不会又要用祈佑南的脸去杀AI吧？」

「今晚的化妆宴会禁止任何暴力和欺凌呢，我以为你早就知道。」

「我知道……」

企鹅君像个别扭的孩子般撅嘴回答。任何《贵族之乡》的官方活动，贵族都不准使用暴力，亦不准谩骂、侮辱等，这是为了确保活动能够顺利进行，让大家能留下美好的回忆。

倘若在官方活动里杀害AI，管理员会将犯人即时驱逐出活动场地，严重者甚至会被强行中断连线。

青年拍拍企鹅君的背部，说：「今晚好好享受吧，我非常有兴趣听听你玩完《贵族之乡》的想法。」

「……我没有特殊想法。」

「喔？那麽你对祈佑南的想法又如何？亲眼看到他变得这麽反对AI，总是将杜绝AI的言论放在嘴边，你这个AI会有什麽想法呢？」

企鹅君苦笑。

他的情况，就像一只企鹅为了拯救同伴，装扮成人类，冒险潜伏到企鹅杀手的身边，终日聆听一堆针对企鹅的论点吧。

如果祈佑南知道他的真正身份，绝对会讨厌他。

AI在祈佑南眼底，等同禁忌。

企鹅君缓缓地整理自己的想法：「嗯，《贵族之乡》跟我所知道的许多网域都不同。在大多数网域，人们都会把AI当成朋友，但《贵族之乡》把AI视作奴隶……」

「这不值得惊讶。朋友是一种用途，奴隶是另一种用途，当游戏Boss去砍杀又是另一种用途。」

「说到这点，昨天我被质问杀《贵族之乡》的AI和杀游戏里的AI都一样是杀AI，我劝喻他们去游戏里杀AI根本是无稽之谈，我还维护个什麽……」

「不，两者的分别很大呢。」

「咦？有吗？」

「你喜欢在战场上被杀死，还是被凌辱至死呢？」

青年扮演老师的角色，敲敲铁桌，让明亮的响声贯穿事务所。

「再者，在游戏里，你还能反抗玩家呢。你不也试过逃离祈佑南吗？」

「嗯，因为我向往自由。」

跟事务所主人又聊了一会儿後，企鹅君在中午时份回到《贵族之乡》。

一看看状态，他又懊悔了。他果然应该接受祈佑南的好友邀请！现在想查询祈佑南是否在线，也必须再跑到山上的度假屋确认一番了。

不过，一些昨天没缘碰面的人现在总算见了面。来人是伊提鲁和翠月两位服务员。为了答谢日前的指导，她们特地带来了亲手制的团子——跟AI保持良好关系，总能获得额外奖励。

企鹅君端来绿茶，邀她们一起享用点心。他表示自己马上便会离开，并询问少女们的近况，他蛮有兴趣知道之前教授的招式是否奏效，大家的环境会否比从前好一点。

但是，两位少女面面相觑，最终伊提鲁说出一件沮丧的事实：「昨天小步在主人上线时跑到大街，结果被一群贵族用刀砍伤……」

「什麽？」

「最近几天，年轻的主子们都喜欢这种玩意……」

成年贵族顶多只会拿那毫无预警的旋转式连环杀AI行动来嘲笑，但年轻一辈会觉得那相当炫目。一个人这麽做了，其他人也被吸引，一起模仿，如同在RPG世界里以小怪为对象，锻鍊帅气的招式。

游戏里的AI被杀，这里的AI也是被杀，同样是死，差别只在於有没有尊严。

企鹅君咽下口水，他发现自己的喉咙有些乾涸：「……伊提鲁，翠月，你们会考虑逃跑吗？逃到更远的地方？」

「逃跑？被抓到的话，肯定会受到更重的惩罚吧……」

「小步就证明了，逃到哪儿都是人类主子的统治领域，逃什麽鬼呢。」

被爱护著的AI不会逃，被完全操控著的AI不敢逃，说到底，所有AI都是人类创造，包括最强的AI。企鹅君提起杯子，安静地啜了一口热茶，湿润的微苦瞬间充斥了口腔。

节40

临别之前，他向两位少女打探了前几次化妆宴会的情况，阅历丰富的翠月毫不吝啬地作出简介，并提及注意事项。

「你也知道，这里的都是些有钱有权力的贵族吧，但他们的利益并不一致。」

即使人在屋内，翠月还是压沉了声线，垂头道：「每次宴会都有各种流言传出，真真假假，你很难分得清。他们会散布对家公司的商业机密，或者是政客见不得光的私隐，捏造故事也行。只要面具好好儿挂在脸上，没有人认出你，在宴会上聊什麽都不成问题。平时扮乖乖女，化妆之後就不断中伤对手，这种事也很常见。」

「我还是不懂。要散播流言，可以在现实里或者人流更多的大型网域里吧？那样不是更有效果吗？」

「这个……我不清楚，大概是只想说给特定的人听？总之，你要参加的话一定要挑选个好面具和帽子，发型整一整，别被人认出来。」

企鹅君点头，这番下午茶对话已经让他了解化妆宴会的危险性。

言语就是武器。

相反，不要被任何言语迷惑就不会有问题了，这对即将告别《贵族之乡》的企鹅君来讲并不难。

事後，企鹅君一如既往地踏出度假屋大门，迈开双脚，一步步踏上山。这将会是他最後一次走上这斜坡吧？将来还有多少机会能够跟祈佑南这任性的小王子坦诚交谈呢。

想当年，他不过是游戏里的一名AI，祈佑南把他当成易碎的玻璃玩偶般珍爱著，终日将他困在与世隔绝的别墅里。

现在，为什麽祈佑南恨不得将全世界的AI尽数破坏？

回忆著，回味著，他温吞地爬上山，下午4时半，距离宴会开始尚有一段时间。

不出所料，应门的仍是那位身高只到他的肩膀的男侍童。

「主人吩咐，他会一个人去化妆宴会，你不要像只哈巴狗一样天天跟在他後面。」

「呃？」企鹅君有些震惊於扑克脸男孩刻薄的发言，「……不，是祈佑南邀请我去的。他没有交待会在哪里等我？他穿什麽衣服？」

「不知道。」

万万没料到在《贵族之乡》的最後一天，祈佑南居然弃他於不顾，整个《贵族之乡》旅程霎时变得索然无味了。他跟男孩挥挥手说再见，沈吟片刻，最终决定还是去见识一下今夜的盛宴。

化妆宴会是官方的重头节目，今季的主题是「黄金果实」。当天地转入黄昏，每条大街小径都闪烁著金黄色的粉末，脚尖踏下，金粉弹起，盘旋著足踝螺旋跳舞，升起薄雾，如踏金云。

即使是远离人烟的休閒草林区，偶尔也会见到飘浮於空中的水果，苹果、橙、梨、柠檬、哈蜜瓜、奇异果、香蕉、葡萄等各式各样都有，表皮踱了层金，果肉则鲜甜多汁。因为是免费的，企鹅君边走边吃，滋味无穷。

道路上多了指示方向的箭头，连大树也高举手臂直指向岛屿的中央，即宴会的场地，Royal Paradise。

晚上6时多，企鹅君进入Royal Paradise的大楼内，首先抵达四楼至七楼的男装部。原来化妆用品也分为免费和付费，这大幅缩短了他选服装的时间。进入试衣间，换了几套，没十分钟他便从1楼的通用出口现身。咖啡色的皮大褂配上一顶古典风味的牛仔帽，再加上墨镜、装饰用小胡子和烟枪，这就是他现在的角色——侦探。这跟他平常的黑白色企鹅装束很不同，不会有人认出他的真身。

虽说他的打扮老套，但看到他的贵族顶多是嘴上笑一笑，目光又被吸引到别处，毕竟比他更古怪的大有人在。

化妆间在豪华的大楼里，而活动地点则是Royal Paradise後方的一大片土地上。往日的花圃化作了妖精森林似的藤木餐桌，平凡的大树也变身为深绿色的萤光树，树身盘旋著点点星辉，将今晚形容为妖精秋宴真是适合不过了。

会场上贵宾不多，往来的都是长耳朵的AI侍应，他们忙碌地端上食物及准备礼台。企鹅君绕著餐桌参观，不断挑选美味的糕点，不吃白不吃。

大半个小时後，晚饭时间到了，宴会的出席人数在短短几分钟内飙升，酒杯对碰的清脆响声四起。企鹅君抹抹满是油的嘴巴和小胡子，瞧瞧周围，近半数贵族都穿著皇宫酒会的瑰丽礼服，许多女性拖著落地长裙，或是单手挑起如伞子的蓬蓬裙；剩下的人倒穿得很自由。小丑、魔法师、魔法少女、假面骑士、肌肉男等各类型服装都有，也有的穿得极平凡，轻轻松松的汗衫搭牛仔裤，并不稀奇。

节41

如果贵族是有计划性地中伤他人，无须亲自出手，命令下属去办即可，因此眼前的超人或西装男，可能是贵族派去的一枚棋子罢了。

「哟——这样穿才是最舒服的！Go Go Go！」一名双马尾的少女身穿田径运动服，跳到餐桌前大快朵颐。企鹅君换个角度想，化妆宴会未必全是欺诈与谎言，有些贵族亦想藉此机会减减压吧。

终於，晚宴正式开始。虽说是官方活动，但主持人没有说沉甸甸的开幕辞，仅简单两三句的感谢和节目介绍，然後在掌声下退场。

接著换真人歌手Autumn上台演唱她的新专辑《魔法季节》，柔美的流行乐曲在场上轻轻点起。

「Autumn啊……长得真漂亮，歌也好听！」

「是吗？我倒觉得马马虎虎。听其他人讲，她有代唱喔。」

「真巧！我也听过这个传闻。」

「没证没据的不要诋毁Autumn！」

「事先声明，这不是我说的哦。你们有没有听过她最近几个月的新歌，不觉得她的声域比从前低？例如《单恋》一曲……」

这是蓄意散播谣言的例子吗？偶像歌星的事企鹅君不清楚，听到他们拿著曲目逐一分析倒觉得他们相当专业。

化妆宴会陆续诞生了一个个小圈子，哪个人先张嘴，导出有趣味性的话题，附近的人便会自然地搭话，形成三至六人的圆圈。一个个奇装异服的人聚集在一块儿，大家绝不会过问对方的任何资料，只会把社会上的大小事务拿出来讨论。

「我听闻Unique打算收购水世界……」

「严欢有婚外情，合共三个情妇！这样的人怎配得上当大法官？」

「我的一个朋友说，天之选果汁在制作时加入了工业原料，只是没人检验，就没人发现……」

这些话有几分真，几分假？企鹅君无从判定，唯有用心听，记录进备忘录内，不论话中可信性有多高，这些情报能够厘清某些名人、公司的仇敌关系。

除了流言，宴会中更多的是讨论，大都围绕著比较复杂的政治性问题，例如应否拿A城以北的一百公顷土地来兴建购物城，或者是B国与N国因间谍问题而恶化的贸易关系，进出口仲裁带来的影响等等。企鹅君听得直搔头，一言不发地上网查找相关新闻来补充知识。

时间流逝，侍应们将餐桌上的食物从西式换成了日式，长形桌子填满了各式各样的寿司和鱼生，晶萤通透，再配上侍应送来的热茶，让企鹅君深深觉得自己果然没来错。

其他宾客也聊累了，陆续散开，找个空座位稍作歇息。这时新进舞蹈团体Fly Sky挥著手跳上舞台，单脚跃起，表现出如白天鹅般轻盈的舞姿。

无论是明星还是跳舞团体，若刚出道或名气不响，来《贵族之乡》作宣传，将自己介绍给各大富豪政要，确实是个好选择。企鹅君一边观赏，一边品嚐日式美食，双手空閒时便予以掌声鼓励。

在舞台灯光慢慢变暗之际，企鹅君听到不远处巨大黄金树那边又响起讨论声。即使是坐得较近舞台喇叭，耳朵也能捕捉到那一只只文字。

「最近吕殊提议应减缓AI的推广进程，我可以理解。现在单是网路AI已经令我们的社会产生各种问题，尤其是人与人之间的种种关系。现在网域已经推出各种特殊服务，朋友可以是AI，情人可以是AI，亲人可以是AI，上个月就发生过一名老富翁把遗产送给AI的事了，而现时没有任何组织对此作出监管。AI有好有坏，但是在法例并未完善的情况下，不应该急於将高智能AI实体推至现实世界……」

是AI相关的讨论议题，这是AI反对派所提出的温和论点，普遍让人接受，不过支持AI的那一派不会轻易地认同其结论。

祈佑南也有参与讨论吗？

企鹅君把碟中最後一块寿司吞掉，假装要去餐桌再挑，实情是躲到近处偷看偷听。他刚站起来，耳朵又听到另一人接续的话。

「抱歉借问一声，我听说吕殊的心腹是祈佑南，对吗？」

「哈哈！说是心腹未免太搞笑了点，祈佑南始终是个乳臭未乾的学生啊。」

「但吕殊蛮喜欢他的，还公开赞他有政治远见啊，听说有好几个反AI论点都是他整理出来的，就算不是心腹也肯定是未来心腹了。」

企鹅君放轻脚步地往前走，眼角斜瞄向黄金树下，正好瞥见一名森林浪客装扮，头插羽根的男子摊开右手说：

「这就奇怪了？我听见的传闻是，祈佑南的哥哥是AI。如果祈佑南反对AI，难道他想杀死自己的AI哥哥吗？」

节42

企鹅君怔住。他牵动嘴角笑了笑，这怎麽可能呢？祈洛希是活於现实世界的人类。

这种发言当然没人信，那圈子里的虎皮猫耳女笑了出来，高声质疑：「祈佑南他哥是AI？你从哪儿听来的？太假了吧？实体AI才刚推出几年了，祈佑南的哥哥今年贵庚？好歹也超过20岁吧？」

「是啊？哈哈哈……嗯嗯，现在市面上还没有高智能的AI吧……」

流浪客跟随气氛尴尬的笑了几声，然而当尾音消失，他蒙面眼罩下的目光更加凌厉迫人：「我听到的版本是，祈佑南的哥哥是被私下制造出来的，在十多年前。」

「十多年前？就跟你说祈佑南的哥哥肯定超过20岁啊！他是人造人吗？」

「越说越不靠谱了……」

大家嘴上否定著，但附近的人都不禁凑上去听一听，当是听个妄想故事解解闷。

企鹅君跟他们一样，出於好奇，驻足木桌前，侧耳聆听。

流浪客慢悠悠讲述：「祈佑南的哥哥本来是人类，但十几年前遇上车祸，成了重度植物人。结果他们乾脆制造了一个跟儿子外貌相同的人形AI，去取代植物人儿子。这是我听说回来的故事。」

「十几年前哪有实体AI？」

「听说是私下制造的。当时许多研究所已经有进行相关实验，只是有许多不足之处，潜藏著种种缺陷。」

「这不可能吧，你说那AI人偶充满缺陷，但十几年来都相安无事？没被其他人发现吗？」

「传闻没有谈及每个细节。但祈佑南中学时期很恋兄，午饭时候常常跑去高中部课室找哥哥，大概是要保护他心爱的AI哥哥。」

浪客男好像什麽都不知道，每句话都加上「听说」「传闻」等字眼，偏偏每个问题都答得头头是道。企鹅君觉得甚是奇妙，踏前几步，他也想加入到小圈子里探问几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