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凑热闹之前,祈佑南在哪里呢?
他尝试寻找跟祈佑南有著相近身高体型的男子,讨论AI的人群里的确有这样的人,只是头颅对不上,挂著的笑容也未免带著太过幸灾乐祸的味道。
他不死心地继续张目搜索,隔壁餐桌有个跟他一样端著食物盘的男生,穿著乌黑色的魔术师长袍,有著祈佑南同样的身高、相近的脸部轮廓。
企鹅君不自觉地盯著他。
黄金大树下的贵族閒谈愉快地继续中。
「哈哈哈!这算是我今晚听过最具戏剧性的故事了,让我想立即跑去查证十几年前是否真的发生过什麽车祸……」灰发西装男人拍手赞叹,沙哑缓慢的嗓门显示出他应该有相当的年纪。
浪客男快速而精准地补充:「车祸发生在十三年前9月18日,你可以找到相关的新闻。」
年长男人第一个挥动手指,连上新闻记录馆的网站,旁边的人们也不甘示弱似地跟著搜寻,很快地,群众中传来了「喔!」「真的欸」等感叹之声。
企鹅君抵不住诱惑,跟随队伍,马上便找到该则新闻。没有错,祈家小兄弟所乘搭的车辆发生事故,当时哥哥为保护弟弟,下意识地抱住弟弟的上半身,因而承受了大部份冲击,情况危殆;弟弟却只有皮外伤。
这理应是普通至极的新闻,但涉及「未满10岁的小童」「哥哥舍身救弟」等元素,所以记者为它特地准备了几百字的後续报导。
哥哥祈洛希经过抢救後变成植物人。轻度植物人尚有意识,可以利用医疗设备连接到网络,与家人在网域中团聚;但祈洛希是永久性植物人,他的虚拟角色完全不会动,这种情况往往与「死亡」二字挂上等号。
「货真价实的新闻呐,不是传闻了。」
「喔……?只凭一宗车祸和植物人新闻就断定那位哥哥是AI?这样所有植物人醒过来的个案都可以说那其实是AI了吧?」
「这个我真的、真的不知道了,不过,听说祈洛希车祸前後完全是两个人。他除了一副皮囊,里面没有任何一处跟原本的祈洛希相似。」
「如果这件事是真的,祈佑南就有趣了,有个AI哥哥却大打毁灭AI的旗号,是不是跟哥哥有仇呀?」
场上几人的笑意浓得像蜜糖。这些故事,小市民大概听听就算了,可聚集在这个世界的尽是富豪,要确认传言是真是假,大可用钱去查。
热闹的交谈进一步吸引了更多人注意,聚集到流浪客身边的少说也有十二人,再加上企鹅君那类刻意保持一段安全距离偷听的,人数肯定超过二十。
节43
一名穿著华丽洋裙的少女绕著双手追问:「祈佑南就算啦,但他父母呢?他们真的可以容忍自己有个AI儿子?」
「我也想问,那位变成植物人儿子的下场怎样?弃尸荒野了?」
「哇,那就是犯了杀人罪吧。」
浪客对大家作出暂停手势,饮一口红酒解渴後,继续将情报娓娓道来:「那对狠心的父母不想照顾完全动不了的儿子,才会花一大笔钱买AI的。传闻里指,当时的科技远不及现在,人造肉体技术落後,远没有真人的弹性和灵活性。两个成年人为了自己的一己私欲,就同意AI制作者可以将植物人儿子的身体直接拿来用:脑袋挖出来,再嵌个AI核心装置进去。」
「我不信,怎可能作得出这种事……」
「把植物人的脑袋挖出来?那怎麽处置?真的丢掉了?」
「天晓得?」浪客男扬起肩膀,不屑之情洋溢於字里行间,「传言里姓祈的那家人把脑袋丢了。那脑袋可能被医院啊、研究所啊捡走去解剖,跟其他垃圾一起运到焚化炉烧也不奇怪。反正……」
演讲者顿了一顿。他戴著泥土色的大眼罩,将双眉和眼部肌肉都覆盖住,只露出深海蓝的瞳眸,折射出森森寒意。
「祈家那几个人过得非常非常的幸福快乐,不存在任何愧疚心。这就是现实。」
企鹅君注意到,那位魔术师全程都默默低头,彷如没听见流浪客散布著的故事,不停地不停地不停地将一个个寿司塞进嘴里,直至双颧微鼓。他用劲力握筷,嘴唇含住筷子末端,但筷子还是颤得像蜜蜂震翅。
企鹅君迅速地作出一项决定。
他夹起一块鱼生寿司,点了一大团芥茉再吞下,然後凭著徘徊在食道的燃烧感走向以流浪客为中心的圈子,火辣辣地登场。
流浪男察觉到他的来意,双唇暂停嗡动,平静地与他对峙。
好像连官方工作人员都认为会有一场激战,表演者换成了美式狂热音乐团队,舞台抛出「咚咚咚咚咚」的连环击鼓声,声音洪亮,令树叶震动,黄金色的果实左右晃盪,形成蒙胧的光晕。
「可能有些唐突,但我想为祈佑南讲几句好话。」吃过超辣鱼生寿司,企鹅君的喉咙扯出一阵中年男性的沉哑,想必无人能仅凭声线将他认出来。
「咦,你是祈佑南的粉丝吗?」
「会不会是企鹅君呀?有点儿像!」
「企鹅君是谁?」
「最近跟在祈佑南身边的小家伙啊,长相蛮可爱的!」
可爱的侦探男不慌不忙地扬起阳光式的笑容,说:「……企鹅君?祈佑南身边原来有这一号粉丝吗,那大家就叫我企鹅好了。」
这招以假乱真反而令人对他的身份起疑,不过在化妆宴会里,没有人会追究其他来宾的身份。
侦探掏出胸前口袋里的烟枪,装模作样地含到嘴边,说:「浪客先生,你每一句话的前後都加上『传闻』二字,这证明你根本不知道这些传闻是真是假。即使你知道内情,你也不打算放出实质证据,对吧?那麽先假定传言都是真的。」
这确实是充满探案气氛的开场白。周围的人都期待地噤声聆听,而对面的流浪客双手环胸,刚才愉悦畅谈的神情已被抹走。
「刚才你的言论暗示了祈佑南一直都知道哥哥是AI。不过这可能吗?车祸发生的时候祈佑南只有7岁,假设制作哥哥AI用了五年之久,那麽祈佑南仍只有12岁,小学生。祈家夫妇会让12岁的小孩知道哥哥变成AI的事吗?」
这种事,反应快的人其实早就察觉到了。
用AI替身取代植物人儿子,这可是天大的新闻,传媒炒人气的最佳调味品!假设真发生过这档事情,而长久以来无人报料,显然保密功夫了得,由此推论,小学生的祈佑南不可能获知隐情。
「所以,祈佑南不知道自己的哥哥是AI……」
「你的推测很细心,没错,祈佑南最初肯定不知道,後来还是知道了。」流浪客迅速截断侦探的结案陈词,朗声说,「在这里我得诚心称赞,祈佑南是个聪明绝顶的人!当他逐渐长大,必定会发现他那位AI哥哥不能参加学校提供的身体检查服务,也不能去公家医院看病。他一旦跟父母对质,就会知道真相。」
企鹅君在墨镜下眨了眨眼:「这也是传闻吗?」
「传闻确实提及,祈佑南知道和他朝夕相对的哥哥是AI,他跟父母之间早就有共识。」
「请等一下。再聊下去,你还会说出更多新的传闻吗?」
节44
有人无声鼓掌,有人点头,更有人「噗哧」一声笑出来。这类传闻掰得越多越详尽,越是削弱了可信性,流浪客正败於此处。
轰隆轰隆轰隆轰隆轰隆轰隆——!台上的鼓手热情地以双棒敲击鼓面与鼓缘,令Royal Paradise的大地都为之震盪,彷佛是为企鹅君的反驳作出热烈喝采。
微妙的是,流浪客就像传奇故事中用双脚游历过七大洲的男子,没有因他人的不信而动怒。
静默片刻後,他反而捎起一抹浅薄的笑。
「哈哈,实在很抱歉。侦探大人你说得没错,我说了太多不确实的传闻,这并不妥当。不过我会通知祈佑南,如果传闻是假的,一定要跟大家说清楚,要不然大家会邀请八卦记者去骚扰他哥哥吧。」
不对劲。
企鹅君原以为流浪客是讨厌祈佑南的贵族派过来胡说八道的,但如今看来,传闻未必是凭空捏造。
「祈洛希是AI」,这则传闻的可信性很低,根本像科幻小说,祈佑南绝对有能力搬出一大堆反驳理据,例如:哪家研究所敢公然进行人体实验?出身於平民家庭的祈家夫妇哪来的巨额金钱去购买AI核心、改造植物人儿子的肉体?而且这是犯罪行为!
但很奇怪,流浪客现在自信满满的态度,似乎料定祈佑南不敢否认。
难道祈洛希真的是AI?
抑或流浪客手中握有祈佑南别的把柄?他是C君吗?
企鹅君咬了咬牙,深呼吸,说:「既然是没根据的传闻还是少说为妙,这始终会为当事人带来困扰。」
「真可惜,这个话题满有讨论价值嘛!」
说话的不是浪客男,而是被AI话题吸引过来的洋帽洋裙少女。
该死的是,与她手牵手的西装男生好似早已彩排过的,紧接说出讨好似的建议:「既然这麽顾忌,我们就不说祈佑南好了——不妨说一个『故事』吧。一对夫妻,被改造过的AI大儿子,还有小儿子。」
「欸?好提议,我想听更多这家人的故事!」
这是恶意的游戏。为登场人物赋予不同的代号之後,他们就能变本加厉地畅谈他人的乐事。悲哀地,大家没说什麽,只是凝望著站在黄金树正下方的浪客,静静等候;他们在等候更多消遣用的传闻。
即使不愿意再谈,企鹅君只能趁著大家尚未张嘴,抢先发言表态:「不管怎样,弟弟是无辜的。AI哥哥不是他买的,他也是後来才知道哥哥被换成AI核心。」
猫女立即呵呵笑著扬起爪子:「嗯嗯!我也觉得祈……那位弟弟,很可怜啊!整个故事里最错的是他们父母了。」
「嗯,他们可能真的错了,但他们买入私制AI,必定是因为他们十分疼爱大儿子,他们接受不了儿子变成植物人的事实。」
骑士装扮的中年男子朗声批评:「不能拿『爱』『舍不得』作为犯罪的藉口吧?这样有爱也能强上女人了。」
「不、这跟QJ不同。永久性植物人就像被破坏殆尽的旧程式,要修理到让他动根手指几乎不可能,所以人类大多数情况下都会让这类植物人安乐死。这对父母悲痛之下,用谎言创造了一个继续活著的AI哥哥,让一家人都继续获得幸福。」
「哟?这样子的家庭也算幸福?」
「根据浪客先生的故事,他们是幸福安乐的。他们一定已经接受了那位AI成为他们的家人。」
人类和AI组成家庭,毫无芥蒂,相处融洽?连企鹅君也觉得自己说的话荒谬绝伦。那对父母分明是死了儿子,自己寂寞难耐,就利用AI重拾幸福。
AI终究是人类的替代品,这是最好的例子。
不晓得祈佑南听到这堆舆论会有什麽想法?若传闻是假的,他应该会当成是全天下最蠢的闹剧来看。
刚才那位猛地吃寿司的魔术师还在偷听吗?
他茫茫然地想著之际,流浪客的喉咙便放出强而有力的质疑:「这麽说来,植物人儿子和AI儿子,那对父母更喜爱後者?」
没错。连侦探企鹅也想举手投降:当儿子有了无法扭转的缺陷後,父母很快便放弃了他,选择替代品。这是什麽世界?
「哇喔,这对父母的心肺被狗叼走了,是吧。亲生儿子的灵魂肯定得不到安息喔。」
「真是有趣!如果几年後弟弟遇上交通事故也变成植物人,他的大脑也会被挖出来,装个AI核心进去吧!」
「嗯嗯,而且生活依然非常幸福。」
「AI真是有够方便呐!」
大家都认同祈佑南没有犯错,却不断拿他的父母来开刀——虽然,连企鹅君也认为祈家父母可耻、可悲,感想跟他人相同。
节45
替身是不正确的。
被取代的人可怜,替身也会质疑自己的存在价值,他再也清楚不过。
泛汗的十指缓缓交错,周围的人们无休止地嘲笑著那个家庭的丑陋,这比「十字之夜」的双方探讨更为极端、更具攻击性。没有人需要为自己的任何言论负责,也不用担心会伤害到谁。
不远处的魔术师还站在远地,一动不动,犹如石柱。
流言散布者的流浪客唤了侍应过来,叫侍应为他倒葡萄汁,接著继续贬低这家人:「祈佑南的……啊不,这弟弟的父母定必是八点档看太多,才会想出狸猫换太子的把戏。不过,我也得称赞他们,养了那个AI十多年也不倦。」
酒水泻下的弧度稍微向外倾斜,面带微笑的红衫侍应肯定默默把这番话听在心里。正确来讲,是流浪客特地说给他听的。
企鹅君实在吞不下这一口气,趁著侍应还忙著为大家送上甜点饮料之际,他大开喉咙说:「一直说谁对谁错也没意思。我想到某些情况,他们可以是无奈之下才买了AI。」
「喔?」
「愿闻其详。」
「他们全家都被骗了。他们付钱去买的是儿子的苏醒,但研究所办不到,乾脆送他们AI替身了事。」
流浪客象徵性地点头认同,嘴巴却相反:「当作是这样吧?但这对父母後来发现儿子被换成了AI,依然不闹上法庭替真儿子讨回公道,足见他们并不把亲儿子放在心头。」
企鹅君立即说出比较合乎情理,更让大众接受的故事版本:「另一个情况。车祸後,弟弟觉得自己害死了哥哥,精神不稳定,每天都不吃不睡。父母不想失去了一个大儿子,连小儿子也要赔上,才会制造出AI哥哥。」
「哈,哈哈!为了让活下来的人过得逍遥快活,就牺牲死人?」
「这是无可奈何的事。」
「他们真正的儿子、真正的哥哥,连个坟墓都没有,彻底被遗忘,这才是真正的无可奈何吧。」
「为了活著的人,没办法。」
企鹅君淡淡地重复。他突然想到,对方可能是已经死去的祈洛希的朋友,或者是亲人,例如表哥、叔叔,所以得知众多祈家的「传闻」,此刻的怒意亦能够解释了。
身边的贵族们不吭半句话,他们跟小平民一样,遇上任何争斗都会伫立在安全范围内,隔岸观火。
「为了活著的人?植物人也是活著的人。世界发生过植物人误判的案例,全身瘫痪但意识清醒,配上电子设备就能跟外界沟通。而那对父母为了省却麻烦,亲手将儿子存活的希望扼杀掉。」流浪客沉下脸,目光阴霾,「他朝一日植物人醒过来後,看到自己的一切被AI取代,他会有什麽想法?」
侦探心虚,说话力度远没有刚才狠劲了:「他……不会知道的。他已经死了,由AI取替了。」
「大脑。他的大脑还没死,被挖出来後到底藏在哪儿?搞不好被医院接收了。」
「就算他的大脑还活著,他已经没有身体,没有任何感官。他永远不会知道接下来的事。」
争辩到此为止。流浪客双唇紧闭成一直线,空气中隐约传来深切咬牙的声响,喀喀数声,彷佛连牙齿都会崩裂。这场辩论战是企鹅君赢了,在无视人伦道德的情况下赢了,绝不光采地赢了。
观赏过一场闹剧後,猫女首先高调地打了个大呵欠,竖起长尾巴离去。接著,围在黄金树下的群众如同逐渐剥落的水泥外墙,在时间无声的流逝下,一点一滴地脱离这个圈子。
流浪客傍在黄金树的枝干上,昂首注视头顶的金苹果,碎金彩光洒落他的长披风上,就像浸遍全身的泪水。
企鹅君觉得心头很难受,他不再逗留,转身张望,那位黑袍子魔术师已经不在餐桌旁边了。
「南……」他走到那雕著精美蔓藤纹理的木头长桌,刚才魔术师站著的地方就是他现在站著的地方,在他眼前的碟子都清空了不少,男侍应正端著一大盘鲜制的寿司填充中。
企鹅君认为那魔术师是祈佑南。不,其实是一厢情愿地相信而已,没有根据。
Royal paradise的前园与後园说大不大,走几分钟即可逛遍整个活动会场,但是在黑夜中寻找黑衣人绝非易事,就算有满天的金色果实照明也没用。仔细逛了两圈,企鹅君并未找到跟祈佑南体型相约的魔术师。
节46
「……现在邀请来自G市的魔术师Tommy为我们表演完全没有电脑特效的精彩魔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