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表里 上——priest
priest  发于:2015年03月0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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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必是南山嘱咐过了,大山走到褚桓面前,对他说:“我们都听你的。”

他活像刚学了几句外语的小学生面对外教,准备的话指不定在心里转了多少圈,一说出口,整个人卸了货一样的轻松。

不过轻松完了又紧张,因为唯恐褚桓会回答,担心自己听不懂说不上来。

好在褚桓小时候第一次学外语的时候和他颇为同病相怜,十分能体会他的感受,并没有废话,只是拍了拍大山的肩膀:“走吧。”

第十七章

和大山一起来的另一个小伙子连忙牵过马,把缰绳递给褚桓。

这个人褚桓也印象,模样有点像小姑娘,待人和气,又有点腼腆,在无论男女都普遍长得比别的地方人大一号的离衣族里,他显得格外瘦小,还有个名字翻译过来是“长长的马鞭”……

不知道是哪个“鞭”,也不知道父母对他寄予了怎样的厚望。

据说马鞭是族里算数最好的,每次都会跟着南山过河卖东西,虽然一年走不了几趟,但比起其他人来说已经算是轻车熟路,普通话也比别人会得多一点。

马鞭羞涩地冲褚桓笑一下,牵过马,然后就一直在催促:“我们快点。”

他连说了三四遍,褚桓印象里,马鞭似乎不是个急性子,他发现,马鞭一边说话,一边在山尽头与树林的方向四处张望,好像那里有什么催着他一样。

大山则在腰间别好了佩刀,神色紧绷,动作也比平时急迫了几分。

两个人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一前一后地把褚桓夹在中间。

知道的说他们是去赶集的,不知道的,看这紧张急迫的氛围,还得以为他们是在战略性撤退转移的。

三个人和几匹马很快往有雾的河边走去,这一天河边没有女人洗衣服,也没有孩子玩水。就在走得快的马的前蹄已经踏进水里的时候,褚桓听见背后传来一声长而凄厉的鹰唳,由远及近,紧接着是巨大的翅膀划过空气的时候带起的呼啸声。

马鞭皱着眉看了大山一眼,低声问:“这次为什么来得这么快?”

大山摇头不多说,只是催促:“快走。”

褚桓回头一看,只见一只大雕从天而降,径直落在与他们相距不到十米的地方,正双目炯炯地盯着他看。

如果它两翼展开,身长可能要有两三米。

可是这样体型的雕,不是一般在东北或者内蒙那边出没吗?

褚桓没来得及细想,就听见了一串的叫声,他一抬头,看见那些大雕像下雨一样接二连三地落地,落成了一个杀气腾腾的方阵。

褚桓莫名其妙地环顾了一下,这附近有猛禽养殖场?

他的马却有些受惊,脚步一下乱了,前腿不安地刨着地。

褚桓努力调集了一下自己贫乏的动物常识,没听说过马怕雕的说法。

他余光扫着奇怪的雕群,伸出手拍着马脖子安慰,轻声说:“行了行了,那么蠢的表情帖,就算来一个加强连有什么好怕的?”

人的状态也会影响马的状态,马很快在他的安抚下冷静了下来,不过它还是一秒钟都不想被群雕围观,如果不是褚桓微微控制着,它可能就要表演一番“撒丫子逃窜”了。

到了弥漫着浓雾的河里,大山自发地在前面带路,马鞭则牵住了他的马。

褚桓悄无声息地借扶眼镜的姿势打开了他眼镜上的信号接收装置——方才错身而过的时候,他偷偷地在大山身上贴了一个信号发射器。

这片浓雾就像一个天然的迷宫,人走进来会不由自主地失去方向,当中好像还含有某些致幻的成分,但是迷惑的对象却分血统,比如离衣族人就能完全免疫。

对于这样的自然奇观,褚桓难得有些好奇。

然而奇怪的事发生了,随着雾气变浓,大山那边传来的信号越来越弱,后来根本就是直接消失了,而此时,大山只比褚桓快了半个马身,人的背影还在他的肉眼范围内。

他的信号被阻断了。

这片浓雾把离衣族的聚居地包裹成了一个独立的小世界,褚桓把眼镜摘了下来,一边擦被水汽糊住的镜片,一边试着调试设备,心想:“有点意思。”

蓦地,褚桓后背一凉,他猛地回过头去,在河中间看见了一个人。

此时的雾还没有到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步,褚桓还勉强能看清水中的人——男的,也长发,发梢漂在水里,像一大坨浓郁的紫菜汤,那人赤裸的上身纹着和南山身上相似的图案,但细节处又仿佛有些微妙的不同,雾气掩映,褚桓一时看不出究竟是哪里不同。

他的皮肤白得几乎不像东方人,近乎有些透明感,越发显得嘴唇鲜红,但是万事物极必反,唇红肤白到了一定境界,居然显出了一点刚刚吃了死人般的妖异。

难看倒是不难看,就是不大像活物。

过河过了一半看见这么一位,褚桓完全没有什么“蒹葭苍苍、有位伊人”的诗意联想,只觉得那里钻出了一只水鬼来。

马鞭和大山立刻同时勒住马,大山低低地叫了一句什么,那是一句褚桓从没有听过的离衣族语,和他们叫南山的时候有一点像,又不完全相同。

他听得出这个年轻人的语气很郑重,可是郑重中又有些戒备,没有对南山时候的亲近。

如果他们对南山的称呼是“族长”,那这是什么意思?

“前任族长”?“死族长”?“来自阴间的族长”?

“水鬼”只是直勾勾地盯着褚桓,不吭声。

马鞭和大山对视了一眼,马鞭上前一步,小心翼翼地解释了他们的行程,这次说的话褚桓听懂了,他说:“族长让我们在冬天来之前把最后一批东西卖了,正……正要出发。”

“水鬼”看也不看他示意的货物,抬手一指褚桓,用一种也不知算是“阴柔”还是“低婉”的声音问:“他是谁?”

马鞭老老实实地回答:“是族长带回来的客人。”

“客人?”水鬼猩红的嘴唇忽然一勾,他连笑容也异于常人。

笑的时候,上半张脸就好像给冻住了一样,肌肉纹丝不动,只有嘴唇生硬地变换出一个往上弯的形状,标杆性地诠释了什么叫做“皮笑肉不笑”。

褚桓端正地坐在马上,肌肉已经不由自主地绷紧了起来,他本能地感觉到了对方的威胁。

那水鬼突然从水中一跃而起,他猛地一拍水面,却并没有水花飞溅,在他一掌之下,不深的河水仿佛被他按出了巨大的暗流,连水中的马都给冲得齐齐退后了半步。

虽然不知道他怎么做到的,但显然,这还是一碗让人不能掉以轻心的紫菜汤。

水鬼的身影飞快地穿梭而过,闪电般地就到了褚桓面前,自下而上地和马背上的褚桓对视了一眼,他那眼神像两口看不见底的洞,黑得瘆人,惨白的手掌上好像有某种金属色一闪而过,抓向了褚桓的腿。

就在这时,褚桓的马不早不晚地往后一退,前蹄小幅度扬起,落下来的时候,马头被轻轻地拨到一边,它原地转了半圈,不偏不倚地避开了水鬼的爪子。

一切自然而然,都好像只是马惧怕面前的这个人,自发地退后。

褚桓轻轻地拍着马头,脸上的斯文友好一扫而空,漠然地望着水里的人。

马鞭立刻挡在褚桓面前,大山则挽起裤腿跳了下来,这两个年轻小伙子紧张坏了。褚桓听见大山叫了对方一声,加重了语气,却同时放轻了声音以示尊重:“他是族长请回来的客人。”

“水鬼”死死地盯着褚桓:“他不怀好意。”

大山的眉头狠狠地一皱。

“让开。”水鬼厉声说,一把抓向大山的肩膀。

大山猛一侧身,提起肩膀抽出了腰刀,砸向对方的手腕,那腰刀的金属外壳跟水鬼惨白的手撞在一起,硬碰硬地“呛啷”一声。

大山的腰刀刚拔出一半,被那鬼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别住了手腕,一折一推,刀刃被狠狠地推了回去,“噗通”一声脱手掉进了水里。

水鬼狠狠地按住大山的肩膀,指甲在他肩头上留下了五道鲜明的血痕,他借力一跃而起,伸手做爪,抓向褚桓的肩膀。

褚桓的马再次时机极佳地往后退了半步,马上的男人好像是慢吞吞地抽出一个黑乎乎的“铁棒”,也不知怎么的,就那么精准地递到了水鬼的爪子里。

水鬼本能地一合手,在半空中遇见了褚桓似笑非笑的目光。

褚桓:“我怎么不怀好意了,您的被迫害妄想症是都已经晚期扩散了吗?”

说话间,他力道轻巧地夹了一下马腹,马往前跨了一大步,褚桓手里的马鞭把手似乎是无意地在对方的胳膊肘上撞了一下。

水鬼的爪子不由自主地脱了力,“噗通”一声重新落回了水里。

这一次,他显然被激怒了。

水鬼后退一步,冷冷地看着褚桓,抬手屈指做哨,吹出一声长而尖锐的呼哨。

哨声一出,马鞭猛地脸色一变,来不及解释,不管不顾地就在褚桓的马身上抽了一鞭子,褚桓的马猝不及防,猛一拉前蹄,把静静流淌的小河流水蹚成了一锅沸腾的饺子汤,纵身直冲而去。

水鬼不肯放过他,不依不饶地越过了马鞭和大山直追了上来。

这回,褚桓没去心疼马惊不惊。

他不知道这个长得半死不活的小白脸到底是谁,只是从那两个小伙子的态度上判断出此人要么与离衣族关系匪浅,要么是离衣族里比较重要的人,那看在族里人这些日子都对他很照顾的份上,对方虽然一再咄咄逼人,他也再三退让了。

但是岁月和阅历赋予他成熟和理智,并不意味着褚桓本身脾气很好,小时候是小流氓,长大了突变成温良恭俭让的模范青年的概率实在太低了。

马再次受惊,褚桓心里顿时也有点冒火,他回身的工夫抽出了南山送给他的那把短刀,打算发发少年狂,就地干上一架。

可是就在这时,水下突然传来剧烈的震颤,褚桓骑的马哀鸣一声,猛地停了下来。

这次它无论如何也不能被安抚了,双膝一软,直接跪了下来,要不是褚桓骑术过关,几乎被它这么一起一落掀下来。

等等,这打架叫外援的习惯是怎么个传统?

一股腥臭的味道传来,只听一声巨响,浅浅的水被什么东西活生生地劈成了两半,水鬼脚下凭空涌起了一只大脑袋,把他高高地托了起来。

褚桓:“……”

外援是一条巨蟒。

别说亲眼看见,褚桓想都没想过,一条蛇居然能大到这种地步。它的身体合抱不拢,上身一抬,脑袋顶上能站一个大男人。

那蛇是通体近黑的青色,张嘴就露出锥子一样的尖牙,嘴里腥得人一阵头晕。

褚桓忽然听见一阵细小的“嘶嘶”声,他低头一看,发现一边装木雕工艺品的货物袋里露出了一个小小的头,那条青绿的小毒蛇不知道什么时候趁人不注意钻了进去,它仰头看了一眼,又慢吞吞地缩了回去,片刻后,它将一块指甲大的木头小鸟顶在了头上,游到马背上,摆了一个与那庞然大物如出一辙的造型。

自己的新朋友这样临危不惧地撑场子,褚桓感觉自己应该表达感谢,不过感谢的同时,他又不得不承认——它真的很有“丢人现眼”的特长。

水鬼骑在巨蟒的头上,居高临下地打量着褚桓,目光如同看一个死物,他口中忽然发出一声呼喝,大蛇立刻听懂了攻击的命令,上身猛地挺直,接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探头向褚桓咬了过来。

褚桓那一瞬间将短刀插回大腿上的皮套里,手探进了怀里,摸到了他的手枪。

胆敢冲他张嘴的东西,都要做好被一枪打爆脑子的心理准备。

腥风扑面而来,突然,一阵急促的叶笛声音传来,尖锐得仿佛要撕破浓雾。

当空咬下来的大蛇如同中了定身法,当场保持着攻击到一半的姿势,一动也不动了。

众人一同回过头去,见一人涉水而来。

南山?

南山径直走到大蛇与褚桓之间,渊渟岳峙地一站。

“走你们的。”他说。

第十八章

褚桓没有动,他既不可能丢下南山自己离开,也不大会在不明来龙去脉的时候贸然搀和,于是在一边静观其变。

南山转头切换成自己的语言,无视巨蟒,熟稔地对蛇头上的“水鬼”说:“你下来。”

水鬼瞥向褚桓,褚桓一脸“听不懂你们在说什么”地端坐马上,万分地无动于衷地承受着对方杀父夺妻般的仇恨目光。

水鬼一脸沟沟壑壑的意难平,死活不肯动——要是别人说一句“下来”他就得下来,以后面子往哪搁?何况还是当着褚桓这个外人的面。

但比起人,动物就老实得很了,大蛇在犹豫了一下之后,缓缓地垂下头,半沉入了水中。

水鬼面色压抑,脸色越发的白,气息越发的粗重,头顶火冒三丈有如实质。

褚桓就是那个他想烧死的仇恨对象。

水鬼突然低吼一声,从蛇头上一跃而起,越过南山,向褚桓扑了过去。

南山抬手把族长权杖横了过来,杖身卡在了水鬼的脖子上,这一下卡得又狠又寸,水鬼那张脸陡然从白米饭过度到了蚊子血,南山手掌蓦地一紧,水鬼整个人往后倒去,巨蟒连忙撑了他一下,好歹没让他躺下喝喝水。

水鬼退后几步才勉强站定,他弯下腰,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大蛇不安地摆动了一下尾巴,河水又是一串躁动的起伏。

南山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回手把马背上顶个鸟的毒蛇捉了下来,在马身上轻拍了一下,对褚桓他们说:“没事了,你们走吧,这几天族里刚好有些事,课先停几天。”

确定他摆得平,褚桓这才调转了马头。

直到他们走出好一段,褚桓还能听见那水鬼用他那独特的声线冲南山嚷嚷:“你居然带外人来!你忘了上一个吗?”

相比他的气急败坏,南山的声音要舒缓好多:“这你就不用管了。”

水鬼暴跳如雷,叽里呱啦地说了一大堆,他那话说得超速了足有二百迈,以褚桓对离衣族语的熟练程度,这回是真听不懂了。

再走得远一点,不但听不懂,也听不见了,到了雾最浓的地方,前后都不见人,声音也宛如被阻隔了。

等他们走远,南山才俯下身,摸了摸巨蟒的头,叹了口气:“走吧。”

“水鬼”僵立在水中,气得浑身发抖。

南山瞥了他一眼,加重了些语气:“鲁格。”

这名叫做“鲁格”的水鬼愤愤地跳上巨蟒的身体:“我看你简直疯了!”

说完,他驱动巨蟒,飞快地游走了。

南山独自在细细的河水中间站了一会,片刻后,他转过身,望向褚桓他们已经消失的方向,他的整条腿都浸泡在冰冷的河水中,但他并不觉得冷,只是雾太大了,他心里一阵恍惚的迷茫。

那一瞬间,南山突然想起他在褚桓带来的旧杂志上看过的一句话,“念天地之悠悠”,好像是写文章的人引用的,听褚桓说,是从他们某一首古诗里抠下来的。

“天地”南山认识,但是什么叫做“悠悠”呢?

问褚桓,褚桓小时候上的古诗词鉴赏课早就原封不动地还给老师了,也说不清楚,他只是按自己的理解告诉南山:“可能就是很大、很宽阔的意思吧。大得让人无处着力、无能为力那种。”

尽管河水还没有没过他的腰,也没有很大很宽阔,但是此时,南山却已经感觉到了“悠悠”。

小毒蛇缓缓地绕着他的胳膊攀上了他的肩膀,嘴里还含着那只木雕的小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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