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颤抖的手指,迷茫的目光,还有此刻瑟缩的身躯,无一不成为证据。
少年抿了抿唇,将手笼在衣袖中,半垂下头颅。
于他人眼中怯懦的表现,分明是输到了极致,已经羞愧得不敢再抬起头颅。却少有人看到,藏在阴影里半张轮廓分明的侧脸,眼睫遮住澄明的眼瞳,亦遮住了其间闪烁的光芒。
谢清明遥遥注视,不置一词,却淡淡一笑。
第七局。
在所有人堪称不解、嘲笑、讥讽的眼光中,少年纤细的手指拈着雪白的棋子,沉吟半晌,再次落到了天元之上。
第96章:act6·古风鲛人
少年纤细的手指拈着雪白的棋子,沉吟半晌,再次落到了天元之上。
辛如切不做他想,落子小目以做应对。
——正如随光乐所想。
落子天元重在取势,而必然短时间内不能取得更多活地,辛如切这样选择,一方面是符合他自己偏好,另一方面,这正是此刻应付他的最好方法。
一时间易兰泽执白,辛如切执黑,后者咄咄逼人,前者见招拆招,就这么一来一往下了几十来子。
一人长,一人压,做劫消劫来回往复,棋盘上局势竟然是渐渐趋于明朗。辛如切黑子两分,一者虎踞,一者龙蟠,左右合围,将易兰泽白子死死困在囚牢之内。
此刻辛如切禁锢对方大龙,纵是再静心平气,此刻也忍不得微微得意。他一路行来也颇遇高手,原想的会是一番苦战,未知竟是在此刻胜得酣畅淋漓。十三局战皆胜,只怕不消多时,自己就稳稳胜出。
他瞧着对侧易兰泽以手支额,微微蹙眉,不由得笑道:“易公子,此刻局势已明,你此前如此干脆,怎么到了此刻,反而还犹豫起来?”
他说的便是之前易兰泽局局弃子认输,偏到了此刻还要作势思考。
易兰泽蹙眉低目,却是口中淡淡道:“胜负未分,辛公子却是想要去会一会苏暮遮了么?”
他拈起一枚棋子,口中说罢,棋子也落在棋盘之上,发生明琅声响。
辛如切一声冷笑,正想叫他早点认输,莫多耽误时间,眼神却瞧在了棋盘上。
这一眼就叫他定住,只得将全副心神都寄托在棋盘上,半晌,也说不出来句话。
他先前神色悠然从容,此刻脸色一变,自是看在身周众人眼中。旁人忍不住纷纷探望那棋盘是何样,心想那草包一样的易兰泽却是落子何处叫辛如切变色至斯。
谢清明身旁不知何时出现一垂髫孩童,面容稚气,正好奇向棋局张望。他原本相隔甚远,理应什么都看不清,此刻却忽的一拍手笑道:“好个一子解双征,没想到那草包也能走出来这么步棋。”
随光乐:!!!
对弈需静,因而就算围观者偶有私语,也低不可闻,故而多半只听闻落子之声。像那孩童一样大声嚷出来者可谓少之又少,此刻他笑语一出,在场诸人无不听了个明明白白。
谢清明只瞥了他身侧孩童一眼,也不见如何动作,那孩童就顿时仿佛受惊的兔子,神态瑟瑟,咬住嘴唇一语不发。
随光乐默默地在心里为自己的攻略目标点了个大赞。
“没关系,乐乐,该听到的人都听到了。”998毫无诚意地安慰他。
随光乐:qaq不该听到的人也听到了!!!
纵使辛如切此刻愁于棋局,听到那孩童话语亦觉得心神舒畅。易兰泽此刻一子解双征,将黑子杀局破的个彻彻底底,白子却如蛟龙入海,自有广阔天地。
先前连输六局,终于在此刻才见一线光明。辛如切沉思片刻终于落子,却只能眼睁睁瞧着黑子大龙被屠。
他瞧着对面易兰泽微微翘起唇角,只是在心中一阵冷笑,心想着暂且饶他一局,索性投子认输。
随光乐还等着将他屠个落花流水,却没想到辛如切竟然这么干脆认负,心里也好一阵震惊。
“乐乐,你别得意早了,现在你们俩是1:6,你想胜出必须得赢下接下来的六局。”
不错,这也正是周围众人想法。须知十三局过半,易兰泽手中仅仅有一局胜利,接下来稍有不慎,就会落得个粉身碎骨结局。辛如切先前优势太大,只要再拿下一局——一切就宣告结束。
谢清明身侧小童见他这一局胜了,方才吐吐舌头,嬉皮笑脸抱住谢清明腰肢:“师兄,你看他胜了,就别再怪我了罢?”
他心知自己师兄向来面冷心热,最是心软不过,就祭出老一招,泼皮耍赖大撒娇,直缠得谢清明没法,神色微微松动为止。
他一见那边似乎是要休息片刻,易兰泽以手支额,似乎神游天外,似清风徐来水波不惊,不禁有些好奇:“师兄,你说他真的能够赢下来之后六局?”
他手里提了根树枝,粗粗在地上一划,竟是将适才一局复盘得分毫不差:“我瞧他只是走了狗屎运,那一子解双征哪里这么容易想出来?师兄你还拱手将机会让给他……”
“原本就于我无用。”
小童眨眨眼睛,并不相信他这番说辞。就算于他无用,也大可以早早输掉,何必早不输、晚不输,偏偏输给那个易兰泽?
他忽而拖起声调,孩童稚嫩童音长长软软:“……他真的赢得下之后六局么?”
“你且看着罢。”
局局一子占天元,亦是一局比一局走得精妙。单瞧着后面易兰泽行棋,竟似与之前换了个人。
有兵行险道者,孤注一掷;有成竹在胸者,运筹帷幄。易兰泽行棋诡谲,多做奇兵,常常于出人意料处落子,却多有惊人效果。
自“一子解双征”之后,宛若飞鸟投林,蛟龙入渊,行棋间毫无规律可言,教人无从把握,自己却是下的酣畅从容。辛如切一时兵败如山倒,节节败退。
十三局弈罢,他已是面如金纸,喘息微弱,忽而死死盯着易兰泽,眼中似有惊讶,似有迷茫,怀疑、震惊、不甘、绝望……诸多情绪混杂纠缠,竟然无从辨认。
辛如切忽而起身,步行如风急急离场,然而未行三步,忽而张口痛呼,待得口中鲜血吐出,一头栽倒在地。
随光乐:!!!
目送辛如切被人架着远去的身影,随光乐虚弱看向998:“我再也不会不相信,有人因为下棋输了就吐血了。”
分明,就不是只有易兰泽一个人这样啊!
从此稷下大比的吐血者名单上又增添了光荣的一笔。
“从天堂到地狱,乐乐,如果是你你不会吐血么?”
随光乐想了想,诚实道:“那我们就只有去下个世界了。”因为这个任务他会干干脆脆放弃掉。
998:!!!
他做出一副虚弱不堪的样子,周围诸人也明智地没有来打扰他。鉴于之前都没有人认为他会胜利——连输六局,又连胜七局,这简直比戏剧本上写的传奇故事还要传奇——他们之前大多数,都从语言上,或者心理上表现了对“草包”的蔑视。
随光乐此刻只是皱起眉,做虚弱不堪心力憔悴状,就成功地打发了他们。
棋局始时天光大好,此刻却已然月上中天。另一侧寂寂无声,原来苏暮遮那一侧尚未结束。
“他们还有七局。”998飘过去打探了一下情况,又飘回来。报出来的数字让随光乐忍不住咋舌。
小幽灵翻了他个白眼:“你以为谁都像你们进行这么快?你开始可是一直认输,后来又杀气凛凛快速结束战斗……啧啧,依着苏暮遮他们的下法,估计明早儿都结束不了。”
如果不是曾经有人将这十三局一一讲给他听,恐怕他,也结束不了这么顺利。
随光乐微微叹气。
他早觉得“碧空涯”这名字耳熟,直到此刻才真正完完全全想起来。谢九微出身碧空涯,一身机关之术神鬼莫测,于围弈一道亦是天赋惊人。昔年在白汝歌王府之中,两人闲暇无事之时,谢九微曾说起沧陆秘事,便将这一届细细说与他听。
连带着最后那一场,易兰泽的十四局棋,皆印在他脑海中。
“乐乐你这是作弊!”
“不作弊就会输掉。”随光乐淡定道,“再说,不是你把我送到这个世界来?”
他挑起眉毛,似笑非笑:“隐藏剧情,嗯?”
尾音拉得又高又长,还带着些九曲回环之意,登时小幽灵就是一个哆嗦:“是……隐藏剧情qaq。”
随光乐饶有兴趣地戳戳998:“谢清明是谁?”
998敢怒不敢言,嗓音虚弱道:“这个,要你自己打出来呀?”
“他姓谢,谢九微也姓谢……他们有关系么。”
直中红心!
“恭喜你乐乐,揭开了隐藏剧情的第一层面纱,接下来要再接再厉哦~”
“你应该给我解释,为什么上个世界和以前有联系,这个世界也和以前有联系——”
998装死。
“还是说,以后,我都会进入以前的世界?”
998继续挺尸。
他皱起眉毛,懒得理998,开始自己分析现在已有的信息。碧空涯只收具有“先天之灵”之人,昔年谢九微必然也是,但自己和他相处日久,也未听他说过他的“先天之灵”在何处。
“其实我可以想办法拜入碧空涯的是吧?”随光乐小声道。
此刻夜深人静,他一戳一戳998,无聊道。
“那样所有事情都可以解决了。”
998:!!!
它以一种愚不可及的眼神道:“你以为谁想去都可以吗?乐乐,易兰泽是小,弱,受——你觉得他真的做得到?”
“谢九微那个病秧子都做的到。”
“——你打的过他?”
“呃……”真是一针见血。把他战斗力翻倍估计都赢不了一个病弱的谢九微。
这个法子也行不通……随光乐愁眉苦脸。这是他到现在为止想得到的最简单的一个法子了!
他正是长吁短叹的时候,忽而门外一声异响,于静夜之中分外清晰。他连忙下床披衣去看,却是不知何人扔了个雕花小盒在自己门口。
巴掌大小,非金非玉,非木非石,以998的见识也不知道是什么制成——
但是随光乐知道这是什么玩意儿!
打开以后他看着透着淡淡霜雾的碧色丹药,脸绿的和那莹润的碧绿一个模样。
998还在好奇地问他这是什么。
个忘性大的死幽灵!
这玩意儿——霜崖丹碧!!!
随光乐脑子都转不过来了,沁着冷香的“霜崖丹碧”直熏得他晕乎乎的,半晌都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霜崖丹碧”绝迹百年,“霜崖丹碧”绝迹百年……这句话在他脑子里来回盘旋,此刻,不正是百年之前么?
装着“霜崖丹碧”的雕花小盒,除了没有那几笔写意兰草,分明就和当年白棠交给自己的一模一样!
兜兜转转,竟然在百年前又到了自己手上。
随光乐哭笑不得,心思百转,注意到盒底还有一张雪白纸笺。上面字体圆润可爱,玲珑秀气,却是在诚恳向他道歉。
末了还画了个小小鬼脸,在画着的装着草的包袱上用丹砂打了个鲜红大叉,旁边还糊着一支细幼兰花,下面画着个小水潭。
随光乐:……
草包,“兰”花,水“泽”,大叉——
这是说,易兰泽不是草包么qaq。
如此凶残的方式,真是,球放过啊qaq。
果不其然第二天一大早自己房门就被拍的“叮咚”作响,睡的迷迷糊糊地随光乐开门一看,站在门口的,不是昨天依在谢清明身侧那小童是谁?
他生的唇红齿白,颜色鲜亮,雪玉做的一团儿,软言蜜语撒起娇来,完全招架不住。
998一边唾弃自己的宿主抛弃了革命,一边儿开开心心的看小白团子玩儿。
那小童说他名唤“白沧河”,直叫随光乐太阳穴突突突跳。
这尼玛和白王室一个姓!!!
白沧河将“霜崖丹碧”作为赔礼道歉给了易兰泽,最后这玩意儿又回到白棠手里,然后被白汝歌接过,喂给了谢九微——
这究竟是什么奇葩的剧情!!!
他脑子里一群草泥马呼啸奔腾,面上还要带着笑,被白沧河拉得踉踉跄跄。
白沧河神秘兮兮地说带他去看一个好东西——到底是什么好东西,还要爬这么久的山!这不是坑爹么!
等到随光乐累的气喘吁吁的时候,终于到了目的地。
他随着白沧河走了许久,此刻却走进一片小山谷之中,或许只能算两山之间的低洼之处。然而在山谷中却铺着整齐光滑的石板,教人想起来现代之中那些供人们娱乐的广场。
然而细细看来却有不同,那平整石板约有十丈方圆,磨得光滑水亮,日头下竟是光可鉴人。隐隐可以见到石板间条理的纹路,倒像是在其间藏住了云烟。
石板上被刀削斧凿,劲道甚重,留下南北十九道笔直痕迹,却是一方棋盘。南北疏疏落落搁着数枚石质棋子,黑者深浓,白者清透,应是与棋盘同一材质。随光乐瞧着那棋子上凸下平,一枚枚直径约有一尺,纵然不知晓材质,但观棋子大小,亦可知分量不轻。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白沧河摇头晃脑,装作老学究样,摇头晃脑道。
随光乐:……
他伸出魔爪捏了捏白沧河的小脸,包子脸都被捏红了的白沧河嘟着嘴气呼呼地给他解释。
白子以沧浪清水洗濯,以褪杂质;黑子以沧浪浊水洗濯,更显沉凝;棋盘据传是从碧空涯沧浪水底起千年云石雕琢而成,重逾千斤——故这秤棋,名曰“千钧”
沧浪水……
随光乐念着这个名字,觉得似乎有些熟悉。
“沧浪水可养莲花呀。”白沧河欢快道,“这天下若想要一个地方看遍沧陆所有莲花,那必然在沧浪水无疑了。”
第97章:act6·古风鲛人
“你说沧浪水里,会有龙骨莲花吗?”随光乐小声问道。
998摇头表示自己也不明白。
这个时候他已经从千钧棋秤处归来,想到白沧河日间所说之言,不由得怦然心动。白沧河道沧浪水里可看遍天下所有莲花,只让他一瞬间就联想到鲛族龙骨莲花。
之前998说恐怕只有碧空涯里才有能使龙骨莲重开的办法,莫非就是这沧浪之水?
这样一来,最后的胜利,他说什么也不能够放过。
然而真正到了那一日,他才发现自己想的实在是太过于简单。
纵使他脑中智谋千千万,纵使他早已经将这局棋背的滚瓜烂熟,也解决不了现在的情况。
他,没,法,儿,下!
从千钧棋秤回去后他只想过自己从谢九微处得到的棋谱是否正确,却从来没有想到过,凭借自己这个弱鸡身材,究竟要怎样才能拈起南北的数枚棋子。
难道要他哼哧哼哧地走到棋盘边上,再哼哧哼哧地将棋子拖回来,放在棋盘上吗?
这样不出十步,估计自己就已经累得个半死了。
随光乐:qaq。
他此刻的窘境被所有人看在眼里,让他恨不得抓住998给痛殴一顿,让它给自己弄这个弱不禁风的身体!
苏暮遮还在一旁谦谦有礼,语带微笑:“易公子如果身体不便,便是亲身下阵,自棋秤外取来棋子,也是无妨的。”
无妨你妹啊无妨!
对弈是风雅之事,要是他满头大汗地去搬棋子,形象都毁光了好么!好不容易才挽回来的那么一点点形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