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覃着急地解释说:“这个贼呢其实不是小偷的意思,其实就是……”
吴澄嗓子里笑了一声,打断了他的话,说:“得了,真把我当文盲呢?其实,你要想我陪着你和你妈妈一起去上海直接说就好了,这么绕着弯子地忽悠你不累我听着都累。以后都别这样了。对外面的人可以忽悠,对自己家里的人,还是诚实点好。”
季覃的意图被识破,顿时又难为情又心情失落,面色红涨发烧,吞吞吐吐地说:“我……对不起……那你去吗?”
季覃住的这间屋子临街,尽管这时候汽车的数量绝对要算少,可是,还是能听到两声大卡车开过时的“呜呜”的声音,窗帘那附近也是不时地亮一下,又陷入昏暗和沉寂。
偶尔闪过的亮光似乎是跌入少年眼眸中一般,在幽暗中一闪一闪地,伴着汽车开过时的声响,宛如催促的鼓点,叫吴澄莫名地觉得自己似乎受了蛊惑,忍不住想要点头答应了。
沉默良久之后,吴澄用缓慢的声调说:“对不起,我去不了。”
季覃苦笑了一下,说:“没关系,本来就是我强人所难。”
接下来,季覃和吴澄都很忙,季覃一边忙着给自己办休学手续,同时一边等着吴澄那边帮着卖房子的消息,因为季覃成绩很好,老师们都很惋惜,极力劝勉他以完成学业为要紧,可是,季覃的母亲病入膏肓,阻止人家儿子带母亲去遍寻名医又是一件很不人道的事情,故而老师们见季覃执意甚坚就没有再继续劝阻了,反而在全校范围内发起了一场募捐活动,筹集了三百多块钱的爱心捐款给季覃以助其治疗母病,季覃十分感动。
本来这时候房产改革还没有开始,连房产证都还没有开始实施的,一般的人家住的都是单位分配的公房,根本不允许买卖,可是季覃家这套房子却是季覃的外公外婆解放前就置下田产并自己修盖的房子,故而可以以写合约签字画押的方式私下转手买卖。
说老实话,这年头买卖房子实在不是个容易的事情,卖方这边像季覃家这样的属于是私产性质的房源很少,而买方也少,毕竟这时候的人大多是靠工资吃饭,而且靠工资吃饭的人一般就有单位,有单位的人不拘大小总能分个房子,到底是社会主义嘛,大锅饭你我他,房子也不例外,挤挤能住就行,没必要另外去添置。
真正买房子也能买得起房子的人,就是游离在社会体制之外的人,没有工作,也没有单位分房。他们一般呈现两极分化的状态,有的很穷很穷,生活在社会底层,有的则靠着做生意或者投机或者别的什么攫取了财富,正想通过购置房产来保值增值。
但是,这时候没有房产中介这样的东西,全凭着自己去打听或者熟人介绍牵线搭桥。
所以,季覃可以想象为了帮自己卖房子,吴澄要通过多少人,花费多少力气和口舌。
当两个星期后,房子终于以两万七千的价格卖出,季覃心里对吴澄是满满的感激。
吴澄却一点也没有表功的意思,只是嘱咐季覃一路上要小心,好好照顾妈妈和他自己。
季娟工作了十多年,自己还有八千多块钱的积蓄,一起从银行里取出来,分别缝在季娟和季覃自己的内衣内,防着路上被小偷扒手偷去。
季覃本来是要买飞机票的,可是,季娟十分心疼钱,说是到上海的机票钱要四百多,加上什么燃油费啥的,单张就差不多五百了,而季娟坐飞机,不可能叫季覃坐火车吧,故而要坐飞机就是两人一起,一次性就要花一千块了,而去上海看病要花多少钱还是未知数呢,怎么舍得这样就挥霍出去了?故而季娟坚决要求坐火车去,买两张卧铺票,也就是两天两夜嘛,卧铺一样地睡觉休养,她认为她扛得住。
季覃被妈妈磨得没办法,只好临时改计划,穿起外套去火车站买卧铺票。
这时候是暑假的末尾,正值大学生返校的时候,加上去上海的火车从来都是人满为患,不分什么春运不春运的,故而季覃赶去火车站就是排队,排了一下午也没能买到票,索性跑到外面的广场上吃了一碗面,用公话给妈妈打了电话叫她自己热锅里的饭菜自己,季覃就在车站继续奋战,熬到明天买到车票为止。
售票大厅内灯火辉煌,尽管有大多数没买到票的人失望离开,却还有一些很季覃一般想法的人在厅内固守不走。
但是,这帮人明显比季覃有经验,有些是带着铺盖卷儿来的,直接往地上一铺,就把大厅的水泥地板当自家的床了,有些占着两个座位,往身上盖点报纸,遮住脸也睡了。
而生性喜洁又有些腼腆的季覃呢,左看看右看看,空的椅子早就没了,很多人要么睡地上要么坐地上的,季覃实在不好意思跟他们一样毫无形象地一屁股坐地上,就找了个角落斜斜地靠在墙壁上。尽管躲在角落里,可是,季覃鹤立鸡群般的形象却一下子在人群中凸显出来,很快就招来了不怀好意的目光。
第9章
一个未被季覃注意的角落里有几个人正在窃窃私语:
“看那边那小子……”
“一个人来的……”
“来买票的,身上肯定有钱……”
“呵呵,还长得细皮嫩肉的……”
“嘿,小脸长得真好看,跟个小娘们一样……嘿嘿嘿……看来咱哥儿几个今晚上可以开开荤了……”
“那敢情好啊,可是,咋弄呢?”
“等会儿,这厅里人多不好下手。看情形,他是要在这里呆一晚上的,嘿嘿,人有三急,他总要上厕所的吧。”
几个人心领神会,是了,就等他上厕所的时候下手。
这售票大厅修建的时间很早,原本里面是修了卫生间的,可是,因为厅内老是很多人,卫生间气味太大,老是在被上级单位来检查的时候扣印象分,拖后腿,最后铁路分居就封了卫生间,改为在大厅之外另外设了一个很大的公共厕所,不过,公厕离大厅有一段距离,而且要经过一条昏暗的短巷,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那一条巷子成为滋养犯罪分子偷抢作案的天堂。
果然如这几人所料,大约夜里十点的样子,季覃终于站不住了,他决意抛开什么见鬼的礼仪形象,打算屁股坐地身子靠墙地睡一觉,但是,季覃习惯在睡觉之前先去排放一下,才好安心睡到天亮。
季覃问清楚了公厕的位置,然后快步往那个方向走。
等他拐进那条僻静的暗巷,隐隐然发觉有人跟在自己身后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三个脏兮兮的男人迅速围拢了上来。
其中一个人,二话不说就冲着季覃的腹部挥拳打去,叫季覃猝不及防。
剧痛在季覃的腰腹间炸开,痛得季覃捂住肚子弯下了腰,却被那人抓住头发按在墙上。
“把钱交出来!”
季覃勉强挣出一点力气喊着“救命!抢人啦!”
可是,他的声音因为疼痛而变得微弱,根本喊不来人,反而招得那人又是一拳,阴狠地威胁说:“喊什么喊,找死呢!不给,老子自己搜!”
季覃的口中弥漫着血腥气,因为疼痛几乎不能直起身子,却被那人强按在墙上,同时,一只毛躁的手开始在他身上摸来摸去。
在一旁掠阵的另外两人环顾四周,见昏暗的小巷子里几乎没有路过的行人,也胆大了起来,几只脏兮兮的爪子摸上了季覃的身体。
他们很快就摸到了钱,三个人得意地笑着。
季覃愤恨地看着这一伙强盗,不过,百无一用是书生,他此时除了在心里诅咒这群王八蛋拿这钱去买药吃然后吃错药死翘翘之外也没什么招儿。
可是,这一切还没有完结。
三个人把季覃往更黑更暗的地方拖,几只毛躁的的大手贪恋又急色地在季覃的身上摸来摸去。
季覃开始还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当几个人咻咻的鼻息热热地扑在他的脸上,狼一般的眼神在一片暗色中都难掩凶残而急切的神情,季覃终于醒悟过来,在他们动手拉扯他的衣服的时候开始奋力挣扎。
雨点般的拳脚落在了季覃的身上,全身都疼痛难忍的季覃发出小兽濒死般的叫喊声,那几个人怎么捂也捂不住。
可是,呼救的声音微弱,又断断续续的,在这个大多数人明哲保身的时候,谁会来突入险境救助一个素不相识的少年呢?
就在此时,季覃看见了什么?
身上的一个人先飞了出去,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吧嗒”一声落在几米开外的地方,发出沉闷的落地的声音和一声长长的惨叫:“啊……”
另外两个人见势不妙,迅速从季覃身上爬开,其中一个人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把水果刀,朝面前的不速之客刺去。
围着季覃的人一下子散开,季覃的视野豁然开阔。
身影是如此熟悉!
是吴澄!
黯淡夜色中的吴澄脸上是怎么样的表情季覃看不清楚,但是从他狂暴的动作中季覃能感觉到他的熊熊怒火。
吴澄一脚踢飞那人的刀,同时长臂一伸,一把揪住那人的头顶的头发,在那人的嗷嗷叫喊声中将他往外一拽,然后像拍打皮球一般将这个人往两侧的墙壁上大力狂掼。
每掼一下那人就嚎叫一声,墙壁也随之发出闷响,同时“哗哗哗”地落下一层灰尘来,叫另外一个还没来得及出手的人和那个先被丢飞出去半天还没有爬起来的人都吓得目瞪口呆,顿时丧失战斗力,只想溜之大吉。
吴澄将手上那个满头满身是血,胳膊和腿都像是被折断了一般的废人丢下,三两步就赶往追上了那个唯一还能跑的人。
只两拳,本来还在奔跑的人就倒在地上,鼻涕眼泪和污血糊了一脸,哀嚎着喊:“大哥,大爷,饶命啊……”
吴澄踏在他的胯骨附近,冷冷地笑,“敢动我的外甥,老子废了你丫的!”
说着,一脚踩上那人,或者说男人最脆弱的地方。
那人惊声哭叫,声音凄厉:“大爷饶命啊,我还没娶老婆呢,饶命啊……”
因为这声音实在是太凄厉了,吴澄到底没有下狠手,只用了三分力碾踩了一下,就叫那人叫得跟被捅了菊花一般。
不过也够了,以后这家伙别说去强暴别人了,能不能勃起都是问题。
吴澄又收拾了那个屁股被摔两瓣的家伙一顿,从他手里接过三人从季覃身上抢走的钱,喝了一声“滚!”
三个人丧家之犬般,互相搀扶着蹒跚离去。
吴澄走到还躺在地上的季覃的身边,低声问:“你怎么还躺在地上呢?疼得那么厉害,都起来不了了?”
季覃的牙缝里冒出“咝咝”的声音,半天才吐出一个字:“疼……”
话说吴澄到的正是时候,季覃的衣服虽然被扯破扯乱了,却还都是好好地挂在身上的,看起来没受到什么实质性的伤害。
吴澄便以为小孩只是在撒娇,他蹲下身,笨拙地哄着季覃说:“来,乖外甥,我拉你起来,带你去吃好吃的。”
吴澄见季覃就那么赖在地上不起来,只好无奈地伸手,用力地想要将抱季覃起来,季覃却发出一声痛苦的锐叫:“啊……啊……”
吴澄感觉到自己抱着的季覃的腰部正在渗出温热的液体,急忙举到眼前一看。
是血!
季覃拖着哭腔断断续续地说:“他们打我……我躲……在地上滚来滚去……滚到钉子上去了……”
吴澄掏出打火机,点燃了一照,好看得清楚些。
倒霉催的,季覃的后腰上果然有一颗大钉子,更倒霉的是,那钉子露出来的部分还是锈迹斑斑的!
吴澄二话不说,打横抱起季覃一路狂奔,奔到车站附近的铁路医院,挂了急诊。
医生拉开季覃的衣服一看,吴澄顿时知道季覃为何痛苦成那样了。
腰腹部都是青紫,那是被那帮子王八蛋打的,白皙的后腰上赫然一枚锈迹斑斑的大钉子。
先得要拔钉子。
医生都看得牙疼,忍不住地吸气,对季覃说:“你忍着点,可能会很疼。若不然,给你打一针麻醉针?”
吴澄握紧季覃的手,柔声说:“覃覃,不打麻醉针好吗?对身体不好。忍一下,就痛那么一会儿就过去了。”
吴澄一般都对季覃直呼其名,这是他第一次这样叫季覃。
当然是为了安抚小孩儿,所以吴澄笨拙地学着季娟的口气。
这样水般的温柔得叫季覃心头别别直跳。
普通的白炽灯照亮着四周,头顶已呈现地中海走势的中年医生难看得可笑。
相反,俊朗的他却越发眉目英挺,眼中的关切和柔情越发叫他的眼神迷人到季覃不敢直视。
季覃垂下眼眸,表情却像是要去炸碉堡的董存瑞一般,大义凛然地点头,说:“好,我忍着。”
吴澄紧紧地握住季覃的手,意思是和小孩儿共患难的意思。
季覃觉得自己的感官似乎都汇集到和他相连的那一只手中。
他的手掌,骨节分明,温热而有力。
似乎就靠着这一点支持,季覃并没觉得有多疼,倒是叫医生刮目相看,夸了一句:“小家伙很勇敢啊。”
吴澄微笑着看了季覃一眼,骄傲地说:“那当然,也不看看是谁的外甥?”
季覃调皮地冲着他吐吐舌头,反握住他的手不放。
拔出那一枚锈钉子来就好处理了,无外乎消毒和包扎,然后打破伤风针。
半个小时后,吴澄轻轻巧巧地横抱着腰部缠着一大圈白纱布的季覃出来,想要送他回家。
季覃将头轻轻地靠在他的肩膀上,看医院外面人少车稀,头顶是一弯新月,清辉洒满天地。
等了很久才打到出租车,吴澄不住地低声安慰着季覃:“别急别急,再等一会儿就有车来了。火车站过来就是不好打车,好多开出来就已经有人了。”
季覃心想,我才不着急呢,是你累又不是我累。
终于打到一辆出租车,吴澄小心翼翼地抱着季覃进去,将他安置好。
路上,季覃问:“你怎么知道我在那里?”
吴澄见小孩儿的小脸跟在水里泡过了一般,惨白惨白的,心里很心疼,却反而沉下脸,不悦地说:“不是叫你买飞机票的吗?买飞机票的话哪里会遇上这种事!”
其实,吴澄也知道这多半是季娟的主意,怪不到季覃的头上,便又加了一句:“要买火车票你给我打电话啊,我叫手下的小弟去买,都麻烦不着我。你一个人去买什么?外面的坏人有多少,现在知道了吧?”
季覃垂着眼不吭声。
吴澄想着小孩儿才受了惊吓了,现在自己怎么还忍心再骂他,便又揉着季覃的头发,说:“要说我怎么会知道你在车站呢?还是因为碰巧,也是你福大命大。因为有人送了我一盒野山参,我想着正好送给你妈调理身体,就去了你家,结果你妈说你来买火车票了,一晚上都不会回家,我才想着过来找你的,要是晚来一步,唉……那帮子畜生,下次再叫我遇上他们,非要宰了他们不可。”
把季覃送回了家,季娟自然是后悔加后怕,连声自责,拉着季覃的手哭泣不已。
因为时间不早了,吴澄还是留宿季家,和季覃一起睡。
吴澄皱皱眉,说:“这下子你妈也消停了,叫我帮你们买飞机票呢。本来早这么打算多好,就免得挨这钉子了。”
季覃不好意思地笑,说:“都怪我自己不小心。”
吴澄说:“算了吧,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就这么点大个小孩,再有主意人家都以为你好欺负,走去哪里都免不了叫人打主意。要我说啊,就你和你妈两个人,一个小,一个病,跑去那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别说挣钱了,别叫人坑了骗了就算万幸了。你干脆别去了吧,在家好好念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