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麻揉了揉鼻子讪讪道:“我怕他胡说,昨天已经让他反复诊断过了,大夫说,确实……确实是喜脉……”说着又小心翼翼地看了燕承锦一眼:“大夫说要你摄珍静养,思虑不宜过重,切忌动怒动气。就算他看错了,这些话也很有道理。大夫一把年纪,挨不住打了。主子,你不要打他。”
燕承锦瞪了他一眼,可自己确实有过殴打太医的前科,也难怪天麻担这份心。
燕承锦干脆不理会天麻,略一思索,提笔在纸上道:烦请先生前去同这位郎中商议,一事不劳二主,他可愿在府中暂住些时日,诊治时也方便些。若是他不愿意……
燕承锦写到这儿笔尖一顿,略略思忖了一下,他倒是很想把这郎中打发出京城骈,可这么做实在有失厚道。只得接写道:若是他不愿意,多与他银两酬谢,若有人问起,还请他切勿多言。
又看了林景生一眼,飞快写道:昨日多谢先生,也请先生守口如瓶。
林景生见他并没有表现得太过欣喜,反而不愿意声张。但一想到燕承锦昨日病倒的原因,便得他此时不原声张也是顾忌名声,再者他在京中人生地不熟,到府中这几日也甚少和人来往,要保守秘密也不是多难的事情。便点头答应下来。
天麻已经颇为识相地去一旁取银两出来,一边就道:“就是,这人也不知道有没有真本事呢,咱们别信他的。等回头再找宫里的御医看看,说不定是他胡说的呢。”
燕承锦就算是知道了自己的身体善,但还真是从来没想过有喜这词有朝一日会用在自己身上,一时之间他全无准备,反而是惶恐多过应有的惊喜。他虽然极难以相信,然而隐约却明白这事有很大的可能性只怕是真的了。心里正跟着长了草似的六神无主,第一个念头就是先别让人知道,他需要冷静下来仔细想想准备如何应付。这时想着怎么瞒还来不及呢,那里还会自己撞上去找什么御医。
一听天麻这话,一皱眉抬头就往天麻头上拍了一下。
天麻只猜自家主子应该是绝不喜欢什么有喜的消息,此时挨了打,只得又连忙换了话风:“要是真的也不错,以后咱们有了陆家这金贵长孙,看老夫人不把主子当宝才怪,还敢打什么歪主意!”
话没说完,燕承锦绷着脸,啪地在他头上又拍了一下。多少人对他无不是恭恭敬敬,也就陆母久居深宅,从不曾了解过他这位少君,只认为进了自家的门就是自家的小辈,反而不知者无畏,对他颇多不满。他不过懒得与这没甚见识的老妇计较罢了,老夫人若是因他凭子而贵人,从而换了一种态度对他,他又怎么会稀罕。一听天麻这话,那闷气也不知从休而来。
若是燕承锦能说话,此时定要骂天麻个狗血淋头。无奈口不能言,只好动手不动口,直接上手招呼天麻了。
燕承锦手上没什么力气,也没有发狠真打。
天麻挨了两下,其实没觉得有多疼,然而他连说连错,偏偏没想明白错在那里,他也不敢再胡乱出主意了,委屈地摸着头。把两锭元宝住林景生跟前一递,偏偏瞧见林景生嘴角未及散去的一丝笑意。天麻正憋气呢,当下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有劳林先生了,”
燕承锦也觉得自己有些失态,掩饰般干咳了一声。
“郎中那儿,在下自然会尽量劝说。”林景生接过银两,想了想又道:“少君还请放宽心些……实在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燕承锦挺不自在,觉得林景生似乎看穿了他色厉内荏的内心,面上却不肯示弱,板着脸点头挥手,忙让他下去了。
林景生一走,燕承锦那张木然且平静的脸就再也镇定不能,他就像被人抽了骨头似的,胡乱住床上一倒,眉心渐渐蹙了起来,沮丧得很。
第 10 章
天麻没敢招惹他,自己寻了点事做,下去熬了碗粳米粥端上来。
燕承锦这时候还有什么胃口,不过勉强吃了两口压一压,那药倒是老老实实全喝了。
再接下来……两人两顾无言,似乎都有点无事可做无话可说了……
本来天麻谨记着大夫那安心静养的交代,甭管有喜是不是真的,静养总不会有错。是想让燕承锦好好休息。
不过燕承锦摊上这么大的事,还能再安安心心休息那是有鬼了。而且大夫开的方子挺有效,疼痛渐消,人也就跟着精神不少,他心里有事,越发是睡不着。再一翻身转眼又看见天麻打点着十二分精神如临大敌小心翼翼地候在旁边瞅着他。
他那眨巴眨巴的小眼神弄得燕承锦想视而不见都不能,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可两人总不能就这么干瞪眼,燕承锦此时实在也想找个人说说话,天麻再不济事,总也是个知情的。当下索性坐起身,拿过纸笔写:你要是没事做就说说话吧,总看着我做什么。
天麻讪讪地笑了笑,小心地道:“主子,你是不是……反而不高兴?”
燕承锦微微露出一丝惊诧的表情,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他听到这消息,惊骇之后想得更多的是此事带来的困扰,实在没感觉到初为人父的喜悦。要说是不高兴吧,好像也不应该。但他有表现得这么明显么?当然要断然否决:没有。顿了顿又写:这事太突然,我只是有点不能适应……
天麻看了看他的脸色,不仍不大相信,低头道:“我还以为,主子会不想要它。”
燕承锦像是吃了一惊地看天麻一眼,飞快写道:这是我的孩子,为什么不要?
可转念想一想,也怪不得天麻会这么猜测。
这个孩子,没来的时候他不曾期盼过,当它在一个最不合时宜的时候到来,燕承锦虽觉得烦恼,可最初的震撼过后第一个念头却是该如何为它打算。若陆世玄尚在人世,燕承锦也许就铁了心不要这孩子。可现在人已经没了,这大概是陆世玄留在这世上的最后一点血脉了,无论是于情理还是道义,他都没法拒绝这个意外。但撇开理智,他也说不上自己对这孩子是种什么样的心情。
想到此处不免多少也有些感怀,连忙转过念头不再想下去。提笔对天麻道:这事你也不要声张出去。
“可是,”天麻偷偷地瞄了一眼燕承锦的脸色,壮着胆子道:“奴才说句份外的话,郡马爷不在了,老夫人又这么对你,留在这家里也没意思,她又想让你改嫁,还不如遂了她的心意咱们自己也落得轻松,照样能挑个好人家。若是让她知道你有了陆家的骨肉,只怕就不会轻易让你出这个家门了,这事确实该瞒着她们家。但太后娘娘和皇上那儿就不必隐瞒了吧?要是他们问起小的来怎么办?若是日后知道小的说谎还不得打断我的腿……”
燕承锦倒不是为改嫁打算,只为自己考虑而妄其它那种事,他即看不起也不屑去做。老夫人是陆世玄的母亲,他进了陆家门,理所当然也是他的长辈和责任。他该有的尊敬一直就没有少过,对方领不领情那又是另一回事。然而心里明白是一回事,他毕竟前半生意气风发,甚少有这样憋屈还发作不得的时候,不愿让陆家知道,除了不知如何开口,多少也有点置气的意思在里面。
至于太后和皇兄那头,他倒不怕天麻把他们都搬出来,然而那两人若得知此事,想必也绝不会欣喜若狂就是了。况且他现在自己也没理清楚自己是个什么心情,想想要应付太后和皇兄的惊诧与追问就觉得打怵。
当下燕承锦不动声色地写道:你别管那么多,现在先闭嘴便是。要是觉着没法管住自己舌头,趁早现在就到东山守陵去,不用再跟着我。
燕承锦平素待下人并不算十分严诃,现在一上来就拿守陵威胁,很能说明他在此事上的态度了。
但天麻跟了他不少年,挺清楚他的禀性,多半不会当真这样打发自己,居然还敢脱口而出道:“我不说又有什么用?再过上俩月,肚子早晚要鼓起来,到时侯长眼睛的人都看得见了。”
见燕承锦杀气腾腾的目光嗖地投过来瞪着自己,天麻忙缩起脖子:“这话是大夫说的,不是我说的!”又嘟嘟囔囔道:“其实他说得也没错,如果主子你真有了身孕,等身子重了,想瞒也瞒不住!”他瞄了瞄燕承锦,揣度他是否是不好意思,自告奋勇地道:“主子,你是不是害羞?这有什么呢,你要是不好开口,太后皇上那儿,小的去说。如何?”
天麻之前不敢和燕承锦提他怀孕的事,但要把这事告诉除燕承锦之外的其它人却是毫无压力的。
燕承锦才抬起手来,天麻立即下意识地伸手捂住脑袋,十分委屈地看着他。
天麻到底是出于一片好心,燕承锦这巴掌终究是没拍得下去。而且天麻说的也有道理,现在没人看得出来,可三月五月后呢?那时正是盛夏,衣物轻薄,根本没法捂得住。只是他现在心里一团乱麻,根本不想这事让人知道。
天麻苦着脸又道:“主子,就算没有人瞧见,可这事也不是能一直瞒下去的。人家十月怀胎,早晚有瓜熟蒂落的一天……”
燕承锦心里只管暗恨这小天麻偏要哪壶不开提那壶,真是太讨厌了,那十月怀胎瓜熟蒂落什么的,听起来刺耳的不得了。此时不由得有些后悔自己竟想和他聊天的打算,这家伙虽然忠诚,却不是个能拿出主意来的。只怕他找林景生商量,也要比天麻靠谱些。
这念头也就是那么一闪而过,见天麻还要啰嗦个没完,燕承锦连忙抓过纸笔飞快写道:先别管这事了,我自有主张。晚上卫彻等人就要回来,你都安排好了么。只管在这里啰嗦。
天麻气得直跺脚:“我的主子爷,小的都要急死了,这时候你还顾得上别的!”见燕承锦淡淡地垂着眼,分明是不想再谈这件事,只好悻悻道:“昨天已经和陆管家说过了,要两个离得近又大些的院子。我一会去问问。早点回来了也好,多个人照料也让人放心些,就好像昨天……”
“对了,昨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昨夜发生这许多事,林景生含糊其词,天麻也没顾得上追问,这时终于想起昨夜把他吓得半死的一幕来了。
燕承锦轻描淡写:无事,昨夜来了个偷东西的小贼,一进屋就先撞倒了屏风,我追出去,可惜还是让他跑了。
天麻昨夜中了迷香,又看见燕承锦几乎昏厥的一幕,三魂都快吓没了,这时回想起来,只觉得模模糊糊,似乎是这么回事。可是依旧觉得疑惑:“屏风倒了这么大的动静,怎么我都没醒过来?”
弱承锦一哂:大约是累着你了,这几天你都睡得死,前几次夜里我起来倒水,你都没醒。
天麻信以为真,讪讪道:“主子你多叫两声,我想必也就醒了……”突地想到燕承锦不能出声,如何叫他,有走过来摇醒他的工夫,还真不如自个动手来得利落,顿时大窘。
燕承锦只为引开他的注意不再追问昨夜的贼人一事,更不会与他当真计较,微微一笑摆陴示意无妨。
天麻见他脸上露出些倦色,纵然还有满腹的担忧,却也只好收住了话头:“主子,你是不是先憩会儿?”
燕承锦虽不想睡,可是他刚才就觉得天麻不是个良好的谈话对象,此时再也不想听他念叨,闭目养神也好过同他啰嗦。从善如流地点了头。
天麻扶他躺下,放了帏帐。拨亮了炉子,这才轻轻地退出去。
燕承锦听着他轻而快的脚步声退出屋外,刚要合眼,就听得外头带点稚嫩的声音唤:“少君!”
接着是天麻嘘了一声,压停了声音大约是在说他没起床什么的。
燕承锦听那声音像是陆世青的,这孩子平素并不与他亲近,若是没事,大约不会这么大清早跑过来。这般想着,便睁眼坐起身来。
天麻听见屋内响动,只得打消了把陆家小少爷打发走的念头,不情不愿地做了个请的动作,向屋内道:“主子,陆小少爷过来看看你。”
陆世青规规矩矩地进来行礼问好,见燕承锦朝他招手。有了昨天的经验,他也不如何拘束,走过去坐到了床边的凳子上,转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左右看了看,又去看天麻。
燕承锦于是摆手让天麻出去,把天麻气个半死,端着的茶盏住陆世青面前桌上重重一放,闷不吭声地出去了。
燕承锦也由得他不去理会,微微一笑拿过茶杯递给陆世青,等着他有什么话说。
陆世青大约也知道天麻是觉得自己扰了燕承锦的休息,反倒有点不好意思,讪讪地低下头去,那一声大嫂始终是叫不出口,只得含糊其词道:“……少君,我其实也没有什么事,只是听说你病了,就想着过来看看你好些没有……”
他这话一出口,燕承锦心里就是一跳,面上不动声色,耳根处却只觉得一阵阵发烫。
好在陆世青并没有发现他的异样,只是挺担心地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但他也看不出什么,只好又问:“少君,你那儿不舒服么?”他见桌上摆着只碗,里面还有点儿残留的药汁,顺手拿过来刚想嗅一嗅。
不提防被燕承锦眼明手快一把抢了过去。陆世青不解地愣了愣,又不明白自己那里做得不妥,再看向燕承锦的目光里就有了点小小的不安。
其实燕承锦把那只碗抢到手之后立即就后悔了,就凭陆世青那么一个壮大不小的娃娃,别说让他闻一闻,就是让他喝上一碗两碗的,量陆世青也分不清安胎药和他惯常喝的治喉咙的药有什么区别。自己这不是明摆着心虚么。
好在他反应够快,把碗往旁边一放,端过另一盘蜜饯塞给陆世青。在纸上飞快写道:天麻忘了收碗,别把手弄脏。你吃果脯。
陆世青也听话,乖乖地接过来往嘴里塞了一粒蜜杏,又想起方才没说完的话,偏着头看着燕承锦道:“少君,你得了什么病?现在好些了么?”
他眼里的关切倒是不曾做伪,燕承锦心下领了他的好意,摆了摆手示意无妨,却状似无意地写:谁人和你说我病了。
陆世青道:“我听表哥说的。”
燕承锦笔略一顿,眉间就先透了点冷意,脸上仍微笑着写道:那一个表哥。
年前进京求学的加上此次奔丧的,前院林林总总还住了些亲戚,其中光是堂哥表弟的也有四五个。所以有此一问陆世青也没感到奇怪。
这孩子只是有点讪讪起来:“其实也不算是堂哥说的,我今天早上见林先生那里住了一会老伯,问了陆琨表哥,说那人是家里先请来的大夫,我就自己猜着是不是你病了……”
燕承锦也就不再追问,写道:家里请个大夫住着,平时谁有小病小痛的也方便,他要的价钱也不高。
他睁着眼只管说瞎话,让林景生拿去收买郎中的可是两大锭十足十的元宝。
陆世青自然不知道其中细节,松了口气说:“你没病就好了。”
他平素和燕承锦并不亲热,这时只为这点捕风捉影的消息便跑来,委实有点不同寻常。不过燕承锦转念一想也不明白个大概,陆世青是妾室所出的遗腹子,生母早故,明名上是二少爷,其实身份颇为尴尬,平时学着陆世玄竭力装得一份小大人的样子,可毕竟还只是十一二岁的孩子,家里出了这么大的变故,他心里如何不慌,大约是觉得前日燕承锦待他尚且温厚平和,他便消了些陈见,忍不住的想要亲近一二,倒显出一两分天真本性来。
再想到自己腹中骨肉,同样是还没出生便没了爹。对陆世青便生出一分恻隐,伸手摸了摸他头顶,暗想陆家别想着指望自己儿子替他们重振门楣,不过眼前这个陆世青,倒可以好生教导一番,未必不能成材,自己也算是对得起陆世玄情深一场了。
他向来是想到便做的人,当下提笔就问陆世青:二弟,如今陆家就剩你一个男丁,你可有想过将来想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