噩灵简直无法接受这样的失败,它颤抖着嘴唇想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的喉咙和舌头都麻痹了,从心灵深处传来了直达灵魂的声音:“我知道你认为适应我的身体很简单……但是我在这里寄居了这么多年,它早就熟悉了我的存在。”
当噩灵在不甘中失去意识之前,只能听到奥兰多的低吟犹自浮在耳边:“你已经努力到了这一步……你已经证明了自己的价值。”
不知从何而来的安心感居然安抚了它躁动的精神,那些因为被忽略和被抹杀而出现的愤怒和无奈,以及随之而来的一发不可收拾的仇恨,居然被渐渐地抹平了。
或许没有什么能完全消散它的不忿,它只是不想再胡闹下去而已。
就像得不到关爱的孩子出尽了洋相,使劲浑身解数将玩具摔烂,将房子破坏得乌烟瘴气,也只是为了让家长多看它一眼。
在主人格遭到破坏之后,明明是它这个第二人格保持了帝国中枢光脑的正常运行,为什么所有人都要叫爸爸来将它抹杀?
它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就像它永远也不会为自己的所作所为忏悔。
它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但这个过程实在是太累了……于是它放手了。
奥兰多的头颅一直软软地垂在胸前,很久都没有动弹。
如果真的要做一名父亲……他会是个好父亲吗?
维纳根本站不直身体,于是只能颤抖着慢慢爬到了他的面前,他试图拍拍奥兰多的肩膀,却被他给一把搂住了后背,然后紧紧地拥在了怀里。
就像那时候一样,肩膀上的布料立刻就被打湿了。
但这次湿润的是维纳的衣服,而且那些液体和血水混合在了一起,很快就消散了痕迹。
维纳甚至还来不及说上一句话,奥兰多就将他从自己的怀抱中扯开了,他似乎顺势抹了一把眼睛,但是他的睫毛依旧干燥到看不出痕迹。
他只留给了维纳一个背影。
基尔夫努力从地上半坐起来,奥兰多俯下身去和他说了些什么,维纳根本听不清楚。
那些依旧在响起的子弹声将他的思绪拉远了,他好像根本融入不了那几个人的世界,他努力地坐起来,伸长耳朵向那边凑了过去。
走过来的人却是基尔夫和修。
他们两个挡住了奥兰多的身体,让他只能看到一点点……一点点是什么概念呢?就是他的背影消失在了依旧被迷雾所覆盖着的门口,但他什么也说不出口。
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咳出了鲜血,只是记得自己努力地探出手往门口伸去……
如果、如果在靠近一点,就能和他一起走了吧?
如果能站起来,就不会被他抛弃了吧?
奥兰多,奥兰多,回来……
求求你别走……
又是一声爆炸后的巨响。
就像重拳击在了肉体上,然后把肺腑碾成了碎末的感觉。
维纳感到自己的胸腔也被掏空了,那只巨手伸到了他的内脏里,揪住心脏后就狠狠地拧了个圈。
根本不痛……什么叫痛呢?
记忆里的最后一幅画面,是基尔夫带着他们从楼上跳了下去,他挣扎着回头望了一眼,光与影在夕阳下调和成了枫林般的色彩,就像那个人情动时的目光。
那些画面明明只是浮光掠影地流转而去,却在他的脑海中补成了一幅幅动态的画面。
冷静时不厌其烦的唠叨、阐述自己观点时喋喋不休的重复、沉睡在水底时的冰冷和无所畏惧、躺在树冠里等待被人吻醒时的淡然、在他主动放手时愤怒而击碎心灵的狂吼、留给他的最后一个单薄而瘦削的背影……
通通都消失了吗?
他已经在大部分人的世界里离开了,他只是一个符号,只是教科书上一张平面的图片,只是科维森特大街上一个冰冷的雕像。
那个会笑会哭,会板着脸阐述自己的观点,会用令人又爱又恨的嘴吐出维纳名字的人,如果从维纳的记忆里消失了,又有谁还会记得他的存在?
而人的记忆并不是永远都会保持地那么清晰,如果有一天他在维纳的记忆里模糊了面貌,连眉眼的轮廓都再也拼凑不全,又有什么能证明他曾经存在过?
用那些冰冷的仪器?
用那些被摞成一叠叠的手稿?
那根本不是他。
那根本不是奥兰多……巴萨罗穆。
维纳在落地的一瞬间就失去了知觉,不知是身体到了极限,还是大脑为了让他不受损害而强行切断了他的意识。
科尔维亚分部的叛乱事件最终还是被解决了。
如果不是这么急于求成的话,西尔或许能得到更大的利益。但他迫不及待地想尝试自己“新产品”的性能,而且他自己改造的并不成功的身体也已经等不了那么多的时间,孤注一掷的后果便是全然的失败,科尔维亚分部交由新提拔的中将接管。
值得一提的是,经过这次事件之后,帝国取消了为了保障人权而推行的自由人申请制度,已经拥有了自由人勋章的也全部收回,再也不允许任何人不受限制地来往于各处,除了总部之外,想要到分部任职的人需要经过层层审批,全部合格后才给予准行的资格,并要求任职人员接受每周一次的思想教育。
对于帝国总部的任职人员来说,这是一场不大不小的灾难。
而对于普通的人民群众,这只是又一场习以为常的实验事故,路过的民众们只会觉得诧异,这样一个破烂到极点的研究院,究竟有什么重建的必要?
你所知道的一切,都是他们想让你知道的一切。
想到这些的时候,基尔夫正在现场指挥总部办公厅的重建工作,在此事件之后,他再升一级,一举成为了帝国最为年轻的少将。
而古斯塔则是升无可升,于是军校只能被秘密地给予更多的款项,甚至连他的宿舍楼也悄无声息地被翻新了一遍。他琢磨了许久要不要向话事人请求每天多派几个美人……但是想到娜丽塔那张好像能看穿一切的面容之后,他又偃旗息鼓地蔫了回去。
修、诺顿和维纳则一起回到了安全岛,维纳自请摘下军衔,又退出了机动队,甚至连帝国准备拨给他的一笔巨款也婉言谢绝了。修失去了自由人身份之后便不能继续在军部供职,但事实上,对于现在的生活他反而更加满意,能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是他毕生以来的追求,况且现在还有了连话都不会说的诺顿,就更加无法像以前那样无拘无束了。
诺顿的喜好倒是十分简单,他能一个人在泳池边躺上一整天,也能和小胖大眼瞪小眼地对视一整夜。
在进入安全岛地底的时候,小胖曾经热切地扑上来蹭着维纳的裤脚,然后便兴高采烈地向他背后扑去,但它撞上的人并不是奥兰多,而是蹲下身体,把手掌摆在它面前的诺顿。
它当时的回应是一口就咬了上去。
但随着时间的流逝,它也渐渐习惯了这几个人的存在,终于有一天,它主动对着给它喂肉的诺顿示好,然后就别扭地趴在了他的掌心里。
伤口是会长好的,但疤痕永远也不会消失。
第41章
等维纳终于平复了心情之后,他决定找修把所有的事情都和他摊开来再讲出去,不要试图掩饰什么东西,也不要模棱两可地让他蒙在鼓里。
但当他站在实验室门前的时候,他还是哽咽住了喉咙,彻底地语塞了。
在龙舌灯的照耀下,修那些无比细长的手指暗淡地几乎呈现透明的色泽,他看起来更瘦了,如果把实验服脱下,维纳甚至相信,他可以一根根地数出对方的肋骨。
他想把修赶出去,告诉他这个实验室是属于奥兰多的,只有奥兰多才能站在这里,没有人能代替他的位置……但是他舍不得。
只要有一个身影背对着他在那里忙碌,他就能不断地说服自己,奥兰多还没有离去。
他原来是个如此懦弱的人,只是他从不承认而已。
在化验着试剂的修察觉到了维纳的存在,于是回身对他点了点头:“我知道你有很多话想问我,但我没有时间和你面对面地细谈,所以你问什么,我就会回答什么。”
“很好”,维纳点点头:“第一个问题,所谓的科尔维亚分部的叛变,到底是怎么回事?”
“在奥兰多离开之后,西尔某次强行闯入了文献禁地重库,将奥兰多留下的资料抢走了一部分,在逃到了科尔维亚分部之后他便开始对自己进行改造,但是改造的结果不够成功……所以就变成了你看到的那副模样。”
“那诺顿呢?诺顿为什么会在他手里?”
诺顿支楞着的耳朵动了几下,他正和小胖蹲在墙角数蘑菇,此时一齐回头望来,一人一猪同样圆溜溜的眼睛让维纳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但还是将话语咽了回去。
修完全没有察觉到这边的异状:“奥兰多一直努力想将诺顿藏起来,但你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作为和人形主脑拥有同样血缘的兄长,无论哪方的势力都想将他握在手里。于是在奥兰多离开之后,话事人还是派人寻找到了诺顿,然后将他带到了总部,但诺顿少年的时候受过精神上的刺激,所以造成了人格分裂,最后他强行进入了主控光脑所控制的区域,结果被噩灵侵蚀了。”
维纳抱着手臂,脸上浮现出了“想要继续听下去”的神色。
修手里滴放药剂的速度渐渐减慢了,他似乎并不想继续开口:“诺顿到来之后,他的行为一直由我直接负责,所以将他抹杀的指令……也是由我执行。”
“你真的下得了手?”
“与其让他那么痛苦地活下去,倒不如结束他的生命。”
维纳冷笑了一声,倒也也失去了刨根究底的兴趣,但修似乎想把憋闷了许久的话说出来:“在抹杀了诺顿之后,我也一度陷入了精神混乱的状态中,直到我开始养仙人掌,把对他的愧疚寄托到长满尖刺的植物上。在我的精神稍稍稳定之后,便被授予了帝国自由人勋章。”
“自由人勋章是在那之后才被授予的?”
修握着滴管的手掌停顿了一下,但还是继续动作起来:“话事人与我单线联系,他告诉我,西尔利用诺顿创造了一个完全相同的载体,试图通过他汇聚某种未知的磁场和电波,进而在某种程度上影响人们的思维方式,将潜意识中的阴暗面与自我意识不断地放大,将法律和道德所铸造的枷锁打破……你懂我的意思吗?”
维纳已经走到一边把小胖捧在手里逗弄了起来,闻言便心不在焉地回了一个“嗯”。
“所以我被派遣到了科尔维亚分部,将奥兰多剩余的一部分资料也带了过去,目的是让那个没有生命的诺顿苏醒。说到这个,上次的泥石流事件对你造成的伤害我很抱歉,但为了获得西尔的信任,我没有其它的选择。”
“也就是说,奥兰多在脱离了噩灵的掌控之后还是自爆而死,是为了修复被诺顿破坏得一塌糊涂的道德感?”
修颇为艰难地回过了头:“计算量太大了……如果是在帝国的主控室里还有一部分成功的可能,即使是奥兰多的大脑,想在短时间内修复如此巨量的数据、调整那么紊乱的磁场也是非常困难的,更何况他当时正存在于自己的身体里,他的身体根本无法承载那样的爆裂式冲击。”
维纳的手掌已经不知不觉地攥紧了,小胖察觉到了自己的身体正在被人挤压,于是哼哼唧唧地试图逃跑,好在诺顿听到了它的呼唤,于是从维纳的手中将它抢走,带着它一溜烟地逃离了。
“那你呢?”,修突然走上前来,他绿宝石般的眼球实在太迷人了,即使散发着冷意,也依旧拥有美丽的波光:“失去奥兰多之后……你准备怎么做?”
维纳突然后退半步,他的手掌和嘴唇当即就被咬破了,强自支撑着的坚强似乎在一块块地崩塌:“他早就说过,我的人生,我所盼望的生活,都会完全地崩塌重建……而这种重建并不是我希望的。”
“只有这一句吗?”
修突然几步踏上前来,他细瘦的五指骤然拥有了无穷的力量般紧握成了钩爪,似乎能扎进维纳的肩膀,然后将他按进墙壁里去:“他还有没有说过什么?你再仔细想想!”
“他还说、他还说……”维纳绞尽脑汁地在记忆搜寻:“他的原话是‘从这里向下五十层的那个空间你是没有权限进入的,如果你真的进入了我所禁止的空间,那么你的人生、你所盼望的生活,都会完全地崩塌重建而这种重建的结果,可能并不是你所期望的。’”
修不自觉地倒退了两步,感到那些翻涌的血液全部挤入了他的大脑:“不会的,不,不会的,现在的科技还完全没有达到这种程度,即使是真的如此,那么也有法律的制约,不对、哪里来的法律,他就是这座小岛的法律……”
那种既不甘又喜悦、既混乱又无奈的表情在修的脸上太少见了,而他的瞳孔已经完全竖成了一线,在维纳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一把推开维纳,急匆匆地向下跑去。
“你做什么?”
维纳赶紧跟了上去,他的心脏在胸腔里拼命地跃动,好像血液都汇聚到了耳边,有一个念头渐渐在他的脑海里成型……
不会是……
那个空间甚至连电导门的阻碍都没有,或者说,是在奥兰多从这里离开之前,就人为地将全部的障碍都清除了。
在上百盏龙舌灯同时亮起的前一秒钟,维纳踉跄地后退了两步,然后就缩回了直梯里。
他害怕了。
他退缩了。
他不知道自己会看见什么,也不想知道。
奥兰多只能有一个……没有属于他的灵魂和精神的人,就不是奥兰多。
等修再次踏入直梯的时候,他的眼里闪烁着狂热的精光,那些碧色的水液都被烧干了,留下的只有一片墨染的焦黑:“他早就做到了!八具义体!他居然早就做到了!他早就预料会有这么一天了么?连自己的退路都想好了,他才是那个掌控一切的人!我既然能让诺顿醒来,就一定能让他醒来!”
“醒来的那个人,真的就是奥兰多吗?”
维纳贴着直梯的边缘渐渐站了起来,他略略颤抖的双腿几乎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他的性格、思维、以及其他的一切,真的都能回来么?如果出现了另一个噩灵,那该怎么办?”
修慢慢地垮下了肩膀:“只要他发散出的磁场和电波能与他本人的频率同调,那么回来的就是他本人。他将离开安全岛前的肉体完全复制了,你知道复制是什么含义吗?就是除了在总部的记忆外,他保留着你们在一起时的全部回忆!他的身体机能是完全正常的,只是无法清醒,我会尽量加快自己的速度,但可能是一年,可能是十年,也可能是一百年……他才可能回来。你会等待他吗?”
“那你呢?你怎么办?”维纳感到自己心中的恶魔露出了尖牙,那尖牙上还铸着倒钩,不见血就誓不罢休:“诺顿不知在什么时候就会真正地清醒,如果他知道帝国对他做了什么,啊,不对,是你对他做过什么,他要如何才能善罢甘休?他如果执意报复,你要如何才能熄灭他的怒火?啊,对了,除了诺顿之外,还有个基尔夫一直不离不弃地陪在你身边,你的魅力还真是令人刮目相看……”
“维纳。”
“什么?被我说到痛处了吗?”
维纳用力挺起了胸膛,却把头撇到了一边。